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一天,明院长收到了明思写的信。信上讲明思和萧允良到扬州有数日了,明相爷夫妇身体还算康健,下人伺候得也比较周到,不过老宅有些旧了,老人家不想管,明思打算着人好好修葺修葺。
明院长知道后嗤之以鼻,棋也懒得下了,“思儿也是,出去玩儿就好好玩儿,修什么宅院,瞎操心,住得不舒服爹自然知道要喊人修……”
明思都专门留下处理这件事了,肯定不会是小修小补,如此一来,明思回来的日子可能会再推迟。
便是推迟几个月又如何?景沅追不上就是追不上。
“妹妹没回去也罢,既然回去了,见到宅院得修,肯定不会坐视不管的。”棋盘对面的林筠对明思的性子一清二楚,“世叔是太牵挂妹妹了。”
明院长侧过头看向观棋的景沅,问道,“看明白没有?”
早因为明思的信弄乱了心神,看明白的也忘记了,景沅坦诚道:“一知半解。”
预想的呵斥没落到景沅头上,明院长直接起身让景沅坐到他的椅子上跟林筠下。
景沅没过脑子就开始推拒:“老师,不用吧……”
“让你下你就下,都好几年了,水平还臭得很。”明院长硬摁着景沅坐下,“这点倒是和允良一样,棋艺都烂。”
景沅尚未反应过来,林筠又胆子很大地当面笑话起了明院长的女婿,“那妹妹跟他下可真是够费劲的。”
景沅愁眉苦脸道:“若是跟阿姐比,那我还是不下了,差太远了。”
人贵自知,论对弈,明思在山顶上,景沅连在山脚下都够呛。
景沅选择不丢这个丑。
“必须下!”明院长把棋罐塞到景沅手中,“好好下!”
话说到这个份上,明院长不指点也罢,竟然迅速走人,说是去给明思回信了。
景沅瞅了瞅棋局,明院长的黑子不占半点优势,心里更没把握了。
“重新来一局吧。”林筠一颗颗收起了白子。
林筠的棋艺比明思要差点,应付景沅绰绰有余。
景沅毫无胜负心,只当趁机学习棋艺了。
想着林筠家有两个男孩,肯定颇有养育男孩的心得,虽说那天林旸不怎么讲礼貌,林旸的哥哥林晙还是很有礼貌的,比上蹿下跳欺负妹妹的萧凌川讨人喜欢多了。景沅一边下棋一边讨教。
“之前魏师兄说跟萧姐夫讨教,结果萧姐夫一开口就说他们家首先就只给吃些味道寡淡的食物,不准孩子贪口欲之欢……”景沅说着说着,瞬间明白了萧凌川那天为何抢萧毓瑾的糖葫芦,萧家又不这样养女儿,萧凌川还小,自然嘴馋,但萧允仪好像也没有非揪着不放的感觉,搞不好是纵着儿子偷偷吃两口。
林筠面色如常,目光落在棋盘上,“叫贤弟失望了,我府里也是如此。在蜀地学习时,张伯父是这么要求我的,渐渐地,我也习惯了,有了孩子也没有改变。噢,张伯父就是萧家那两位的姑父。”
景沅大囧,不愧是明院长最欣赏的孩子,人家奔着成为名门世家去的,早早就按照名门世家培养孩子的方式对待孩子了。
林筠主动开起玩笑,“说起来,凌城也没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克不克制都差不多。”
景沅仔细数数能够数出几道不错的菜,非要选,景沅确实更偏好江南那边的口味。
林筠一副看热闹的表情问道:“他只说了吃食上的事,没继续说了?”
“不知道,魏师兄没告诉我还有别的,估计是听到第一点就望而却步了吧。”景沅被勾起了好奇心,“还有什么?”
“有句话叫人贵自知,讲的是人要有自知之明,他们家将这句话引申了一下,叫人仅自知,这世上,只有你一个人能够知道你是怎样的,别的人不可以。”林筠含笑道。
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景沅稀里糊涂的。
林筠把玩着棋子,迟迟不下。景沅手里的棋子滑落在地,手心全是汗。
明思就是被萧允良牵连才会被人扔进冰河的,这是萧允良在无力保护明思时暴露了自己心意的后果。
倘若他好好听家人的教诲,不让任何人知晓明思的事,也不做任何可能会让人发现明思的事,明思绝不会被猎人抓到。
萧允良自己吞下了恶果,不会有机会再把这个道理教给自己的孩子了。
“在凌城时,他跟王大人可是势同水火,愣是没让人瞧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关系,结果在战场上,他替王大人挡了一刀,险些丢了命。”
景沅刚捡起的棋子又滑了出去。
有一次王敛上山来,就当着景沅的面,萧允良白了王敛一眼,径直离开了。
景沅只当萧允良是怪脾气上来了,也不管人家是不是朝廷命官,无论如何也没想过,他二人除了是连襟,还有什么别的关系。最叫人费解的还是,萧允良提起王敛,非得缺心眼说一句叶希敏是眼盲心瞎,选个带着孩子的老东西。
王敛也就比萧允良长一岁。
任谁听了萧允良的闲言碎语也想不到他自己差点为了王敛丢了命。
另一件对景沅来说很重要的事就显得更可怕了,“那他的学问,其实也只是他愿意让人知道的……”
“这是自然。”林筠惊讶于景沅的刻苦,笑道,“贤弟真是无时无刻不想着念书的事。据我知道的,他不仅是聪明,自小受教于名师,三岁开蒙,二十岁才离家,扎扎实实念了十七年书。他又不用考虑科举,学识之广博,恐怕远超你我想象。”
坦然面对一个注定的结果不是容易的事。严格来说,景沅就是输,也不算输得灰头土脸。
人家年长些,家世好,开蒙也早,景沅三岁时话都说不清楚,不可能仅靠一年半载的努力追上这些差距,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这也没办法……大不了就是我离开书院……”景沅自暴自弃地说出了心声。
不折腾了,早些接受现实。
“贤弟为何要离开书院?”林筠显然没发现景沅脑子里的波涛汹涌。
景沅心灰意冷地答道:“并非是我想离开,技不如人,自然争不过。”
“我不敢说全然知晓他是怎样的人,但他不大可能会动心思做院长的。”林筠劝慰起景沅,“不说他想不想,他做院长对他兄长是百害而无一利,他不可能想不到。”
景沅恍然大悟,的确有大大的不妥。从未踏入朝堂的景沅不容易想到书院与朝堂的牵连。萧允良辞官了没错,但萧允仪在朝中,他日必将成为朝廷重臣。和明相爷不同,萧家手上有兵权,再把书院握在手中,能被做文章的地方就太多了。
“他可以只做先生,不带学生……”
如此,景沅一样没机会,只得收拾包袱走人。
“既是这样,贤弟有什么离开的必要?”林筠端起了茶盏。
“书院有八位先生就够了……”景沅难掩失落,以前想什么做院长,真是胡思乱想,连做先生都够呛。
林筠应该是在暗暗数书院的人,端着茶盏一动不动,随后才道,“贤弟多虑了,贤弟既然放弃了科举,有心留在书院,世叔定会想尽办法助贤弟顺利做先生,怎么会让贤弟和那位争?”
说到底,得靠明院长大义灭亲帮景沅,景沅才能安稳留下,没意思透了。
“贤弟可曾向那位套教过?”林筠又问。
景沅摇摇头道:“不曾,他在书院时大多都是跟阿姐在一块儿,我不好打扰,也没想过要跟他交谈什么。”
“噢……”林筠陷入了漫长的沉思。
太阳快下山时,仆人在催了。景沅送林筠出去,没走多远,见凉亭的一边坐着萧凌川和萧毓瑾,另一边坐着林旸。林旸在发愣,萧凌川和萧毓瑾在进行不太愉快的交流。
景沅和林筠走近了些,萧凌川大步走了过来,客客气气见了礼,然后问景沅,“师叔你说,那是男孩还是女孩?”
景沅头都大了,当着林筠的面,这小子口无遮拦,还把景沅往浑水里拽。
景沅偷偷打量一眼林筠,果然面上不太好看。
萧凌川不察言观色就算了,还要继续口无遮拦,“我说是女孩,妹妹眼睛不知道长哪儿去了,非说是男孩。”
你才是眼睛不知道长哪儿去了!
景沅当即行使了长辈的权力敲了一下萧凌川的脑门,“快住口!”
萧凌川不服气地摸了摸脑门,萧毓瑾幸灾乐祸地笑开了花,跟景沅和林筠见了礼就拉着萧凌川走,边走边笑道:“谁叫哥哥不信我,活该!”
“哪有长成那样的男孩!”萧凌川回怼萧毓瑾。
两人走开了,林旸才跑到林筠身边告状,“爹爹,那两个笨蛋连我是男孩还是女孩也不知道!”
景沅的眼皮一通狂跳,眼前这个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那两个眼神不好的带着好几个仆人,年纪也大些,便一声不吭,任他们说嘴。
逮到了告状的机会,迫不及待就把“笨蛋”的帽子戴到金尊玉贵的萧家人头上了。
林筠弯下身抱起了林旸,问道:“旸儿刚才怎么不告诉他们?”
“不想跟笨蛋说话。”林旸脾气还挺大,别过头去,也不想看目睹了全程的景沅。
景沅扑哧一笑,迅速调整好了表情,假装无事发生。
“人家既然笑话你,要么你就说清楚,要么就不要在意,你又不解释,还自己在这里赌气,难道想爹爹替你出气吗?”林筠肯定不打算去找两个孩子出气。
林旸迅速放弃了在此事上拉扯,扶着林筠的肩膀道,“爹爹,我想学剑!”
“为什么?”林筠抱着孩子缓缓前行。
景沅亦想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突然有了这样的要求。
幸好林家有足够的银两供他学剑。
“会变得很厉害啊,刚刚那个笨蛋就会……”林旸适时表达了对萧凌川的嫌弃,“我也想学,爹爹,爹爹……”
林筠打断了林旸没完没了的撒娇,“你现在拿不住剑,等大些……”
林旸没来得及欢呼,林筠又道,“把爹爹要求的书读完了,才能学。”
林旸像个蔫吧了的白菜,耷拉着脑袋,想来林筠是要求了不少书的。
又往前走了一段,林筠拍了一下伏在自己身上的林旸,“跟师叔说再见。”
林旸昏昏欲睡,冲景沅挥了挥手,“好师叔,再见。”
“好”从何处来?
景沅回到房间后,一推门,又是那两个闯祸精坐在桌前,桌上就一碗酥山,萧毓瑾小口小口在吃,给萧凌川看得口水都要没出息地流出来。
景沅于心不忍,道:“你老看妹妹做什么?再让人给你端一碗来。”
萧凌川头摇得像拨浪鼓,“我吃过别的了,再吃不下了,我看妹妹是催她快些吃,吃完我们好回府。”
萧毓瑾举着小勺故意在萧凌川眼前晃了晃,随后送进了自己嘴里。
真是个坏丫头!
景沅很同情萧凌川,催促道:“天色不早了,快些吃,不要做小动作。”
就看萧凌川这副模样,景沅下不了狠心让景知微如此,也不是什么富裕人家,想吃什么就吃吧。
萧凌川索性背过身子,还拿出一本书背了起来,正巧谢然抱着孩子走出来,瞧见萧凌川的假刻苦。
“凌川,不吃酥山就为了抓紧时间背书呀!”谢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萧凌川老实地点点头。
倒是一点儿都不脸红,哪是为了背书?
谢然跟呆呆注视萧凌川的景知微道:“微儿看到没有,以后要像萧家哥哥这样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