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曹氏和金嬷嬷如今都是人瑞，老姐妹日常做个伴，点拨点拨儿孙，在后头撑着他们把侯府的富贵续下来。
白珍禧失魂落魄地闯进后，正在和媳妇说笑的曹氏表情就不动了。
坐在一旁的金嬷嬷端起茶盏，前来请示答话的媳妇们马上有了眼色。
“媳妇们去忙了，小幺好好陪母亲说话吧。”
说完全都退了出去，金嬷嬷对伺候的丫头们挥挥手，丫头们也即刻低着头退下了。
白珍禧说得吞吞吐吐，急得曹氏直拍椅臂。
“又跑了？这个时候去厥州，是何原因她没说吗？”
“你哭什么！小祖宗，秧秧她的信在哪？给我看看。”
白珍禧摸摸索索地把信递给曹氏，眼睛偷偷窥向金嬷嬷求助。
金嬷嬷神色凝重，上次秧秧逃跑去云州时她就有些疑影了，这次在节骨眼上，秧秧再去雁南，还偏偏冲着正在打仗的厥州去的。
如此反常行事，她若还不能察觉，真就白活了。
曹氏手里抖着秧秧留下的笔墨，“什么也没说，只说了沈四郎和几个行商要返回云州，她顺便跟他们去了。”
金嬷嬷看一眼老姐妹，眼神复杂。
曹氏登时一僵，信纸从手中飘落。
“珍禧，你说实话！秧秧到底怎么回事？”曹氏脸色大变，声音骇然。
金嬷嬷平复心神后，按住白珍禧发抖的手，控制着语调对她说：“莫慌。”
白珍禧哭道：“阿娘有没有办法？”
曹氏被她气得肋疼，捂着腋下道：“你给我说清楚！秧秧是不是跟她那个大哥——”
白珍禧的嚎哭声打断了她的话，曹氏闭上眼，头向后一仰，对着房梁喘气。
白珍禧慌忙去给她揉胸口，曹氏缓了一阵，金嬷嬷已经让人端来平顺气结的汤送进来。
曹氏喝了几口就搁下了，眼泪怅然而下。
“我一直想不通，秧秧的婚事因何会耽误到了如今，白小幺，你原是打算瞒到我入土吗？”她厉声质问。
金嬷嬷叹息一声，“老夫人又何苦来哉，还没到那个地步，快把汤都喝了吧。”
曹氏赌气不喝。
白珍禧一点主意也没有，泪巴巴地看着她。
金嬷嬷只得先道：“咱们得成全孩子。”
曹氏嘭地砸了汤碗，瓷片碎落惊蹦，白珍禧惊叫：“阿娘！”
金嬷嬷瞥她一眼，“小幺别怕。”
又望着几十年一起趟过来的老姐妹，说：“一个够你砸吗？不够我再让人拿？”
曹氏气瞪向她，“这糊涂心思如何成全?家丑若是宣扬开来，可不光是沈家的事！”
金嬷嬷说：“既然如此那就别管了，秧秧爱跑就让她跑，一辈子的幸福也别要了。”
曹氏抓起远处的茶盏扔到地上。
“这也不行？那你倒说说要如何。”金嬷嬷直视着她。
白珍禧呜呜止不住，曹氏心头又开始翻滚，冲金嬷嬷咆哮道：“如何才能成全？”
金嬷嬷一笑：“这次不光我能想到，只怕沈家二老也会。”
白珍禧点头啄米：“我担心的正是如此，这次实在太明显了。”
“魏家老爷子当年是被奸人所害，太上皇早已追封了名号，这件事在当年十分轰动，可如今恐怕不少人都忘了，既然如此，那就得提醒提醒京师众人，白家的女婿是魏大人之后。”
金嬷嬷又转向白珍禧：“秧秧和沈家大郎本就不是亲兄妹，你既然知道孩子的心思，就该把这一层露到明面上来，不能再拿他们当亲兄妹对待，就是待沈家那些人，你也只能记情不记亲，忘了过去曾是一家人，可你是怎么做的？”
白珍禧嘴唇翕动，“我应该早些来请教嬷嬷的。”
曹氏恨铁不成钢地剜了女儿一眼，示意金嬷嬷继续。
“如今却也不晚，咱们府里办雅集是赫赫有名的，不过三五场交际应酬，就能在京师刮起一股风，将魏大人的事迹好生宣扬，让所有人都记得，你嫁的是魏家，并非沈家。”
“咱们无端如此，传进宫去，会不会引起别的后果？魏家的事毕竟是党派之争，牵涉朝政。”曹氏担心道。
白珍禧灵光一现，说：“就当是在为梅山铺路，谁都知道他想进阶，提及生父也是为了壮大声势。”
曹氏哼笑：“你倒是有主意了。”
金嬷嬷满意颔首，不愧是她带出来的孩子，遂继续与她母女二人筹谋。
餐风饮露不觉苦，披星戴月是为谁。
第一批运送的甲衣顺利抵达，城门快速开合，沈渡骑马立在门后，渊黑凤目凝淬着高度警戒，扫视在进入城门的车马之间。
“大哥！”沈诺满身尘埃，促马上前，而他身后跟着的是——
沈渡鼻尖一耸，瞳仁剧缩，双手勒紧缰绳。
秧秧一袭白衣，不染俗尘，驾马超过了沈诺，直奔他而来。
心头突然开了一朵洁白的栀子花，甜幽漫漶全身，沈渡把自己勒得虎口发疼，白马不快地摇摆着脑袋，发出嘶鸣。
秧秧骑马并在他身侧，张开两臂，整个人轻轻一扑。
沈渡下意识把她稳稳接到了怀里，目光相接，两人同时感到阳光刺眼，眼里有了湿意。
白马载着他们绝尘而去，大伙儿追随着背影发出疑虑：这是什么情况？
沈诺从马上摔了下来，如坠冰窟，他狠狠锤了地面几拳。
这次绝不只是家法这么简单，祖父知道以后，会不会就。。。。。。直接气死了？
“秧秧！你真坑死我了。”他嘴唇贴在地上哭哼。
秧秧背靠沈渡的胸膛，二人在马背上颠簸，她的一颗心都随着起伏跃了出来，情绪飙升到极致。
沈渡与她一样淋漓尽致，每日守城守到神枯志乏，突然之间被那朵幽香的栀子花安抚得神魂颠倒，全身的血加速流动。。。。。。
白马奔腾到一条干枯的河道旁，低头打了个响鼻。
沈渡抱着秧秧跨下马背，钻进了附近的林子里。
白马身上一轻，快活地甩甩马尾，去拱食河边开白色球花的三叶草。
沈渡还未站定，秧秧便忍耐不住回身抱住了他的腰。
他僵直了身子，适应好半天，才将手一上一下地拢在她的后背，轻轻地抚着说：“这里危险。”
秧秧把自己埋进他的怀里，“大哥哥。”
沈渡嗯了声，将下颌垫在她的发间。
“我没事，厥州守得住，韩帅已经派兵去打阴山部，术科进退两难。”
“我没穿兵部的甲衣，穿的是自己的，你放心。”
“大哥哥。。。。。。”她的声音拖得又长又娇，湿热的气息钻进他的颈里，沈渡向后仰了仰。
秧秧又欺上来，不许他退。
“你要我如何待你。”沈渡叹息，他躲不开，便反过来箍紧了双臂。
秧秧抬头，她的眼神像从很遥远的地方而来的，沈渡深望进去，发现自己迷失在了里面。
洁白的栀子花自心头来到柔软的肌肤，香气湿润缠绵。
一切恍如隔世。
京师。
庆德侯府一面四处送雅集的帖子，另一面，白珍禧登门，亲口告知二老秧秧再次离家逃跑一事。
秦氏捂了捂耳朵，没听清地问道：“你说什么？秧秧又跟四郎去行商了？”
白珍禧低头垂眸，不敢答话。
秦氏纳罕道：“四郎刚从云州回来，何故又要回去，还把秧秧也拐走了。”
沈相坐在秦氏身旁，先是皱眉准备发火，继而脸色一僵，开始发青。
白珍禧惴惴不安，她带了郎中在院外候着，若有不测——
哐当。。。。。。沈相从交椅上闭眼栽到地下。
秦氏唬得疾身去扶他，“清弘！你怎么了？”
沈相瘫坐在地，靠着满脸眼泪的夫人，喘匀气后，掀开了眼皮。
白珍禧已经把郎中弄进来了，郎中把药箱搁下，跪地直接给沈相把脉。
沈相推开郎中的手，死盯着白珍禧，颤声问：“你一直都知道？”
白珍禧噗通跪地，“我错了阿爹，孩子们糊涂，我实在是不敢说。”
秦氏越听越色变，忧惧占满心头，她吸了吸鼻尖，仰头让眼泪倒流。
郎中用目光询问白珍禧，白珍禧膝行上前哀声道：“请阿娘劝劝阿爹，让郎中先把脉。”
秦氏示意郎中上前，沈相这回没有推开。
郎中诊了一会儿，示意把沈相扶起来：“请老相爷先到床上平躺，我开个方子就来。”说完匆匆拱手退下。
婆媳二人将沈相搀到床上，沈相浑身僵凉，浊泪滑出眼角。
他瞎了眼，也瞎了心。
这些年来大郎不娶，秧秧不嫁，他竟丝毫没有联系在一起想出答案。
前些日子听说几个孩子一起凑钱，在烟云庄修了家庙，修好后住持还没住进去，大孙女沈茗嫣先住进去了。
他只当是小孩子们作叛，聚在一起对抗爹娘，没有再往深想，如今细想其中原因，只怕秧秧早就下了决心。
白珍禧忙前忙后，随郎中去拿了方子命人煎药，郎中转身回来，继续守在沈相身旁观察，以防不测。
“你和老三有何打算？”秦氏干脆问个明白。
白珍禧擦着眼睛说：“梅山什么都不知道，我的意思是想成全孩子们。”
沈相两眼发直望着她，“糊涂！”他几欲呕血。
郎中手持银针，紧张地察言观色。
白珍禧咬牙跪地道：“求阿爹开恩成全孩子们，两个孩子并非亲兄妹，又互相都放不下，我实在是不忍让他们为了彼此虚耗一生。”
沈相指着门外，秦氏见状赶紧把白珍禧推了出去。
郎中准确地扎进了沈相的穴位，有些游离的意识又瞬间恢复了，沈相望着帐顶，开始怔怔流泪。
他心里最重的孙子和孙女，怎么可以！
魂都差点被这两个不孝子孙气飞了，老三媳妇也是个笨的，居然还敢求他成全。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感情就是亲兄妹！
他缓过气来，对秦氏说：“让老三，把她领回去！”
秦氏抹着眼睛去叫人请老三来接媳妇走。
“你告诉老三，若敢答应他媳妇，以后就别认我！”沈相粗声吩咐。
秦氏事事依他，“我什么都听你的，你别再劳心了，好好躺着，乖乖喝药，听话啊~”
沈相磨了磨槽牙，恨死了那两个小白眼狼。
恨到极点，又是兜兜转转的心疼，疼得他的心都在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