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布娃娃

    葛衣书生一路微躬着身,领路于前。

    三人走到西城门附近,吴非辞意识到不对,葛衣书生说过他家住在西街口往南五百步竹门,这地方在盛都城内而非城外。

    越靠近西城门,行人越稀少,脚下走近一步,神经紧张一分,吴非辞感觉这附近的氛围很奇怪,像是锅里熬煮着苦黄连,一开锅,口鼻耳喉里全都是浓烈的苦味,散也散不去,掸也掸不清。

    她悄悄往赵知临身侧躲,一步紧着一步贴在他后边,提心吊胆地一呼一吸。

    赵知临后颈氤氲着她的温热气息,轻轻飘飘,渗入他血管里,勾起他唇角的弧度。

    葛衣书生偶一回头,见吴非辞脚下犹豫,知她心中疑惑,说道:“小娘子不必担心,鄙人此前所说的地方,是鄙人梦中希冀的居址,虽不能得,然心向往之,没想过要诓骗小娘子,小娘子若去那地方寻鄙人,也能寻得着。”

    “原是如此,是我多心了。”吴非辞轻声道,可还是不敢放心下来,仍旧跟在赵知临身后走着。

    出了城门,葛衣书生带着两人穿过长长一溜草棚。

    草棚之下,住着许多衣衫褴褛的人,有的蓬头垢面,长发披散,坐在草棚底下望着天,有的躺在草堆里,眼睛眍搂,盯着过往行人,也有的人在生火做饭,几块石头搭起的炉灶上,摊开几片荷叶做锅。

    锅里,熬煮着泛着馊味的糊糊,看不出到底煮的是什么。

    吴非辞的眉头和鼻翼都紧紧蹙起,紧抿着唇,别过眼去,不忍再看。

    “我们都是从江南逃难到这里的灾民……啊,不对,是流民。”葛衣书生严谨地纠正自己,道:“朝廷说是流民,那就是流民吧。”

    吴非辞想到小说里一句话:【江南水患频发,百姓流离失所。】

    在这背景之下,昭平公主向太后提议请青门寺佛子入宫诵经祈福,而后书中便再也没提起过江南水患的事。

    江南水患只是小说里的一个背景,简单几个字,寥寥数语,模模糊糊不真切,无从想象,也无需思量,吴非辞看书时一眼就略了过去,更别说能有什么触动。

    如今她只看一眼草棚下住着的人,背脊就已渗出寒意。

    对于书中这几个字,她穷尽所有想象,也只想到因食不果腹而面黄肌瘦的人群,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走到一处停一处地讨饭吃。

    她从未想过这几个字之下,是一堆烂泥。

    人成了混在屎尿堆里一团烂泥。

    没有力气坐起来,屎尿全沤在稻草堆里,爬开到一边继续睡。

    衣衫不只是破旧,还有一层厚厚的结了硬块的污渍,身处烂泥之中,洗衣成了毫无必要的事,整日除了吃饭,就是躺下。

    烈日下,趴在地上扣着蚂蚁巢穴,挖出来生吃,若抓到别的昆虫,算是幸运。

    倾污池旁,一窝蜂地涌上去抢走新鲜倒掉的残羹剩菜——而这些,不只需要抢,还需要钱,三文钱一桶。

    附近有一条河,河边能吃的草已经断了根,不能吃的草也被拔回来铺在稻草堆上。

    在生存的高压之下,他们早已卸掉人这个身份,眼神麻木呆滞,如一具行尸走肉。

    吴非辞脚下如有深谷,阴森冷意从脚底窜入头顶,再重重压下,灌入全身上下,四肢百骸。

    “你是江南人?”吴非辞问葛衣书生。

    其实她无意打探这位葛衣书生的背景,只是想说些话,转移自己的难以平复的思绪。

    “鄙人是江南道安州人,原想着上盛都赶考,刚收拾完行李,家里就被大水淹没了,一夜之间,赶考成了逃难,不过最后到的都是盛都。”葛衣书生一面走一面同她说道:“鄙人也算幸运,没在路上死掉,若是能活到明年开春,我就去科考。”

    说话间,葛衣书生提醒两人注意路过的人,说:“两位贵客小心身上财物,别被抢了去。”

    赵知临下意识走在吴非辞身前右侧,挡住来往行人对她投来的打量目光。

    葛衣书生将两人引进一条小道里,最里边有一个草棚搭的小屋,远远看着像是大一点的狗屋。

    葛衣书生走到小草屋门外,半蹲下来,笃笃笃,叩了三下门板,问道:“阿谷,阿兄回来了,还带了两位贵客……”

    他话没说完,半人高的门板就被从里推开,倏地一下冲出来个小女孩,令人震惊的是小女孩身上只裹了一片随时可能掉落的芭蕉叶。

    赵知临立时背过身去。

    吴非辞一步迈至小女孩跟前,脱下外衫裹在她身上,给她套上袖子时,手碰到她的肩,干柴似的骨头,脆生易断,心口一颤,不禁松开手,生怕碰坏了她。

    葛衣书生无奈道:“让贵客见笑了,家里其实还有一块破麻布可遮身,她却嫌糙,硌着疼,就喜欢裹着蕉叶,说凉快还滑溜,就是容易掉。”

    小女孩破布娃娃似的咧嘴笑着冲吴非辞道谢:“谢谢小娘子,小娘子真好看,小娘子可曾婚否,我家阿兄人很好的,你要不要……”

    背身站于不远处的赵知临即刻转身上前,解下身上的外衣,拢在吴非辞身上,吴非辞不乐意地抖了抖肩,他修长的两指勾起衣带,系了个死结。

    小女孩很机灵,连忙改口:“这位郎君和小娘子很相配呢!”

    “你少贫嘴!”葛衣书生低声轻斥那小女孩:“刚刚怎的就这样跑出来了?不是说了,家里若来了客人,你就躺在里头装睡么?”

    小女孩低下头,愧疚道:“阿兄说了晌午就回来,可过了晌午阿兄还没回,我以为阿兄不要我了,我着急就跑出来了。”

    “好了好了,阿兄回来晚了,是阿兄有错在先,阿兄向阿谷道歉。”

    葛衣书生安慰过小女孩后,放下肩上的书袋丢进草屋里,拉过草屋门外的石凳,舀一勺木桶里的水泼上去清洗。

    “家里没有茶水,怠慢两位贵客了,实在抱歉。”葛衣书生抬起袖子擦净石块,费力挪过来请吴非辞和赵知临坐。

    他自己找块草垛席地而坐,向小女孩招招手,小女孩听话地走过去,乖乖坐在他怀里。

    葛衣书生看一眼身后草屋,哀叹一声,道:“我们从安州走到盛都,家人或是离散或是离世,最后只剩下我和阿谷,路上能卖掉的都卖掉了,就我身上这件破衣服不值钱,阿谷原也有一件绢制的衣裳……”

    葛衣书生顿了顿,眼眸蓄起恨意,转瞬被小女孩的笑脸取代,最后无力地低下头道:“被抢了。”

    小女孩摸了摸葛衣书生的脑袋安慰他,转过脸对吴非辞道:“他们想买我去玩,可我不想去,他们就抢我,阿兄很厉害,抢赢了,只是丢了我的茉莉碎花襦裙。”

    吴非辞这才想起来,刚才走过来时,草棚里住着的大都是男人和老人,少有几个看起来病怏怏的女人,更鲜见小孩。

    能卖掉的不止是行囊里的东西,还有小孩和女人,只因这些人无法反抗被卖掉的命运。

    葛衣书生指着墙边书袋,说道:“那堆书我卖了一路,只卖出了几本,想买阿谷的人却越来越多。”

    小女孩在一旁搭腔道:“他们坏,他们说我要是被饿死了,就不值钱了,让阿兄趁早卖掉我”

    “阿谷衣不蔽体,不能出门,那天下雨,她趁我睡着偷穿我衣服进城,抢了小娘子的钱袋。”葛衣书生万般无奈道:“她没法进城,更没法亲自登门向小娘子致歉,只能劳烦小娘子屈尊到这来。”又轻拍女孩的背,道:“阿谷,做了错事要如何?”

    小女孩噗通一声跪在吴非辞面前,哐的一下磕头。

    吴非辞大惊,忙伸手扶她起来,道:“如此大礼,我受不起。”

    她指腹抹去女孩额头上的点点血迹,说:“阿谷,你阿兄说让我不要宽恕你,让我告诉你何为法度,何为德行,我也没打算宽恕一个当街抢钱的小孩,但我宽恕你。”

    吴非辞看着小女孩,捏了捏她的小手,拨了拨她扎着的两个辫子,小女孩眼睛又大又圆,脏兮兮的脸上依稀能看见曾经圆润的底色。

    真像个破布娃娃。

    这样一个破布娃娃若陷进烂泥里,该有多痛苦。

    她阿兄给她搭屋子,让她住在稻草堆里,教导她不可偷不可抢,都是在试图抓住她,阻止她陷入外面的烂泥堆中。

    吴非辞摸摸她脑袋,说:“阿谷,你答应我好好活下去,嗯……就先活六十三日,活到那时候我就原谅你,好吗?”

    “六十三日……好多天呢。”小女孩掰开自己的小手指数了数,回头对她阿兄道:“阿兄,我得活到明年吗?那得花好多好多钱吧!”

    葛衣书生说起当下困境时,只有无奈和无力,甚至趋于平静,可一听小女孩说出这话,鼻腔一塞,忍泪道:“阿谷好养,不花什么钱的。”

    “嗯。”小女孩冲吴非辞点头,伸出小手和她拉钩,“我答应你,到时候你一定要原谅我。”

    “好。”吴非辞点头,和她拉钩,“那时,我会原谅你。”

    说完,她别过脸,赵知临轻搂过她后颈,将她脑袋靠于肩上,拍了拍她后背。

    他肩上,忽而濡湿。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