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淮官道连接南北,向来万全无虞。
谁都不料,会在除夕将近的这一天,突然爆出动乱。
更没有谁敢相信,动乱惹上的不是别人,而是陛下面前的新宠,宫中新进的苏美人。
兵马乱战,百余人几乎全部丧命,只有永安郡主在侍卫拼死掩护下逃过一劫。
圣上怜她未承圣恩便香消玉殒,心中不忍,思及同在宫中的苏家女儿,便拿着快报,一边思量着,一边踱步至青雀宫。
苏贵妃正拿着家书,哭天抢地往外奔走,一头扑进圣上怀中。
“陛下!蝶儿她,她,怎会如此啊!她心思善良,从未害人,怎会糟此横祸……”
苏贵妃泪意愈加汹涌,哽咽得说不下去。
圣上捻着她额顶的碧珠,叹息半晌,心中愧疚浓烈,
“是寡人不好,寡人没有保护好她。”
苏贵妃抿着嘴唇摇摇头,
“不怪陛下,是我这个当姑姑的没有做好。她远赴京中而来,亲近我,亲近陛下。她那么年轻,本应该有美好的未来,却不想……却不想……臣妾无颜面对母家啊!”
嘶哑的声音哀戚婉转,拖着长长的尾音,真真是闻者伤心见着流泪。
圣上拍拍她的手背,做下定夺,
“莲儿莫哭,亏欠她的,寡人一定给你补上。”
不想,苏贵妃再次摇头,比方才更加决绝,
“臣妾不需要陛下的弥补,臣妾只求陛下能还蝶儿一个公道!”
她说着,将家书呈给圣上。
圣上接过,映入眼帘的是,
“……抵下禾郡与谢家宴饮后多日未归,原是谢家主事谢惟清见色起意……”
“谢惟清?”
圣上皱了眉头,觉得很熟悉这个名字,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苏贵妃赶忙应声,
“就是那个进贡刺绣的谢家。蝶儿面容娇俏,走到哪里不是众星捧月?
家父信中说,蝶儿与谢惟清赴宴之后便失踪了。臣妾愚见,恐怕从当初送蝶儿入京起,他就已经开始生了歹心。”
圣上必然忌讳旁人觊觎自己的美人,苏贵妃的字字句句戳在他的心上。
苏贵妃又道了一句,
“而且谢家常年跑船,手下伙计数众。京淮常年安泰,居然能被他闹出乱子……”
“好啊!好个谢家!”
圣上最是忧心两件事,一为美人,一为社稷。
而谢惟清,无疑是在挑战他的权威,绝不能姑息!
“来人,去把这个谢惟清给我押进天牢。他既然喜欢美人,寡人便让他受个够!”
京淮官道整肃一新,圣上一声令下,一记快马飞驰而出,飘扬的镖旗盘绕山路渐渐消失不见。
而京淮官道的另一端,江南东路,杭州府。
下禾郡知县复命罢,正走出府衙,迎面撞见黄衣束甲的士兵翻身下马,高举一柄明黄圣谕冲进门去。
知县直觉不对,遣走了仆从,猫进府衙,隐在公堂门口,将捉拿谢惟清的圣昭听得清清楚楚。
他心中大呼一声不妙,趁着知州还在和来人客套,赶紧偷了知府里最快的一匹马,往下禾郡疾驰。
谢惟清于他有恩,他得去救他。
上任之初,所有人都不相信他能将下禾郡治好,只有谢惟清相信他。这么多年,谢惟清帮他良多,他得报恩。
两个时辰的马程,知县紧赶慢赶,到下禾郡已过晌午。
今天是除夕,林楚意去田庄看望哥哥,谢府只有谢惟清一人。
“谢公子,大事不好,苏美人被人戕害,圣上正下旨来抓你来了!”
知县翻身下马,差点跌倒在府门边。
百姓的消息快不过官家,彼时下禾郡还不知道苏美人遇难一事。
知县抹着汗,囫囵将所闻给谢惟清讲过。
谢惟清很快明白了原委:是栽赃。有人要害苏美人,栽赃于他。
可惜,所有去过宴席、能证明他清白的人,都死了。苏美人死了,白家人死了,柳四娘死了。唯一会帮他的永安郡主,失踪了。
只剩那天陪同苏美人赴宴的苏槐。
可苏槐不会帮他。
苏美人已死,苏家没有必要再和谢惟清这位嫌犯纠缠不休,引圣上猜忌。
苏槐这只老狐狸,绝对不会轻举妄动。不仅不会轻举妄动,为和谢家撇清关系,倒打一耙都说不定。
思及此,谢惟清淡听往高背椅上一靠,
“没辙。”
性命攸关,知县不晓得谢惟清怎么冷静如丝。
他急得汗珠直冒,
“圣旨马上就要追来,来不及细想了,跑吧,谢公子,快跑吧!”
谢惟清抿着茶摇摇头,甚至有些漫不经心,
“跑?怎么跑?”
“我不抓你!我放你走!”
知县以为谢惟清在试探自己,没工夫周旋,直言道,
\"下禾郡能有今天,你起码贡献了一半税赋。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下禾郡。没有你当初的信任、指点,就没有今天的我。\"
知县牙关紧咬,已有泪意,
\"你快走!我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今天从没见过你。\"
私仿囚犯,削官刺死。
但即便如此,知县还是毫不犹豫要放他走,仅仅是因为谢惟清平素里一些微不足道的善言善举。
谢惟清不禁严肃了神情,
\"我不能走。即便先生放我一马,出了下禾郡,临安呢?杭州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圣谕一出,无处遁形。
我既无罪,便无惧。天理昭彰,自有分明。若此时落跑,累众人涉险境,弃名声于不顾,那才真是重了贼子妖道,与囚犯无异。\"
他说这话时,微微扬着头,目光沉重。平稳声音自他胸腔传出,就好像大丈夫立于苍茫群山间,心胸开阔无匹。
知县嘴唇微张,震撼无言。
“行了,”
谢惟清起身拍拍他,
“我不仅不走,还有要事要做。”
他看上去很轻松的样子,从几案上拿起笔墨,一边写一边嘱咐,
“其一,我无父无母无亲族,白夫人早出五服,我们谢家就我一人。”
“其二,我诱骗举人林玉璟罢官经商,颠倒是非;我苛待白夫人,苛待钱朗,使其风餐露宿,整日劳作不得安歇。我谢惟清,无人喜欢,无人亲近,伶仃一人而已。”
“其三,我和楚意没有缔结婚书,算不得成亲。既无妻室,也无儿女,孤寡一人而已。”
大难将至,谢惟清内心意外平静,头脑甚至比寻常还要清醒。
随着他淡然尾音落尽,一张龙飞凤舞的\"认罪书\"也写好。
知县颤抖双手,不接那纸笺。
他这是要把所有人推开,不叫身边人受一丝牵连啊!如何使得!
谢惟清不急,端正将纸笺放在一边,提笔又写起另一封书信,
“实不相瞒,昨天我还恼先生离乡复命坏我好事,如今一看,实乃万幸。”
戕害后妃,当诛九族。幸好他晚了一步,幸好楚意不是他的妻。
“我晓得先生还想劝我。于先生而言,活下去或许是最重要的。可于我而言,今日我落跑,再难见楚意;今日我受刑,也难见楚意。见不到楚意,就没有分别。”
还不如远赴京中,叫她安心去杭州。
预言真是一点都没错,她和他注定是悲剧,她本该去杭州。
思及此,谢惟清甚至心觉满意,勾起了嘴角。
然而,他垂眸一看,却见手下通篇“亲亲吾妻”的字迹。
似有骏马疾蹄踏近,隐隐有颤动从地面传来。他手腕一抖,大团浓墨滴下,氤氲整张纸面。
“罢了,也没什么好说的,”
他轻蹙眉头,
“就拜托先生代我祝她,新春快乐,岁岁平安吧。”
寥寥几语,马蹄声已经清晰可闻,方才提及死生都波澜不惊的郎君,终于在此刻流露出了焦急,
“切记,若有旁人问起,她不是我的娘子,从来都只有我贪念她而已。”
谢惟清攀着知县的肩膀,知县已经红了眼眶。
谢公子本来有时间逃命的!他应该和爱妻亲朋相守一生!
知县搓搓眼睛,应下谢惟清的请求,转头却找了脚程最快的小厮去田庄寻谢夫人。
这是他能为谢惟清做的最后一件事。
他实在不忍见到品性高洁的君子,自毁名誉,孤身赴难,悄无声息的结束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