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美人

    还没能和许云织说上什么话,许老爷就把她领回家了。

    围观的人渐渐也都散了。

    白梨儿像蔫了的皮球,心中一团乱麻,又气又烦,更多的是怜惜,一时之间说不清自己心里的不舒服从哪里来。好像想对抗什么,但又清楚应该和什么对抗。

    心里正烦着,李承洵又在耳边训话:“下次别瞎掺和这种事,清官难断家务事,帮不了忙,还惹一身骚。”

    白梨儿抬起脚就想踩他。

    凉州府的卫兵对待李护卫从来又敬又怕。

    李侍卫看着年纪不大,但天生长着一张冷脸,性子又不太近人情,像个硬石头。

    谁能想到石头还有柔软的一面,和佳人有来有往,“打情骂俏”,突然觉得这个黑漆漆的人陌生极了。

    都是在凉州府奉职,没日没夜巡逻、守护凉州太平,怎么就他有空儿女情长?越看越不是滋味!

    该!狠狠踩他!

    精致的珍珠绸缎靴狠狠得踩上黑靴,白梨儿嗔道:“说不出好话,不如闭嘴!”

    李承洵疼得眉头皱了起来,但没躲。

    那双冷冽的眸子斜斜看向旁边的韩修。

    从刚才起,这男子就黏在白梨儿身侧,走哪儿跟到哪儿,孱弱书生一个还学人英雄救美,又赖着不走,安得什么心?

    白梨儿也注意到了这个白面书生。

    因为赵平,现下她对“进士”厌恶极了。在她看来,一个个自称熟读圣贤书,满口仁义道德,实际上就是贪慕虚荣的人。

    她没忘,刚才她是从那个胖商人车上将这书生揪下来的,这样一想,可能他们已经谈妥了,书生高高兴兴上了马车准备当别人的好女婿,被她搅了好事。

    那胖商人诬赖她那些话,没一句好听,这书生愿意当这种人的女婿,肯定也不是什么善类。

    但她又注意到了他脑门的伤口。

    这样倒是让她有些不理解,他逞什么英雄?她身边带着三十个家丁,各个是彪形大汉,刚才已经要去拿住那个赵平,他非自作主张拦在她面前,白白挨了疼。

    又坏又笨。

    她心里有嫌隙,嘴上就没了客气:“听公子说,你这脸蛋矜贵的很,承蒙仗义相助,我补些银两,你拿去买些好药,以免落了疤痕。”

    韩修颔首回礼:“权是吓唬人的话……小姐不必放在心上。”

    白梨儿道:“那可不行,公子好事来了,顶个黑黝黝的疤去见新娘子,把人吓着怎么办?”

    她话中带刺,旁边熟识她的人都听出来了。

    这个白衣公子好歹是个进士,肯定能听懂。众人想,他要么讹了银子走人,要么恼羞成怒,这边人多势众,都不怕他。

    只是谁都想不到,玉面郎君垂着眸,居然扬起嘴角笑了。

    笑意稍瞬即逝,他似乎意识到这并非正常反应,刻意以手抵唇遮了遮,有些许慌乱,耳尖微红。

    白梨儿眼尖,抓了个正着:“你笑什么?呆子一个。”

    她不是韩修,怎么能知道自己此刻在人眼中,是怎样生动又可爱的眉眼。

    凉州市井茶余饭后谈起白梨儿,都说她是骄纵蛮横。他们都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但韩修知道,白梨儿最是简单赤诚。身边围着她的男子或女子,哪个不是喜欢她直率又善良。

    前世的此时,他还不知佳人姓名,明明知道她有人相护,却还是害怕她有闪失,不由自主地上前挡了这一下。他想,这个女子天不怕地不怕,但是天地多风雨,要是自己能护住,让她能一生天真无邪该多好。

    他又想到了她在帝陵下的模样。

    她以前恨一个人干脆,骂一个人也干脆,然而为了刺伤他,却要装出开心的模样引他放松警惕,又说一些甜蜜话骗他放下心防,三年“牢狱”,教会了她如何自我伪装。

    那根枯树枝刺中自己时,韩修魂魄都丢了,不是因为委屈,只是想到世间的风雨还是浇打在她身上,这么多人,竟没有一人真正护住她。

    白梨儿死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从前那个遵循君君臣臣、孔孟礼教的韩修,被这吃人的官场彻底吞没。他守着白梨儿的遗愿,背弃了皇太后的知遇之恩,倒戈向了白崇……他双手沾满血污,尽管他认为倒在他脚下的都是该死的人,但他仍旧夜夜在做噩梦。

    重逢的喜悦占满了心房之后,一阵后怕开始涌上来。

    他是否变得丑陋了?他已经成为了狠辣、精于算计的韩修,她还会像前世一样,接纳他做自己的朋友吗?她不会。韩修悲伤得得出了这个结论,她从前愿意和自己相处,只是不讨厌他简单、木讷的模样。

    那他就继续扮演这幅模样。

    “没有新娘子。”韩修垂眸,声音略低了些。

    支支吾吾的,怪人!白梨儿无意探究,侧过头与李承洵商量:“你可有带碎钱,支我些,拿给他当药钱。”

    韩修:“……”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明白了上一世没明白的事。

    压着他的头衔,状元郎、翰林学士、参知政事,甚至宰相,无一不紧紧束着他,逼着他做个克己复礼、举止有度的人。

    白梨儿问他伤势,他说无碍。

    怀疑他品性不佳,他就解释。

    接着分别,到第二次相见,白梨儿甚至都没有过问他姓甚名谁,他只不过是她偶遇的普通的知书达礼的书生,连被记住的资格都没有。

    他咬了咬后槽牙。

    他脚下突然“虚浮”,轻轻扶了下额头,手指有意无意地往那伤口处戳。乌黑的伤口又渗了血珠出来。

    他肤白如雪,那道乌青伤在他脸上本来就可怖,这下更可怜了。

    接着嘴唇有些发白,微微发颤,极力隐忍着苦楚。

    白梨儿接碎钱的手愣在了半空。她后知后觉想,这文弱书生不比她身边的大老粗,是不是没受过这样莽撞的伤?

    韩修有意无意看过来,瞥了眼她手里的钱袋,眼眶微红。

    白梨儿有些许愣神。这人长得真好看。

    “一时有些晕,无碍。”韩修虚弱地笑了笑,“刚才是我多虑了。小姐带着护身的家丁,不会有危险。只是情况紧急,我又恰好在旁,不自量力了些,还闹了笑话。”

    书生有了皮相的优势,说什么都像真话。

    白梨儿开始觉得自己像个无理霸王!

    这书生好像真不在意自己被误解,他平静地解释:“赵平的事,我刚才有看见。他的新丈人不普通,是个盐商,大女婿正是朝中主管盐铁的三司使。许家是普通商人,还是不要和他们起冲突为好,所以才多嘴将赵平劝离。”

    李承洵:“三司使,曹大人?”

    韩修:“曹劲曹大人。”

    核对了名单,李承洵才确认这位白衣书生对朝政有所了解。这样一来,他为什么多管闲事就解释得通了,要不是他好心,白梨儿或许会害得许云织一家得罪高官。

    白梨儿虽然不在朝中,但听明白了利害关系。她本来就是直爽性子,做错了事,心里也羞愧。小手拿了钱袋,往韩修身前一推:“你快去买些伤药,好好擦擦脸。”

    书生看了眼钱袋,表情看起来有些无奈:“坊市里说三日去淤、断不留疤的话,都是诳人的。蓬莱仙药都不敢这样自吹自擂。小姐还是留着钱,或许有比我更需要它的人。”

    他翩翩有礼,向自己作揖:“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尚未回家报与母亲。先行告辞。”

    白梨儿行事从来坦坦荡荡,错怪了好人,心里哪里过意得去?眼看书生转身就想走,她急忙喊住他:“不知这位公子姓名,家住在何处?有些伤看着在皮肉,万一有事,我也好知道去哪里找你,帮你。”

    韩修唇角弯了起来。他得逞了。

    他远远和白梨儿相看,颔首回礼:“凉州说大不大,有缘自会再见。”

    这样,这一世的白梨儿,会再次认为他是个简单、木讷的读书人。

    然后和他成为朋友。

    ***

    回去的路上,白梨儿放心不下,又绕路去了趟许家。

    她在两人约定了暗号的角落叫了几声,许云织没有应声,不知道是没有听见,还是不能听见。

    之前分开的时候,许老爷面色不佳,白梨儿只希望他不要太为难自己女儿。

    算起来她和许云织认识并不是很久,可二人刚见面,互相都被对方身上迥然相异的特质所吸引。她在许家布行挑新衣裳,许云织远远看了很久,她不能抛头露面,就派了侍女来给她出主意,挑的都是白梨儿最喜欢的,白梨儿一回头就看到了藏在帘子里恬静又温柔的笑脸。

    自己话多,她从不来嫌弃,总是笑眯眯听着。这样好的云织,那个圆脑袋王八哪里配得上!

    断了也好。白梨儿在心中气到。

    回府的路上,她又遇到一件事。

    西市街口,一个拉客的马车夫正在和客人扯皮。他将人堵在马车上,说人是骗子,用假/钱,要把人抓去官府问罪。

    马车上是位老夫人,穿着粗布衣裳,手中拄拐,一双眼睛是盲的。

    老夫人无助极了:“这位大人,我哪敢骗人?我刚才在东市卖些针线手帕,碰巧遇到一位阔气的老爷,把我的手帕都买了去,给了这些铜钱。那老爷说话慈祥,不会骗我这瞎眼婆婆的。”

    马车夫根本不信:“别装可怜。兜里连真钱都没有,学谁摆阔坐马车?这谁家的老母亲,我看是不是有疯病,非来捉弄我!见官,就去见官!”

    那老夫人急的眼泪快掉了,慌慌张张,只能抓着马车夫的手好生相求。

    “我没有骗你,不要带我去见官。今天实在有急事,我儿高中状元,这才想着坐个马车赶回家中,怕误了来报喜的令官。”

    “你这老婆婆,惯会胡扯!”马车夫拦着她就是不放,“你卖几个破手帕,能供得起一个状元郎?你儿子要是能中状元,那满街都是状元!”

    光天化日欺负一个盲眼婆婆,简直丧尽天良!

    白梨儿叫人将马车停在了旁边。

    等走近一看,白梨儿更生气了!那马车夫手中抓的确实是假/钱,不知是哪个无赖,居然诓骗个老婆婆,真不怕遭报应。

    按凉州律令,使用假/钱罚得可轻可重,再轻也得挨十个板子。老夫人哪里受得了?

    想到这点,白梨儿有了主意,喊道:“你这车夫好坏的心,这分明是真钱,你怎么好诬赖人家?”

    马车夫刚要反驳,却看见个九尺大汉迎面而来,正惊吓呢,一颗碎银子摔在他怀里。

    见钱眼开,马车夫哪还顾得上为难老的:“哎呀,看错了,是真钱,是真钱!”

    柳氏在马车上迟疑了一阵子。

    白梨儿以为她下不来,上前搀扶了一把。这老夫人紧紧握着白梨儿的胳膊,又轻轻搓了搓,有些哽咽:“好孩子。我不是骗子,你随我来家中,我把钱还给你。”

    白梨儿有些惊讶。老夫人好聪明,居然猜到发生了何事。

    一颗七窍玲珑心,难怪教出个状元郎。

    这一整日,遇到的都是书生。有讨人厌的,有为人正直的,这又碰上个家风纯良的,白梨儿对这些书生的看法又有些不同。

    她道:“老夫人,实不相瞒,这钱是我刚从其他人手里得来的。那人说,要是遇到了更需要的人,就给她。这钱是个福钱,您刚才说令郎高中状元,我想,它该是上天派来给你们报喜的。”

    声音脆得让人喜欢,柳氏刚才受的折辱,转眼就在这个小姑娘身上得到宽慰。

    两人又互相推了一阵子,柳氏实在说服不动这个姑娘,问人姓名,人也不肯告诉,又怕真错过了令官报喜,只能恋恋不舍跟人告别。

    送别了老夫人,白梨儿脸上的笑刹那消失。

    她领人堵住了那马车夫,逼道:“快找零钱来!”

    马车夫紧紧捏着碎银子:“这,白小姐,这不是您打赏给小的吗?”

    白梨儿冷笑:“东市到西市,乘马车只需10个铜板,你还想挣我一颗碎银子?想得倒挺美,快找零钱来!”

    连尊老二字都不知怎写,还敢想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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