探花郎

    进了春日,最宜人的就是杏花雨和杨柳风了。曙色尚且朦胧,视物不清,二月时节,仍然颇有几分春寒料峭。

    然而今日的长安城却鲜少有人还怀着悠然自得、闲观花鸟的余暇。虽说还未到宵禁解除的时辰,但家家户户依旧灯火通明。有的抓耳挠腮趴在墙头上观望,有人扶着门闩打算一到时辰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家门,有人满心惆怅拥炉而坐愁叹不已,有人自信满满已遣了家中妻女封些碎银干果做礼钱。

    沈知予头戴斗笠,一身素袍,静静立在园中。她身形娇小却身穿一套男子常服,着实有些宽大,看背影颇有些伶仃之感。这院落矮旧且破,台前阶上皆是青苔,全无居住痕迹。不管是门扉还是床榻,稍一碰触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沈知予浅浅叹了口气,幸好她不必长久住在这里。这里只是她名义上的住所,用来掩人耳目。

    阿娘去的早,却早早打算好避开她爹的耳目给她留下了一笔堪称丰厚的产业。她本以为是金银细软、田庄店铺这些黄白之物可供傍身,不至于被些宵小之辈欺辱了去。后来却发现压箱底层层锁上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宝,而是一纸户籍。

    喻知,巴蜀人士,十五岁随父母前往长安城探亲,因一场大火举家罹难,仅他一人幸存。后定居长安,孑然一身未曾婚配,也无亲族帮衬,是一张白纸般完美的履历,既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也无目击者可以查证。

    她的阿娘······她曾问过,为何阿娘有无双智慧却甘心嫁给阿爷这样只能靠祖上余荫袭爵实则胸无点墨的人,阿娘总是笑而不语。直到最后,都能给她留下保命法宝。

    阿娘曾说,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小知予能够闲云野鹤、周游天下,不要像她一样一生都困于长安城的方寸之中。耕读传家、鸡犬相闻是阿娘一生中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梦。

    但她不甘心。谁说女子只能做些针线女工相夫教子?她偏要剑指朝堂、紫金鱼袋、袖手天下才不枉来过世间这一遭!

    禁鼓初鸣,代表着宵禁已经解除,只见得往日赖在黑甜乡中迟迟不愿起床劳作的长安城百姓争先恐后掀了门鱼贯而出,四面八方的人流都朝着同一个方向蜂拥而去。

    沈知予心道:“至于这么紧张吗?自己什么水平自己心里还不清楚吗?”

    今天,是进士发榜的日子。人生四大乐事,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最后一项往往最受人推崇——

    那可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啊!只要自己的名字被轻巧地写在榜上,就能逆天改命,走上一条前途光明的康庄大道。无怪乎百姓们这么趋之若鹜。脸色苍白胡须凌乱、走两步就气喘吁吁的是举人,急切地观望自己能不能金榜题名;身材精干步伐迅速的是跑堂小二,谁先去新晋进士老爷家里报喜谁就能讨到更多喜钱,尤其是簪缨世家出手大方,保不准一年的生活费都够用了。

    沈知予好整以暇,等到最初的一波疯狂人流散去,这才动身。虽然去的晚了些,人流疏散少许,但仍然摩肩接踵。东墙之上,榜头由毡笔淡墨书写“礼部贡院”四字,和浓墨书写的及第进士姓名辉映成趣。

    她回忆自己在殿试时候面圣对答如流,几篇策论亦是行云流水挥毫写就,据她对往年进士水平的了解,应该没有不中之理。

    其中最为险要的一篇并无破题,仅有“硕鼠”二字。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比喻尸位素餐的上位者。

    这是《诗经》中讽刺权贵空享荣华富贵而百姓无米可食、无衣可穿的诗。殿试为何要出这样的题目?

    虽是以硕鼠为题,但万万不可直指君王,不敬圣上可是杀头的大罪;若直指朝臣或宦官、针砭时弊,这份卷子将来被人看见就是后患无穷;若是为了求稳只写些中庸的文字,便会落第。沈知予一时间汗湿重衣。

    为官之道不在纸面功夫,而在各方势力间周旋自处,帝王心术自此可见一斑。

    沈知予思忖片刻,执笔挥毫落纸。何为硕鼠?为何要除硕鼠?如何根除?只要回答好这三个问题博得圣上青睐,就是她能尽的最大努力。至于中榜与否,就看天意了。

    “所谓硕鼠,非君非臣非民,不在其位,而在其心。”先起一段亮明立场,她并无意攻击任何一派势力,凡道德败坏、鱼肉乡里者皆为硕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硕鼠之害,轻则人情龃龉,重则民怨沸腾,有社稷动摇之险,故不得不除。”此处承接,点明中心主旨,硕鼠之患必须根除。

    “甘醴诱之,隐险候之,倾力绝之,严惩儆之。”此处详述消灭硕鼠的方法,用难以拒绝的好处诱惑,用预先设下的陷阱等候,齐心协力一举消灭硕鼠,杀鸡儆猴警醒后来人不可重蹈覆辙。

    沈知予悬腕不停,洋洋洒洒数千言,写的是标准的馆阁体,引经据典不在话下。待到交卷时,长卷已及地,日落西沉,全场仅剩她一人。

    沈知予从三甲依次往前看,目光一一扫过那些姓名核对籍贯,看完三甲都没有她的名字,心便沉了半截。

    她对自己才学绝无半分怀疑,锦心绣口不知胜过多少只会“之乎者也”的迂腐书生,但唯有一点不甚自信。

    当世科举,不仅看文章水平,也看相貌仪表,尤以高大威猛为上。她身为女子本就在身高上不占优势,更是有娘胎里带来的弱症,看起来更加纤细,跟同堂举子身形确实还有差距。

    沈知予在心里默念:“不管是什么名次,只要有了这进士之名就能叩开官场的门,从此以后奖惩升降就全靠自己本事了。”

    还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却听得旁边人惊呼:“喻知是哪儿蹦出来的文曲星?名不见经传还能名列三甲?”

    她抬头一望,果然白纸黑字写道“一甲第三名,喻知,长安人氏。”

    她······成了探花郎了?

    有人嘴碎嚼舌根道:“名次靠前的哪位不是文名远扬?就从来没听说过谁叫喻知。怕不是捐官买来的名次!”

    旁人只当他嫉妒得红了眼:“您倒也去捐一个探花郎来?顺便帮大伙问问要几万两雪花银?”

    那人无力反驳,只得羞愧遁逃了。

    心中的喜悦如细石如湖,泛起一圈圈涟漪,很快恢复了平静。

    “让开——让开——冲撞了贵人后果自负!”在权贵遍地的长安城还敢如此行事的人,唯有一人。

    果然,前后各有三匹良驹开道,那人骑着的汗血宝马尤为神俊,神采飞扬,如果忽略他横冲直撞的事实,确实算的上是一位无数闺中少女怀春的翩翩佳公子。

    来人正是楚王世子楚澈。轮身世,除了皇室,没人能大过他去——他阿娘是安定长公主,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跟圣上相依为命长大,年年内库都给她配了流水般的份例;他阿爷是楚王,当朝唯一的一字并肩王,虽早已赋闲在家,却有当年灭前朝时救驾的功劳,无人敢轻慢。

    富贵温柔乡里,这灼灼燎人的权势,就养出了这么个混世魔王,长安城人尽皆知的纨绔。

    相传他榆木脑袋,楚王夫妇两人征战天下的气运没遗传给他半点,气走了最擅长教书育人的大儒;相传他嗜酒如命,一月不饮酒便要发狂;相传他一夜御数女,且手段残忍至极,导致世子妃之位至今空悬,适龄女子无人肯嫁······

    传说归传说,沈知予对放任这种明显夸张的流言四处传播的楚王一家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更感兴趣。不过嘛,就算当了探花郎,也得从芝麻小官开始一步一步干起,这种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见上的天潢贵胄,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靖!你高中榜眼了!不愧是我过命的兄弟!”楚澈已行至榜前,喜形于色。

    徐靖正是随行楚澈的其中一人。他出身武将世家,代代忠良,祖上曾封狼居胥,到了他这一代却出了个文臣。

    听闻自己已是榜眼,他只微微一笑,朝众人拱手一拜。

    “今日得此佳讯,我心甚慰。见者有份,今日在场诸位在酒肆尽可痛快畅饮,报上我楚澈的名字,全部免单!”

    旁观者炸开了锅。长安酒楼天材地宝无所不有,人数如此之多,他居然全部买单?这是何等豪奢做派!但并没有人认为他是空口白话,毕竟人家身后可是站着皇室呢。

    发榜后进士会骑马游街,感受这春风得意的一刻。中榜之人已经开始列队准备出发了。沈知予并不打算参与,因为她······没有马。小院里长久无人居住,雇个人来照顾又容易多生事端,索性不理睬这事。

    她准备回去了,却发现周围人流早已堵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楚澈刚刚请客之语,还有更多的人源源不断地涌来。进士已经排成一列,左右两侧皆有卫兵护送,跟这边吵吵嚷嚷的人流泾渭分明。

    说时迟那时快,一家商户栓着的马不知为何受惊,挣脱了缰绳,直冲着人群而去!而沈知予正在人群之中,此处拥挤一时间动弹不得,要是这疯马冲进人流,再加上踩踏,伤亡不可估量。

    沈知予从袖中默默摸出一把短匕首,刀刃极其锋利,淬过剧毒,显出纯黑的色泽。这毒是南疆剧毒,就算只是轻轻擦破皮也能转瞬之间暴毙。实在到万不得已之时就投掷此匕首刺中马身,虽然解释这匕首的来历又是一番麻烦,但终究保命才是最重要的。

    那马呼啸着向前,人群已经开始恐慌,但实在过于拥堵动弹不得。沈知予已经看准方向准备蓄力了。

    “吁——”那马长啸一声,竟是停了下来。沈知予抬头一看,原来有一人飞身上马,拉住了缰绳,令其立时停住。

    这人居然是楚澈。

    虽然做的是好事,他口中并不饶人:“是谁家刁民敢妄自惊马?扰了本世子大好的雅兴,定要揪出来严惩!”

    人群惊恐后退,生怕生性顽劣的楚王世子一个不高兴,这泼天的黑锅就落到了自己头上。

    沈知予早觉得楚王世子上赶着把污名往自己身上揽的举动有些蹊跷,这下终于窥见了些许端倪。

    她从小为了强身健体刻苦学武,虽然练不成力能扛鼎,但是基本常识还是能远远胜过一般人。

    拉住一匹正在飞驰的马,所需气力何止千钧?传闻中流连花丛、早就被酒色掏空身体的世子殿下,怎么可能突然具备天生神力?必定是有些武学功底在的。

    且奔跑时飞身上马也并非易事,敏捷和胆识缺一不可。

    虽然后续还有些找补,但这种出格的行为必然会引来有心人的猜疑。如果放任不管,损失的就是成千上万百姓的姓名。两害相权,这金尊玉贵的世子殿下,也会觉得“蝼蚁”们的命比自己的伪装更重要吗?

    不过是阻止惊马这个举动,沈知予就已经条分缕析思考出了一二三四来。

    这门阀皇室,一个个笑脸相迎,却都带着虚伪面具。

    还真是······有趣啊。所谓纨绔,真的是纨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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