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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在本宫跟前秀恩爱

    吴非辞有些明白,那晚昭平对她所说的“本宫信你”是何意。

    昭平相信她什么?

    相信吴非辞看清所有真相后,依旧是公主府婢,垂首跟在她身后,守着规矩,随侍而行。

    吴非辞其实是暗暗自负的,她的认知里,来自于新时代的自己的所知所闻,当然会远胜过封建时代的昭平。

    但她忽略了一件事实。

    史书上的那些事,吴非辞能听到能看到能学到,而昭平能做到。

    今日,昭平做到她所预料不及的事。

    今日,她成为了昭平手中一颗无知无识的棋子,她哑然,不服气是有的,却无可争辩。

    在昭平的棋局里,上一次,死的是安州士子周淮,这一次,差点死的是公主府婢吴阿婉,下一次,死的会是谁?

    昭平的翟车停在东榆林街口,那匹通身银白的烈马停在翟车旁,皮毛光滑油亮,闪烁银光,华贵非常。

    吴非辞脚下步子迟迟,不知在犹豫什么,后头坠有千斤似的拖着拽着,步履维艰。

    “吴阿婉。”昭平两指打起车窗帘,唤她。

    吴非辞终于走到翟车前,站在车窗帘下,道:“公主有何吩咐?”

    “上来。”

    吴非辞上了车,翟车缓缓前行。

    昭平知她心思玲珑,一点通透,不与她迂回,开口便道:“周淮之死与今日之局,本宫确实早有预料,也早有谋算。”

    “公主圣明。”

    昭平继续:“本宫并没有瞒你,若当真有意瞒你,上次生辰就不会让你同我随行,更不会让你今日猜出这些蹊跷来。”

    “谢公主大恩。”

    绡金幔帘两边挽起,昭平将她从头到脚打眼看了看,问:“伤着没有?”

    “托公主的大福,没死。”

    昭平冷脸:“少给本宫阴阳怪气。”

    “公主恕罪。”

    吴非辞情绪无波澜,一句一句的平声回应,字字恭敬未逾礼冒犯,昭平倒是不好冲她发作什么,无奈道:“问。”

    吴阿婉心思再怎么玲珑七窍,细致缜密,也都只是揣测,她需要确切的答案,既如此,昭平便给她这个机会又何妨。

    吴非辞沉默半晌,开口:“为什么?”

    昭平反问:“什么为什么?”

    吴非辞不知该从何处问起,顿了顿,说道:“为什么是安州士子周淮?”

    昭平此局,自戕的若必须是江南灾民,那选择谁不行,为何选择了周淮?他有妹妹阿谷,有满腹学识,若是科考中榜,还有前程仕途。

    周淮又为何会答应?卿卿性命,当真那么不值吗?

    “因为他不是安州士子周淮。”昭平气定声冷。

    “他不是周淮?”吴非辞不解。

    “他不是士子。”昭平道:“他是天宁二十四年进士周淮,祖籍山南道唐州,生于盛都,二十四年夏初,自盛都赴安州任应山县令。”

    吴非辞:“生于盛都?应山县令?”

    昭平点头,说道:“自戕的安州士子周淮,是悲壮,自戕的应山县令周淮,是无能,前者身死尚能掀起激愤,引人同情,后者身死只会人人弃之唾之,周淮满腹圣贤书,此等道理,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也比任何人都需要这身后名。”

    末了,昭平又道:“他们,也是这样希望的。”

    他们,具体指的是谁?是那些心怀鬼胎的朝臣,还是滚滚洪水中丧命的江南百姓?

    吴非辞对朝堂看不透,对江南百姓也并不熟知,所以无解,也无需她去解。

    她只能自嘲般暗暗冷笑。

    昭平问她:“笑什么?”

    “笑自己。”

    吴非辞笑自己过于天真浅薄,以为在这个时代,只要科举入仕便有转机,以为奋笔疾书,十年寒窗便会有前路。

    可是到头来,早已科举入仕为县令的周淮依旧无法为民请命,临了自戕时,竟然只能以安州士子身份横尸于众目睽睽之下。

    这世道,荒唐得很。

    她早应猜出来的。

    安州位于江南,阿谷却说小时候阿兄常给她买盛都盛产的面点。

    阿谷还说科考场用的是罗纹纸,让吴非辞给阿清买纸时选好一点的买。

    回到最开始,周淮在书铺前向她推荐卢太傅所注疏的《五经义疏》,吴非辞还问他:“多一人知道这书,岂不是多一人与你同场相争?”

    他说无妨。

    如今想来,他早已入仕,并非同场士子,自然是无妨的。

    吴非辞忽而抬头问道:“周淮家住何处?”

    昭平不太记得这些细节,只道:“应是什么花巷。”

    吴非辞道:“盛都杏花巷西街口往南五百步竹门。”

    昭平点头,道:“周淮告身书上所载居所确实为此处,不过,听吏部那群人提起,周淮打小所居宅邸实为租赁而来,后携父母幼妹去往安州赴任,此居所归还主家,如今另租借与他乡人。”

    周淮曾说过:“这是鄙人梦中希冀的居址,虽不能得,然心向往之。”

    原来,处处有迹可循。

    周淮一死,瞬如灯灭,这些也没了深究的意义,谁还会记得一个小小的县令的小小希冀,仅是盛都一隅。

    吴非辞静静地望向车门外的模糊晃影,问昭平:“为什么不是青乌?”

    若论公主府婢,首头一位便是青乌,也只有青乌,她与公主是打小的情分,府中上下仆婢加起来都不及。

    若要设一个公主侍婢受困,昭平怒而出兵的局,用青乌岂不更省事?她本就是最亲近的侍婢,甚至都不必日日带她入宫在那些朝臣面前招摇,还因为说错话差点死在太子利剑之下。

    才开口问昭平,吴非辞便已了然,怅然道:“婢子知道了。”

    昭平问她:“知道什么?”

    “青乌,不是公主府婢。”吴非辞转过脸看向昭平,道:“于公主而言,她更是亲人。”

    吴非辞遇到昭平之前,昭平已失去了许多人,忠心耿耿的侍从,促膝长谈的朋友,师恩似海的长辈,还有她的少女时光与灼灼赤诚。

    留下的仅有无咎,与青乌,还有波澜无惊的昭平公主。

    所以,青乌对昭平而言,胜似亲人,平心而论,谁会将亲人推出去以身犯险?

    “你是有眼见的。”昭平漫眼看她:“但并非这个原因。”

    二马翟车停下,吴非辞没有下车,只等昭平的回答。

    “是因为,”昭平缓声道:“你会闯进那群作乱的灾民当中,青乌不会。”

    吴非辞道:“承蒙公主殿下抬举,婢子只是为了我的侄女赵四娘,倘若今日她不在……。”

    昭平打断她:“倘若今日,那群作乱的灾民当中有别人的侄女,你也会闯进去的,不是吗?”

    久久,吴非辞不再说话,无言以对,只闻翟车檐下铜铃声。

    “回去吧。”昭平送客。

    吴非辞拱手告退。

    “你夫君在下边等着。”昭平淡淡提醒她。

    吴非辞眉间一蹙,回首顾她,眼神里是灼灼质问,仿佛下一瞬就要转为一支利箭直戳心口,像极了她夫君今日手中的那一支。

    “与其担心你夫君,不如担心本宫。”昭平轻翻白眼,“本宫今日差点死在赵七郎的箭羽之下。”

    于太后宫中陪侍用膳时,昭平听青乌来禀,说吴阿婉于闹市中遇灾民作乱,便知时机已到,即刻奔入宣政殿,向父皇渲染江南灾民因粮价高涨而作乱之事。

    前几日她已暗托几位朝臣向父皇上奏太子行事不力,再加上今日之言与她公主的身份,足以让父皇没有顾忌地调兵与她。

    刚一出宫,便有一支箭羽自城楼高处,直指她眉心正中。

    不知这位赵七郎从何处得知他娘子受困于闹市,更不知他如何就知道这一切皆是昭平设局,若不是有左军与其他禁卫一同极力阻拦,这一箭,早就向她穿梭刺来。

    昭平一直以为吴阿婉心中所念的赵七郎不过尔尔,靠着宅心仁厚照顾吴阿婉幼弟才得吴阿婉几分感激与几分歉疚。

    今日遭遇,倒有些改观。

    听罢,吴非辞放下心,眼底的冷意渐渐回暖,回道:“他才练箭不久,箭术不精,还请公主多包涵。”

    “滚下去。”

    “是。”

    敛身退出车门外时,昭平问她:“吴阿婉,你就这么相信你的丈夫?”

    “是的,公主殿下。”吴非辞的手停在翟车半开的雕花门上,认真回禀道:“于他,我从未有过一丝半刻的怀疑。”

    昭平默然不语,这样的话,永远也不会从昭平公主的口中说出。

    毫无条件的信任,从昭平出生那一刻起便不复存在,血亲可疑,知交可疑,眼前的婢子亦是可疑,如此这般,不可终日。

    她不知吴阿婉有怎样的勇气说出这句话,世上兄弟阋墙,夫妻情浅,她如何敢断定她的丈夫没有一丝可疑之处?

    昭平幽幽道:“那柄陌刀……”

    “回禀公主殿下,那是我夫君送给周淮防身用的,从王大郎打铁铺买的,花了五十三文。”吴非辞淡淡回答,并敛身退下。

    昭平再道:“只是陌刀吗?”

    “公主殿下,婢子告退。”

    翟车停在荷花坊不远处的驿亭前,一掀帘,抬眼便能看到赵知临站在翟车前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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