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礼?

    七月初一,没有云,也没有日光,殿外的风无法凝固,也无法流淌,沉甸甸坠在窗外,吹不进来,散不出去。

    吴非辞站在那块光滑如新的大理石面地砖上,手捧香橼,侍立于昭平公主一侧,伺候她看书。

    香橼原是由窗边檀木高桌托着,若外头隐隐有风,淡淡清香便会一沉一浮飘在殿内,今日却无风,昭平公主又惹了风寒,一早上就鼻塞,香味太远太淡便闻不清,命吴非辞双手托着,站在身侧。

    “轻了。”昭平长发披散,衣襟松松靠在梨木半圈椅上,淡淡吐字,眼眸未抬,怎么端看都是一副优雅从容又慵懒随性的模样。

    她是嫌香味轻了。

    吴非辞会意,往她身侧挪一步,稍垂首,目光落在公主手中那本略显崭新的书卷上。

    昭平向来喜欢研读佛法之类,书架上满满当当都是翻得泛黄的佛经,而今日她看的却是《汉书》。

    「高祖二年……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汉安帝永初三年三月……京师大饥,民相食。」

    “重了。”良久,昭平再次开口。

    吴非辞后退半步,注意力仍在那本《汉书》上,显然没有当一位侍婢的觉悟,眉头蹙起,似在思量。

    好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则,作为女主,必得有过体察灾情,安顿流民的经历,才可称之为心有丘壑,才堪当女主之名,书中的昭平也不例外。

    时遇灾疫,恐盛都内外大乱,下令紧闭城门,弃染疾之民于荒野之外,昭平心生恻隐,多方周旋,与无咎一道大开佛寺,安置染疾众人,后又苦寻良方,施以草药,终得民心所向。

    吴非辞当时只觉情节俗套,暗暗吐槽,为何每个女主都得遇到一遭时疫、大旱、水患、蝗灾……这历朝历代哪里会来这么多灾祸给这些女主分呢?

    今日再回想,心境却截然不同。

    仅观历代史书,也能数出上百句“岁大饥,人相食”,而史书之下,又埋藏着多少句“路有冻死骨”,“妾向菜人市”。

    算起来,距书中那场时疫不过一年而已,现又遭遇江南水患,流民四散。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有话?”吴非辞心不在焉,昭平觉察到了。

    “回禀公主,是的。”吴非辞点头。

    昭平懒懒朝她乜一眼,并不在意她会说什么话,只用略显不耐烦地翻书动作,示意她有屁快放。

    “听闻今日府中蒸了糯豆糕,瞧着还剩了些,婢子想……带些回去。”吴非辞装出忐忑的语气,挤出违和的讪笑。

    “去问青乌。”昭平轻抬手扼腕,捻起桌上羊毫笔,认真做注,将吴非辞的话撂到一边不理会。

    怎样开口?

    吴非辞今早来公主府时,脑中曾想过,到底是从那个叫做阿谷的破布娃娃说起,还是从那个叫卖秽书的葛布书生周淮说起?或者是从城西外墙边那一溜要死不活的人说起?

    开口时,却骤然怯言。

    仔细想来,她的同情心从走出那些草棚烂泥之后,确实高涨了几日,可又在这几日内慢慢消弭,唯一记挂的,不过是那个眼睛圆圆大大又纯净的破布娃娃阿谷。

    应不应当开口?

    那一溜草棚就居于城墙外一隅,并非深山老林,那样多的人,待在那样不堪的泥淖里,过了那么久,若非刻意噤声,定会被坊间传开。

    可在周淮引路之前,吴非辞从未听说过城外有灾民的传闻,只言片语都没有。

    她不知是谁下了噤声的指令,是安州通判还是江南刺史?是城西百夫长还是京兆府尹?

    不论是谁,随手一扬宽袖,都能造作一场暴风雨,落在荷花坊里那一座贫瘠屋瓦之上。

    而昭平公主是高悬于天际的耀眼朝阳,既不会亲自过问糯豆糕的小事,更不会亲自护住吴阿婉的屋上片瓦。

    吴非辞卑劣地给自己寻了理由,以守住贫瘠片瓦之名,默默做了噤声之辈,如同不会言语的窗边檀木桌,双手静静捧着香橼。

    “过几日和本宫去一趟佛寺,听到了吗?”在她异样的沉默中,昭平忽而侧过脸,平声吩咐道。

    吴非辞才回过神来,忙垂首:“是。”

    刚才昭平似说了什么话,她没听着,又似什么都没说,所以她不知道昭平为何要去佛寺,要去哪一座佛寺,甚至不知过几日到底是哪一天。

    昭平合上书,幽幽开口:“吴阿婉,公主府里的规矩你应是知道的,糯豆糕这样的事,本宫一句话自然能给你,可这本是青乌的权责,即使你与她素有些嫌隙,也应当持有几分尊重。”

    “是,婢子知错了。”吴非辞抿了唇,应声退下,往偏殿去寻青乌要糯豆糕。

    青乌将荷叶包裹的糯豆糕塞给她,见她眉头居然还不舒展,以为她不知足,啧声:“吴阿婉,你也太不知收敛了些,昨日才从公主府顺了果子回去,今日又捎这么些豆糕,早晚有一日,你要把公主府的地砖扛回家才算完是吧?”

    吴非辞将带着热意的糯豆糕揣入怀里暖着,欠身道:“青乌姐姐见谅,家中愚弟近日读书,灯油笔墨耗费多了些,待领了月钱,定不会再这般惹人嫌。”

    “是是是,都是我不体谅,而你总有许多难处。”青乌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与她简单嘱咐了几句:“初五那日警醒着些,不要出什么差错,你我皆是近身伺候的,你伺候不好倒也罢了,可别连累上我。”

    此时,吴非辞才得以知晓公主所说的“过几日”指的是七月初五。

    她毕恭毕敬道:“青乌姐姐所言甚是,婢子初次随公主去往佛寺,难免有些笨手笨脚,顾虑不周的,还请青乌姐姐多多指教。”

    青乌少见她这般恭敬,也掩下带刺的话,说道:“你也知道,初五是公主生辰,去的虽是佛寺却不是那座佛寺,故而心绪多少有些不安宁,平日看你伺候公主尚且算是伶俐,旁的话我也不啰嗦,届时只要记住一句……”

    她一字一句咬着字,像是某种警告,“无论怎样,公主为先,可知否?”

    若再出现水烟榭的惊险之事,青乌宁死也不会再留吴阿婉在公主府。

    吴非辞点头:“是,婢子知道。”

    小说里提到过昭平的生辰,大约是开篇时,年仅五岁的无咎佛子首次入宫为刚出生的昭平公主祈福,一字一句佛语从小佛子口中念出,虽稚嫩却纯粹坚定,清澈透净。

    七月初五适逢昭平生辰,皇帝格外开恩,许她去佛寺祈福,虽开恩却有限,只许去青门寺以外的佛寺。

    吴非辞不解,在小说中向来以青门寺为执念的昭平,居然愿意大费周章去别的佛寺祈福。

    “但愿你是真的知道。”青乌恨恨看她,埋怨道:“也不知公主为何要你跟着去,若没你在,一路上兴许还安稳些。”

    “青乌姐姐慎言,”吴非辞眼尾往殿内轻挑,道:“小心婢子告状。”

    “小人得志。”青乌与公主感情甚笃,根本不怕她告状,就是见不得她仗着公主青眼就有恃无恐,怎会有人做婢子做成她这副嚣张模样?

    闲话叙毕,吴非辞转身要走,青乌问住她:“吴阿婉,公主生辰,你可备下了什么礼?”

    “礼?”吴非辞茫然转首。

    “自然是给公主的生辰礼,你跟在公主身侧也有些时日了……”青乌走至她面前,上下打量她,盯住她怀中因塞了糯豆糕而鼓起的腰间,鄙夷道:“难不成连一份生辰礼都舍不得送?”

    堂堂公主,居然还要她一个婢子送礼?

    吴非辞心里算盘胡乱拨了拨,推脱道:“倒也不是舍不得,就是唯恐婢子所送之物太过寒酸,入不了公主的眼。”

    吴阿婉的月钱其实与青乌差不了几何,但她不在府中吃住,家中负债尚未还清,又有腿疾的弟弟需照顾,还得帮衬叔婶那一大家子,平日吃穿用度比青乌多上好几十倍。

    再加上她这人不知俭省,青乌上回见到她买一只茶碗,居然非得选那只白如羊脂价又贵的,未免太过奢费。

    如此想来,她身上是留不住什么钱的,青乌心里清楚,可还是要说一句让她不好受:“不舍得就说不舍得……”

    “吴阿婉,你且送,入不入本宫的眼由本宫定夺。”殿里飘出一缕话,不是旁人,正是昭平公主。

    她的声音穿堂而过,掺杂戏谑,道:“若当真不入眼,到那时你再惶恐也不迟。”

    吴非辞不情不愿应了声:“是。”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青乌。

    出了府门,她气哼哼念叨:“都欺负我!哼!”

    脚下的粗布棉鞋一踢一踏,可怜的砖缝小碎石一路颠簸,被她从公主府踢到了荷花坊。

    街市之上,生药铺子伙计喊着抓药方子,肉铺摊子刀手砍着大猪蹄子,成衣坊子绣娘谈着织花样子……吴非辞不知买该什么作为昭平的贺礼,贵的自然买不起,太过便宜又显得敷衍,也摸不清昭平的喜好。

    在文中,昭平似乎只喜欢无咎佛子,可总不能将活生生的无咎搬到公主府上。

    也不知是偶然还是特意,吴非辞脚下刚在一香料铺子前停住,不远处的软轿里就走下一人来。

    是文仲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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