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盛都,已是入秋,树叶层落,簌簌声响,天气凉爽。
吴非辞躺在甲板上,二郎腿高高翘起,嘴里还咬着本打算作为江陵特产带回家里的梅干酥饼——她认为除了酿杏儿外,这些酥饼糕点都不大好保存,为了不浪费,只能勉为其难在路上吃掉。
江陵粮商惨遭不测,人人都知道是因盛都粮商暗下黑手,可但凡有点脑子的盛都粮商都不会亲自出面雇佣打手作案。
打手无从得知真正的雇主,钱从上头那处领,他们称作“叔父”,下手重了死了人,“叔父”便会将打手丢出去顶罪。
“日前这两起命案,只能追查到打手的叔父,且到此处即断,叔父也未必是真叔父,不过是两个病死鬼,躺在街上被人买了命,连买他们命的人都没看清,就被关进牢里严刑拷打,穿上‘叔父’的衣冠成了真凶。”
言及此事,昭平只皱了皱眉,人命如敝履,在无人的角落里被几个碎银买去,随意挪作他用,这是上位者常见的手段,司空见惯,心里已起不了什么波澜。
“说来有趣,能追查到‘叔父’,大半多亏了一位禁卫,当日查办此事的京兆府推官拿着案卷往宫里抄送时,遇着明武门的旧友左军,站在门下闲谈几句,一禁卫巡查经过,只寥寥几语便指出此案勘验中的错漏,顺道也将京兆府推官症结难解之处给解开了,由此查出了‘叔父’非真‘叔父’,那位禁卫还推测,真‘叔父’可能隐匿于东榆林巷附近。”
不必猜测,昭平既出此语,那么她话中所指的禁卫必是赵知临。
吴非辞若说实话,应当说:术业有专攻,这是他的专业,不足为奇。
她没说这句实话。
她根本没打算接话。
昭平眼风扫过她,“你夫君……”
“他不过是不太放心我。”吴非辞似笑非笑,道:“总担心我这儿,担心我那儿,他这人,我讲不明白。”
昭平深深看向她。
许多事,昭平若想知道便能轻易知道,于吴阿婉这个婢子,她完全俯视其一言一行,甚至其吃了什么,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她都尽收眼底耳里,任何遮掩在她这里,全然不存在。
所以,即使吴阿婉话中当真有什么隐瞒,她也不太在意,有心查一查总能知道。
饶是如此,昭平依旧看不透眼前这人,吴阿婉,似乎比她所见所知所听的更广阔。
她信眼前人,不如说信眼前人的广阔,那广阔之处,似乎有她所向往的另一片天际。
“是该担心的。”昭平收回目光,身子往船栏上一歪,幽幽道:“毕竟你生死难料,小命难保。”
原定的计划是吴非辞扮作江陵粮商,引得打手出现,而后被打,再是假死,引出打手的“叔父”料理“命案”,最后揪出雇佣“叔父”的幕后真凶。
吴非辞问她:“不是假死吗?”
青乌给她带了假死药,就在领口处,低头一咬就能气息脉搏全无,整个人“死翘翘”。
“可打手是真打呢!”昭平冲她眯眼微微笑,“一时不察重了点,假死成真死也不是没可能。”
吴非辞脸色一黑,“呵。”掸了掸昭平身上的仆役衣裳,没好气道:“阿平,你也免不了。”
郎主都半死不活了,仆从能好到哪里去?打手绝不会给任何人偷跑出去通风报信的机会。
昭平眉尾上挑,俯身凑近她,道:“这是盛都,本宫可不容易死。”
但吴阿婉容易死。
两人刚下船,就看到河岸边一排等着卸货挑粮的脚夫。
正是清晨,脚夫们手里拿着一块黄面炊饼就水干嚼,远远看见货船前来,胡乱塞到嘴里咽下,护肩的粗麻布往壮硕的肩上一搭,上前等着卸货。
雇佣脚夫之前,需得有个牙郎居中为介,这渡口的牙郎是一个叫做钱路的。
牙郎钱路上来笑脸相迎,开口便问要运到何处卸货,原来是东榆林巷口赁的货栈,那地方远着呢,可能得加些钱,一石得四文工钱。
贵人嫌多?四文钱,到岸口找找,哪有这么便宜的脚夫哟,不能再少了,只能是四文钱,赁车钱得另结两百钱,今日酉时保准卸完,不耽误贵人赚钱。
吴非辞粗略算了算成本,这价格不算高,但还是同牙郎来回计较了一番,最后以三文一石成交,一石大约就是一袋米。
她指着货船上摞得高高的粮袋,道:“上边一共五百三十四石稻米,我先付你六百钱外加两百赁车钱,卸完货再给剩下的。”
“贵人不急,容小的先点点货。”
牙郎钱路上了船,熟门熟路地用手里的木尺量了量吃水深,估摸算了船上货重几何,约莫与五百三十四石差不太多,多几石少几石可以抹去。
多的算到牙郎账上去,少的自然也算到牙郎账上,在牙郎钱路看来,钱货交易有时要斤斤计较,有时大可不必如此精算。
对好了钱货,牙郎从腰上的贴身夹袋里取出一张契本,翻到一页,请吴非辞摁了手印画了字,撕下其中一半递给她,此为两契。
吴非辞接过,折了折收于袖中,丢给他一串八百钱,道:“后头还有两船,过几天晌午靠岸,这两船要是卸得好,下两船再找你。”
“好咧,多谢贵人抬举。”牙郎收了钱八百钱,眉开眼笑,转身招呼十几个人道:“老张头、王大郎……你们都去,都去,赶紧给贵人卸完货。”
吴非辞望那群脚夫当中扫一眼,好不容易才寻出挤在最边上的叔叔赵二。
她随手一指:“那个看起来踏实,选上他吧。”
牙郎朝赵二觑一眼,神情勉强,抬手招呼道:“赵二,你也来!”
“好咧好咧!”赵二赶紧将手里吃了一半的黄面炊饼塞到布兜里,粗麻布搭肩上,从脚夫中走了出来。
牙郎与脚夫们简单说了些话,分到赵二手上的活是负责将谷袋运从船上运到岸上的车里,然后由其他人拉车入城。
如此几趟后再轮换过来。
拉重货的车用驴不得劲,用马太贵,还是得用人,三个人推一辆车,当地脚夫知道如何抄近路,这么拉一趟,又快又便宜还稳当。
赵二动作很快,岸上拉车的人经常赶不上他搬货的速度,与他同来的邻舍劝他休息一下,折了骨头可不行。
也想休息的,肩上担子太重,得趁着筋骨有气力的时候多干一些,谁也不会来问他为什么这么卖力,家里这么些张嘴吃饭的人口是最显眼的回答。
走到船舱上,翻来一袋米,弯腰蹲下扛米上肩,脚脖子登时受力,再来一袋压上,如千斤顶砸脚背上,沉沉迈步,憋着气上岸。
牙郎支起一顶伞盖,坐在竹木靠椅上一边数着谁人扛了几袋,谁人拉了几趟车,一边催促脚夫们赶快,盯着一袋一袋上了车,在纸上勾勾画画算着工钱。
这群大老粗其实不太服他,又没他有见识会认字算数,只能嘴上啐骂他几句。
顶着秋老虎的烈日卸货,没几趟下来,脚夫们浑身都是汗水,和着黑灰扬尘,流下成了泥水,肩上布条子随手一擦,更脏了。
吴非辞进了客船,再出来时,正好逢着赵二轮换拉车。
她将手里叠成小块的纸条塞到一块炊饼里,混入装满炊饼的竹篮中,拿到岸边分几块给其他脚夫,适时递给赵二一块。
赵二抹一把脸看清她,知她是侄媳阿碗,想起这几晚侄子七郎同自己说过的话,若这几日在渡口处见到阿碗,不作声,至明武门见他。
他接过炊饼,讷讷道谢,后头牙郎催促,他赶紧躬身拉车去了。
外来商人入盛都后,大多会四处闲逛了解当地风土人情,最常去的便是无遮斋。
无遮斋是盛都商人承办的一场贫富无分别的法会,在佛寺内外进行,其中或是打散,或是戏舞,或是吹弹,或是歌唱,更有许多能人异士比如反弹琵琶、倒挂金钩、飞檐走壁等把戏,可以算是这个时代的庙会。
盛都商人借此法会汇聚八方来客,进行交易买卖。
大宗粮商交易的主要客户并非寻常百姓,而是酒楼、茶楼、佛寺、食铺等,故此,无遮斋是江陵粮商入盛都后必去的地方。
那两起命案的死者,就是从无遮斋返回客店的途中遇难,当时人头攒动,打手面画昆仑奴黑白纹样,混在耍剑戏舞之中,趁死者不备将其拖入暗处行凶。
这几日的无遮斋法会在西瓦寺。
前往西瓦寺的路上,昭平依旧身着仆从的装束,既是仆从,挑灯引路的自然也是她。
她一步一阶,于人群中缓步前移,低声同吴非辞细说道:“从拿住的打手供词来看,雇主其实还想将两位死者的尸首大卸八块,取下脑袋随船运至江陵,以此震慑江陵后来粮商,入盛都者,尸首异处。”
吴非辞好似在听自己的死法,双腿战栗,
“他们未得逞尸首就被发现,所以他们定会再寻目标,再死几个人取几个脑袋,直到能震慑江陵粮商为止”昭平说这些时,神色平静。
而此时的吴非辞脸色越发青白,满脑子都是“大卸八块”,还细想是那八块,头、身、双手双脚,拦腰砍断……嘶,要死要死,还是回去吧。
昭平摁住她欲要逃跑的肩,只嘱咐她如何将假死药含于舌下,何时吞咽,何时晕厥,再三命她好好记住,看她实在担心,又同她道:“这是盛都,本宫的人,绝不会轻易死掉。”
吴非辞愁苦,道一句:“世事难料呢。”
怀揣着心惊胆战,走至西瓦寺外,吴非辞寻一处树下暂歇,昭平立于她身侧,一副仆从模样。
两人环顾周遭,人声鼎沸,灯影错落,漂亮的各式花灯从远处铺陈至近处,再往更远处去。
其间有着僧袍者、着锦缎者、着麻衣者穿行,卖眼药的货郎、卖首饰的摊贩、负有盛名的逸风酒楼的博士也在一处宽敞的位置支起高棚,和那些摊贩货郎一样兜售酒楼特色茶果点心。
无遮法会,众生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