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杀尽

    云浓御花神功大成,出关时,是一个良夜。

    月明星稀,灯火璀璨。

    紧闭门扉无风自开,云浓一步步走出闭关宫殿,不过一抬眼,便看到一道清瘦身影束手垂首,站在廊下等待。

    那道身影听到殿内有脚步声越过门槛的声音,便转过身,抬起头来看向她。

    殿外廊下灯火映照之下,其人窄眉薄眼,轻愁萦绕,叫人见了,不免为之怜悯,然而被他冰凉的神色一扫,却又自心中生出惧怕。

    此人名叫秋色染,惯常冷心冷眼,少言寡语,并不轻易给旁人好脸色看,但每每见到云浓,总是不由自主露出微笑,亦步亦趋的跟在她的身边,就算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应,也能自言自语,讲出许多的话。

    七年前,云浓坐上御花神宫宫主之位不久,宫中弟子在江南行差时遭受某个门派为难,她亲自去江南一趟,在对方的暗牢之中救出弟子时,同样见到了里面奄奄一息的秋色燃。

    秋色染天赋过人,出身却太过卑微,因为在一场比试之中表现优异,被夸赞了几句,便受小人嫉恨陷害,毒打一顿丢入了牢内,四肢被束,久未吃喝,以为要就这样死在牢里,却没有想到还有生还的机会。

    对秋色燃而言,那一日漆黑暗室内,突然被打开的门扉,透出的日光格外耀目。

    一道朱红身影的女子站在日光之中,脸上蔷薇刺纹在日光照耀之下,仿佛真正的蔷薇落在脸上一般,显露出有些妖异的瑰丽。

    她朝着自己盈盈笑道

    “我还以为是什么小猫被困这里,原来是一个小可怜。”

    那是秋色染一生都无法忘却的景色。

    御花神宫新任宫主“血蔷薇”是救他脱出苦海的神明,让他免受磨难,有处可依,修行功法。

    秋色染受人排挤迫害太深,纵然跟着云浓离开,一路从低阶弟子拼杀成为御花神宫殿前左使,真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没有人敢欺负他——

    至少明面上旁人都对他和颜悦色,毕恭毕敬,然过往阴影太重,秋色染仍对旁人戒备慎重,不假辞色,唯独对救他出来的宫主感激涕零,和颜悦色,唯命是从。

    正如此刻,秋色燃冷漠的眉目,在见到云浓出关的那一刻便完全舒展开来,又行礼贺道

    “恭喜宫主出关,方才见殿中映射霞光漫天,又有阵香弥漫,想来宫主当是已经神功大成了。”

    云浓走到了他的面前,点了点头,亦是心情放松下来,看向他的神情柔和

    “这段时日,辛苦你了。”

    七年朝夕相处,云浓已经很信任这个被她救出来且一手栽培成长的左护法,过往许多次交由他替代自己处理事务,秋色染也用他堪称完美的尽心尽责来证明了自己实力与忠诚。

    故而这次闭关前,云浓也不假思索,任命秋色染代宫主位处理一应事务。

    秋色染侧开身子,为她让开通行的道路,一遍又有些不太好意思的说

    “为宫主解忧,乃是弟子本分。”

    随后,二人便沿着长廊朝外行走,秋色染落后一步,低声汇报着云浓闭关以来宫内发生的事情。

    云浓对其行事十分放心,因此也只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更将更多的心思去感受神功大成之后的境界。

    该说不愧是进入一番新的天地,所思所感,都远胜闭关之前,更觉得草木新,楼阁重,无边辽阔寂静。

    云浓为这样全新状态而感到愉悦,然而不过片刻,她便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御花神宫,太过安静了,安静的就像——

    了无生机一般。

    她竟感觉不到除秋色染之外的熟悉气息,而有另外不属于御花神宫的陌生肃杀气息,却深深浅浅,弥漫层叠楼阁之中。

    身后秋色染虽然语气步伐一如往常,但仔细去听,便发觉他的气息有些微不易察觉的紊乱。

    云浓蓦然止步,含笑的神色一瞬间变得冷淡。

    秋色染也随之停下脚步,声音戛然而止。

    云浓垂下眉目,看着自己的手指,淡淡问道

    “发生什么事情了,让你说话心不在焉,难道又有什么不长眼的名门正派,趁着我闭关,前来惹事?”

    御花神宫是云浓那位早已经升天的倒霉师尊花自流所创,本是为了家仇血恨,来报复武林,后来反被制衡,但花自流自域外学得武学绝迹,真要置他于死地,怕所谓的武林正道也要损失惨重。

    几番拉扯之后,双方最终定下协议,御花神宫立誓不再作恶江湖,江湖武林也不再对御花神宫出手。

    但这协议太过脆弱了,她那倒霉师尊是人尽皆知的没人性大魔头,几乎活成了所有人的心理阴影,他活着当然没人敢破坏协议,他死了,便如笼罩头顶的阴影散去,那些江湖人便忍不住想要来找御花神宫的麻烦。

    纵然知道接任了御花神宫宫主的人是花自流亲传弟子“血蔷薇”,且将他本事学了十成十,也不是没有见过“血蔷薇”杀人时快不可及的手段,甚至提及她时,也要心惊胆战的讲一句“女魔头”。

    但这些江湖门派却还是忍不住蠢蠢欲动的心,见缝插针也要搞点事情,大概是觉得她无论怎样,也比不过师尊那样邪恶。

    云浓并没有血洗武林震慑江湖的打算,但这些江湖门派想要动摇御花神宫的根基,也是痴人说梦,于是每每也不过是骚扰一下外门弟子,然后被教训一顿,老实一阵……

    时间一长,云浓早已经习惯,且一贯无视了。

    然而此刻她将这种猜测说出口,秋色燃却摇了摇头,说道

    “不是。”

    云浓的心一点点凉下去,涌现出很不好的预感。

    “那是为何,让你如此心慌意乱?”

    “是——”

    秋色燃抬起头看向眼前女子的背影,露出愧疚悲伤的神色,然而不过一瞬,愧疚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悲切的坚决

    “宫主,回头是岸,请束手就擒吧!”

    话音落下之时,云浓已经跃出数丈之外,回头去看,秋色染手中长剑寒光凛冽,直指她的心脉方向。

    竟然是要杀她?!

    云浓心中一窒,她以为秋色染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却没有想到他竟然要动手来杀自己。

    甚至手中所提之剑,还是自己亲自为他挑选,提名的【云染】。

    若说心中涌现出的愤怒与意外,竟然都比不过眼前之人会背叛自己的震惊。

    云浓是真没有想到,这只剑也会有指向自己的一日,她一时头壳发蒙,以为自己陷入梦魇。

    七年倾囊相授,结果她得到的却是一场背叛?

    谁能相信呢。

    云浓不愿错过一丝一毫误会秋色染的机会,不由再问一句

    “秋色燃——你现在足够清醒吗?你这是要背叛我?”

    秋色染神色之中涌现更多的痛苦,然而他手中长剑没有一丝一毫的颤抖,开口说话,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我很清醒——今日只请宫主能悔过自新,自愿交出御花神宫,认罪伏法,还有活命的机会,宫主若为此怪罪我,我也没任何怨言,但我此言乃是真心为宫主着想,若宫主执迷不悟,今日只怕难逃生天!”

    “凭你?”

    云浓哈哈大笑,仿若听到什么极为荒谬的笑话,确认对方是很清醒的状态做出此等言行之后,便灭去了对他的所有期望。

    背叛者,必须死!

    秋色燃当真是以为旁人夸他一句天赋卓绝,便真的能和自己相提并论了吗,以为能够战胜自己了吗!

    云浓收敛笑意,神色一凌,青蔷剑随之入手,挽了一道剑花,随后直指秋色染的眉心,声音寒凉如冰

    “既是如此,本宫若不先取你性命,岂不辜负这七年本宫对你的情谊?!”

    秋色染背叛之事如惊涛骇浪席卷心头,叫她既痛且恨,万不可能放过此人。

    话音落下之时,便见一道青色流光飞出,眨眼便到秋色染眉眼之间。

    然而秋色燃敢背叛他,且敢这样站在她面前,便表示他绝非是一个人过来送死,云浓一剑飞出,将要诛杀他时,人群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

    “殿下,退后!”

    便见秋色染毫不恋战,瞬间退出数丈之外,云浓要追,然而迎面却是飞来密不透风的如雨厉箭,硬生生挡下她前行的脚步。

    如此大规模的箭雨,那绝不是普通江湖门派的手笔!

    云浓眉心一皱,不得不停下追杀的步伐,来劈开闪躲眼前如林箭雨,待这一轮箭雨停歇,眼前早已经不见秋色染的身影。

    而她蓦然抬头看去,便和一道冷峻的目光对视,对方手持长弓,背负长/枪,头束红缨,红衣白甲,长眉飞目,很是盛气凌人。

    云浓没有见过此人,他的装扮也不是任何一个江湖门派,若认真分辨,那是兵甲军容……对方竟然是朝廷的人,或许还是将军之属!

    然而今夜前来之人,却又不仅仅是对方一人。

    漆黑夜幕之下,亮起一团又一团的火光,那不是御花神宫的宫灯,而是被人举在手中的火把。

    高高低低,飘飘摇摇,漫山遍野,到处都是。

    灯火照耀之下,

    一层层人群卸下伪装显露出来。

    看不尽的人影,数不完的旗帜……

    非但有朝廷的官员兵马,江湖上大大小小的门派也齐聚于此,一眼望去,不见尽头。

    云浓将漫山遍野的阴影看的一清二楚,却更觉心中寒凉,因为其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面旗帜属于御花神宫。

    她出关至今,除却秋色染,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御花宫弟子。

    这里是御花神宫本部,竟然全被外人占据……那宫中弟子,恐怕皆已经遭逢不测!

    可怜诸多弟子,大概和自己一样,恐怕死也想不到,这些年被人围剿无数次都无甚损伤的御花神宫,竟然会断送在宫主最为信任的左护法之手!

    云浓闭了闭眼,心思瞬息万变。

    秋色染究竟是何时产生的背叛之心,与这些人勾结起来呢,云浓回想过往,竟完全找不到秋色染背叛自己的契机。

    扪心自问,这七年自己对秋色染可谓是倾力栽培,对他再信任不过,也从未对他有过任何严惩打骂,会让他对自己产生怨恨,甚至自己对其给予太高厚望,不是没有想过,若自己遭逢不测,便要他替自己接任宫主之位——

    却没有想到,秋色染竟然就是会给自己带来不测的源头!

    而若不是这七年间叫他被人诱惑反水,那就是说……难不成从七年前自己遇上秋色染时,就已经落入了一个漫长的圈套之中?

    若果真如此——

    她还真是小看了秋色染,小看了这些江湖蝼蚁!

    云浓睁开眼睛,看向秋色染逃去的方向,是在那将军身侧,隔着重重人影,她看不清秋色染的表情。

    而下一刻,另外一道人影便挡住了她的视线。

    准确的说,是两个人,来自江湖三大宗门之一禅空明寺的慧如,寂空师徒二人。

    慧如乃天下有名的得道高僧,寻常难得一见,今日这阵仗竟然能请的动他亲自前来,还真是用心良苦。

    “御花宫因恶而生,杀业深重,本不该存续于世,若于今日覆灭,也算为人间界除去一大害。”

    慧如开口说话,端详着眼前这位御花宫宫主。

    虽然此刻素衣轻簪,却仍不减半分骄纵,灯火之下,她半脸蔷薇纹路更加凌然骇人。

    慧如轻叹

    “血蔷薇,老衲知你仍有一丝向善之心,若今日能认罪伏法,尚有活路可选。”

    “是,血蔷薇,你……你莫再执迷不悟啊。”

    一声急促的声音跟着响起,那是来自慧如身侧的弟子寂空,十七八岁的小和尚,曾经胆子大到跑到云浓面前劝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结果就被云浓一掌顺着窗户将他从二楼轰了出去。

    “执迷不悟?究竟是我执迷不悟,还是尔等欺人太甚呢。”

    云浓冷笑一声,对这师徒二人的劝慰毫无所动,又看向慧如,冷冷说道

    “大师——我今日仍愿再称你一声大师,当年神王殿前,我师尊与你们武林定下协议之时,大师应该也在场亲身经历,这话我说的可有错误?”

    神王殿前歃血誓,江湖由此享太平。

    当年御花宫宫主花自流与江湖三宗五派掌门人在神王殿前,全江湖见证之下,滴血立誓,再也互不侵犯,如此免去江湖血流成河,此事就算未尝亲眼所见,江湖上也是人尽皆知。

    慧如不语,云浓便知他是无言以对,于是声音更冷

    “当年定下协议之后,我御花神宫未曾踏入江湖一步,未曾作恶江湖一事,时至今日,我仍无愧讲一句对江湖无丝毫冒犯,可尔等自诩名门正派,却屡屡犯我门庭,我却也忍了,只因当年师尊与尔等仇怨已结,我既接任宫主,为弟子故,谨尊师令,不愿再起波澜,然而你们竟一逼再逼,乃至今日竟然无缘无故便占我宫门,杀我弟子,逼我就死——慧如,怎么,你这以仁慈德善闻名天下的无上尊者,原来也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如今也要做毁欣弃约的小人?”

    “魔女大胆,岂能对宗师不敬?!”

    慧如没做任何回应,他身侧的弟子寂空也只是皱眉,看向她的目光欲言又止,但身后的武林人士听见她如此贬低慧如,倒是忍不住,立刻出声指责起来

    “魔女实在猖狂,口出狂言,毫无悔过之心,今日留你不得!”

    “何必再和她多费口舌!今日慧如大师亲自拿你,桓大将军坐镇,三宗六派尽数在此,江湖朝廷齐齐连手,布下天罗地网,当真以为你还有可逃之机!”

    “……”

    此起彼伏的指责声涌入耳中,云浓却是怒极反笑。

    为杀她一人,竟然能让素来不对付的江湖与朝堂联合起来,做出如此周全的防备,派出如此多的人手,前来讨伐她。

    真是好大手笔,好大排场!

    她若死了,也算值得,但她却不甘心就死!

    众人见她忽然扬天长笑,反倒是心中生颤,言语不由自主的低落下来。

    及至周遭再无一人讲话,云浓才收敛笑意,垂眸看向手中长剑,淡淡道

    “不错,我今日恐怕难以活命,既是如此,临死之前,不如送你们一份大礼。”

    “你莫要做傻事——”

    寂空似乎看出她有求死之意,连忙上前一步,焦急说道

    “血蔷薇!你——你只要回头,当有生路无限,何必非要走绝路!”

    云浓闻言,哼笑一声,凉凉道

    “可惜,我师尊教我功法无数,从未教过我投降认输,苟且偷生!”

    她一边说话,一边暗中发力,烈风冲盈满袖,不多时便席卷眼前庭院,眼前众人面面相觑,还以为是夜间风寒,然而寒风越加凌冽,这才叫人察觉不对。

    却又不明所以,唯有慧如目光如炬,皱眉看向她,言语之中是少有的威严

    “血蔷薇,你当真要造下杀业,继续错下去吗!”

    她都已经打算今日赴死,“错”的再多又如何?!

    “我一忍再忍,诸位好像真以为我丝毫脾气也没有,然而我既然是花自流的亲传弟子,岂能任由尔等拿捏在手,十二年前花自流是如何血洗江湖,那场景怕是你们都已经忘了,不若今日——”

    血蔷薇朱唇张合,如噩梦一样的话响彻每个人的耳朵之中。

    “再让你们见识一次!”

    话音略下,血蔷薇伸手一抛,青蔷剑眨眼间一剑化万剑,朝四面八方簌簌飞去,而庭院内众人手忙脚乱去抵抗这飞剑时候,便听见慧如声音如洪,难得急促道

    “莫管化剑,诸位请速速离开御花宫——此女要施百花杀尽!”

    话说瞬间,慧如起身朝血蔷薇飞去,手中凝结巨大金光佛印,要压下血蔷薇这同归于尽的招式,却似乎有些晚了。

    血蔷薇手中结印施法,与慧如对视之际,在他瞳孔之中,看到自己一丝丝长发染霜,一寸寸皮骨裂纹。

    百花杀尽——

    那是花自流从域外学到的玄术,玄术施展范围之内,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尽数都会被凝结成冰,崩裂成灰,而施术者要付出的代价,便是自己的性命。

    这是同归于尽的招式,十多年前,花自流施展一半,被劝住停下,纵然如此,仍有无数豪杰丧命负伤,而花自流自己遭受反噬,亦是鬓生白发,性命所剩无几。

    可今日血蔷薇再现此招,却全无停下之意。

    无穷尽寒风与冰霜迅速蔓延开来,在这些人跑出去之前,便已经蔓延整座御花宫,而后凝霜结冰,片刻之后,便响起阵阵爆裂之声,空中尽是飞起的碎屑。

    刹那间红颜白发,万物成灰。

    慧如真佛圣印劈下之际,云浓施法完毕,闭眼赴死,然而心中却又掠过一丝不甘。

    可她身死道消,这一丝不甘,又能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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