榜下捉婿

    东方刚露出了鱼肚白。雀儿睡眼惺忪站在枝头,女子倚在墙边昏昏欲睡。

    恍惚间,高墙上的四方洞掉下来一颗石子,墙的另一边传来女子的声音:“早茶要二陈汤。橘红五两,乌梅一个,白茯苓三两,如此煎来消得百病。”

    是暗号!

    女子骤然清醒,脸颊飞上了红晕。

    她要做一件大胆事情。她羞着脸左右查探,侍女应该没有识破这暗号声,还在屋里歇息。她悄悄打开后院的门,烟一般从细缝里飘了出去。

    一出去,她就看到巷子里停着一辆华贵无比的马车,髹漆彩绘镶鎏金,左右各列了三十个家丁,各个身强体壮。

    马车的绢布帘子被挑开,朝露般娇嫩的脸蛋露了出来。

    就算是东边的旭日都比不上她半分明亮。水杏般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小巧的翘鼻,不施粉黛而有芙蓉色,一点绛唇,两朵梨涡。

    她俏皮地冲自己眨眼:“二陈汤可要一碗?”

    “梨儿!”女子轻唤她名字,捏着裙子莲步过去。

    “快放下轿凳。”白梨儿忙嘱咐家丁。

    偷偷出来这位是凉州许家布行的千金许云织,缠了三寸金莲足,走几步就虚浮无力,万幸上了马车轻松了许多。

    许云织的心砰砰直跳,脸颊通红:“梨儿,这马车好是贵气,会不会太显眼了些?”

    “当然贵气,这可是南湘最好的髹漆彩绘师亲自绘的,大师一画难求,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大大方方带出来让人一同观赏,是我菩萨心肠。”白梨儿调皮道,“来,喝早茶。”

    马车中置矮桌,正摆着刚出煨罐的二陈汤。

    白梨儿推去一碗,自己要了一碗。许云织柔声道:“同你一起,好似做什么都天经地义。”

    “那一会儿的事,你可拿定主意了?”

    “我……我不敢想。”

    白梨儿看着许云织娇羞样,习以为常,一边舀了两口喝的,凉了些,入口不烫,十分清甜爽口。

    “我听人说了,放榜日的金明池可比上元佳节还要热闹。看榜的不止是贡生们,还有商人排队来挑女婿呢!只等皇榜一揭……”她朝许云织比了个握拳的姿势,眨了眨眼,调皮又雀跃,“就把上头的名字都捉回家里去!要抢不过别人,你的赵哥哥就成了别人女婿了哦。”

    许云织红着脸,两手隔着手帕捏起了手指:“婚嫁一事,这该由我爹娘做主,我一介女流,抛头露面会不会惹来笑话?”

    “不必担心,这不是带来了训练有素的家丁吗?”白梨儿又掀开窗帘,开始期待一会儿的热闹,“到时候我们坐在马车中,等着他被捉过来!”

    “他要是愿意,一桩美事就成了。”

    “他要是不愿意,也休想当别人的快婿!”

    今天的金明池,应当是凉州最热闹的地方了。

    在场的读书人彻夜未眠、很多已经在金明池等侯了整整一夜。他们无一不是从秋闱到春闱,千军万马中抢着渡独木桥,进了贡院,又进殿试。胜利在望,距离官场仅剩最后一步。

    金榜题名,人生大喜。

    中间多少辛酸。有人入秋闱就用了十年,再用十年熬进春闱,到踏进殿试时,鬓边华发早已数不胜数。同龄人儿孙绕膝,自己只有满屋子陈书旧卷作伴。只期望一朝如愿,进士登科,黄金屋颜如玉、千钟粟稻粱谋一应皆有。万般下品,世间儿郎谁能不科考?

    人实在是多,这辆马车又大,等好不容易挤进石牌坊,挨近放榜的位置时,白梨儿发现护榜的侍卫已经到了。

    白梨儿气鼓鼓道:“皇榜都贴了,这下更难挤进去了。”

    许云织在紧张得绞着手帕:“期盼赵哥哥高中。”

    白梨儿吩咐马车外的人:“你们几个快去打听打听,问赵平中了没中。”

    这榜前的人要把眼珠子看瞎了,上头赵钱孙李什么姓都有,自己的还没有找到,谁管你赵平赵不平的。除非是一甲,才够资格让人过目不忘。

    她听到有不少人在议论状元郎:“奇才呀!今年的新科状元居然不过二十一岁,就摘了乡试、省试、殿试三个魁首,相貌又俊,身段风流,择婿的商人们不得疯了似得抢……”

    果不其然,家丁们无功而返。

    “不怕,我早有准备。”白梨儿又道,从案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个物什来。

    那是根只有两指宽的铁棍棍,长着一只眼睛。许云织没见过这个新奇东西,不知道从何下手。白梨儿教她把在手里,解释道:“这是我爹新得的玩意儿,叫望远筒,就算是数尺外的景色,用这个看都像贴在眼前一样清晰。你快用它瞧瞧,你的赵哥哥在何处?”

    望远筒?没有听说过。白梨儿的父亲白崇不是简单人物,现在在朝中官至枢密副使。他曾经出任过河州指挥使,母亲又是青州前茶马司御史的嫡长女。河州与青州都和西域接壤,所以白梨儿总能得些别人没有的新奇玩意。

    许云织摸了摸,发现那个眼睛是琉璃制的,手上的力气又轻了些,小心翼翼端在眼前看,细眼倏忽睁圆了:“梨儿,果真看得仔细……瞧着了,穿着白衫,被人群挤着,脸上是笑着的……定是中了!”

    说着话,许云织满脸都是温柔的笑意。白梨儿心想,少女怀春的模样可真是可爱。

    这对鸳鸯她是帮定了!

    她接过望远筒,朝许云织指的方向看去。

    穿白衫的,原来在那儿!

    何止是挤……商人们里三围外三围围着他,都快把他吃了!这得是一甲才有的待遇,可她一想,刚才众人议论纷纷,进士及第的那些名字她都能背了,没听到有赵平啊,难不成是冲着他的脸来的?

    倒不是不可能。琉璃镜中的男子长得肩阔腰细、身形修长,款式简单的白衫穿在他身上都多了些仙气。眉目风流尔雅,鼻子笔挺,唇若涂脂。长得是极好看的。

    就是有些眼熟……应当是记错了,自己与“赵平”至今没有见过面。

    被推推搡搡多了,他有些狼狈,身边的书童完全护不住他。只见他俊眉微蹙,细密的睫毛挡住了眼眸中的情绪,看不仔细反而显得有些可怜。许云织说他在笑,白梨儿怎么觉得他气得要哭了?

    不过……白梨儿收了望远筒,冲许云织狡黠地笑:“你说赵平貌比潘安,我还以为是你情人眼里出西施呢,没想到云织的心上人真是个人仙。”

    都是闺中密话,怎么可以拿来大庭广众之下说?许云织的脸蛋瞬间变得通红,像熟透的虾,娇羞得恨不得钻枕垫底下去。坏梨儿!

    白梨儿掩嘴直笑。

    知道人在何处,事情好办多了。她掀了车帘钻了出去。

    这辆马车极其耀眼,盘踞在人群中央,围在旁边的人伸长了脖子,早就想窥探它的主人一二。这时车帘被掀开,主人揭开神秘面纱,鹅黄绸缎对襟衣,罩金线短薄衫,下裳是最时兴的郁金香根染就的百褶裙,纤腰系嫩绿衣带,坠玲珑玉,都是贵重至极的打扮。脸嘛……

    “是白梨儿!”

    “她又想惹什么事端!”

    瞧,美不美已无紧要,恶名已经深深刻在人们心里了。

    家丁连忙拦在前面,着急地劝:“小姐,你好生待在车内,这里人多,磕伤碰伤多疼啊!”

    “我又不是白豆腐,碰一碰就散了。”白梨儿噘着嘴,哪会听人相劝,她玩性起来,一定要称心如意才肯罢休。

    要怎样靠近呢?

    不一会儿,漂亮的脸蛋又浮现了算计:“我有个好主意!”

    ***

    韩修此时的处境,用苦不堪言形容毫不过分。

    才抵达金明池的时候,零星只有几位商贾上前攀谈,问他生辰八字,韩修拒绝一两句就足够应付。

    等到金榜贴了出来,书童九歌是个不踏实的,嘴巴大得恨不得昭告天下:“公子!老祖宗显灵了!你中状元了!”

    九歌个子不大,嗓门贼大,旁边护榜的侍卫耳朵险些被震聋了。

    这状元名号的气派劲不就来了?

    “活的状元郎!”

    “俊呢!”

    人们一拥而上,眨眼的功夫,韩修面前列起了长长的队伍。

    早就听说了凉州商贾倾慕进士,爱聚在金榜下择婿,一个个争先抢后,亮出家财、嫁妆跟进士们相商,争抢着为女儿们找个好夫婿。传说果然不虚。

    眼下他们就好像来挑货的,瞅瞅韩修的眼鼻,看看手指上因为翻阅了数万篇诗书经文长出的薄茧,越看越满意。

    还是个状元。

    就他了!

    “状元郎,某在凉州有商铺百余间,年入十万贯……”

    “莫听他的,韩状元,小女嫁妆百万贯,你做了我女婿包管衣食无忧。”

    “我闺女好看……”

    韩修一开始还能站着端正,现在不得不求助:“九歌,快开出条道来。”

    半晌不应,韩修一看,书童已经被人拽出了半尺。

    “公子,你要不答应一个吧,百万贯那个就挺好!唉,别撕我衣服!我又不是状元!”书童挣扎之中还在出馊主意。

    韩修:“……”

    膀大腰圆的商贾挨近了韩修,苦口婆心相劝:“我闺女沉鱼落雁,状元郎要是错过了这姻缘,要后悔一辈子!”

    韩修后退:“我不能娶。”

    商贾不解:“胖胖的多好。”

    韩修:“……我八字克妻。”

    嘶——

    人群退了一半。

    缘分有时可以勉强,但克妻别来沾边!

    但有些人鲁莽心急,不小心撞了上来,把状元郎飘逸的白衫直接拽了下去,好巧不巧,手里的消暑凉茶将他浇了个正着!

    刚从井里出来的甘蔗汁清凉极了。里衫湿了一片,贴在胸前。

    指粗的疤痕从衣服里透了出来。那是道几乎能要人性命的疤,出现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身上,极其违和。

    没人注意到这细节。韩修将领子理好,他垂着头,如果有心人仔细看,能看到他眼眶已通红。

    金明池的客气是有限的。

    众人对待这群进士自是尊敬有加,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旁边的人谈成了,谈妥了,两相和睦,晚上合八字,明天纳彩,后天迎亲入洞房,顺理成章皆大欢喜,怎么自己押的这宝贝死活不同意?我可比旁边那张三李四王五富裕多了!

    别人是不挑剔,我这挑的是最好的,我再磨一磨兴许人家就点头了。诶,怎么有不懂事的动手动脚,你要扯,那我也扯,看谁下手更快。

    一群商贾都藏着这样的心思,只缺个领头羊,文争立刻变武斗!

    领头羊说来就来。

    人群突然传来惊呼:“状元郎韩修跑了!状元郎往东面跑了!大家快追啊!”

    商贾们先是一愣。外圈不知里面的细节,左想右想不对,以为韩修真抢出道来。于是乎争先夺后往东面紧追而去,人群中竟然飞出一条长龙来,各个紧追不舍:“休要逃!”

    韩修也听见了那声音。

    他早知会有个捣蛋的。

    他重生了,是来自前世一缕残破的魂。

    再在金榜上见到御笔亲提的“状元韩修”四个字时,他已经忘记了上一世自己欣喜若狂的模样,只是静默在榜前,安静地重新审视他命运的开端。这里任何一人恐怕都比他还要高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否被这些混乱吓着过,当时听到肇事者子虚乌有的编造是否有生气。

    但那清脆的、夹了些软糯尾调的声音响起时,天地豁然开朗。

    以至于他未注意,两个身高九尺的壮汉挨近他身后。

    等他猛然想起还有此一劫时,两个壮汉一人锁一根胳膊,直接将他“请”走了!

    韩修:“…………”

    那胖商贾大手一挥:“快!抢回家里去!”

    榜下择婿。

    榜下捉婿。

    都是凉州好风景!

    肇事者不是旁人,正是自诩聪明的白梨儿也。

    看着人群如同炸了锅般乱,接着如她所愿空出了道来。白梨儿得意极了。

    果然,今日最威风是一甲进士及第,当中最威风当然是状元郎了。只要假说状元郎跑了,这头围堵的人群定能消去大半。

    她得意不了几时,家丁们嚷嚷起来:“小姐,坏事了!”

    白梨儿抬眼一看,顿觉大事不妙。

    “赵平”竟被人捉走了!他这么抢手???

    “我栽树,你乘凉,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白梨儿杏眼瞪得圆溜溜的,两腮气鼓鼓,“走,去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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