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邙山

    明宗六十年,先帝突然驾崩。

    新帝匆匆继位时年纪不过十四,皇太后怜他年幼垂帘听政。

    东宫作为是非之地,明涛暗涌不仅没有停歇,以原三皇子为首的党羽公然干扰朝政。三皇子在一众臣子看来最是愚钝不开化,这次敢胡搅蛮缠,都是因为有鬼面将军白崇替他撑腰。

    康王朝自从开国以来,武将始终青黄不接,在边疆问题上节节败退。一百年才遇到一个白崇,麾下的白家军所向披靡,斩西奴戍边疆无数次立下赫赫战功。先帝喜爱白崇,封了他枢密副使的职位,领三衙的副印,统领百万禁军,在朝中根基之深没人敢撼动。

    如今白崇党步步紧逼,暂理朝政的皇太后因为无能人可用,整日忧愁。

    不久,朝中有亲信举荐了翰林学士韩修,陪伴新帝左右辅佐理政、讲学。韩修状元出身,才思敏捷、目光如炬,每每能从乱麻中替新帝挑出头绪,皇太后十分欢喜,半年将韩修擢升为参知政事,又过了半年正式封相,统领百官,在朝中和白崇分庭抗礼。

    这日,皇太后得到了密信,急匆匆召韩修入宫。

    “白崇大逆不道,竟暗结兵马意图逼宫。哀家有一计,能救此急火。”

    “白崇有个独女,名唤梨儿,是先帝的妃子。凉州世家千金各个知书达礼,唯独这个白梨儿刁蛮任性,在凉州多有恶名,先帝偏爱白崇才不拘小节纳她为妃。没想到此女是个灾星,大婚当日先帝突发心疾……”

    皇太后抹了两滴泪:“哀家宽容大度,只罚她在皇陵守孝三年,消抵她的罪孽。白梨儿是白崇的心头肉,用她作饵,或许能够牵制白崇一二。”

    韩修久久没有回话。

    情绪为官服宽大的袖子遮盖,韩修请命:“此计不可有闪失,微臣恳请,亲见白……妃,责其劝父迷途知返。”

    满朝文武都知道韩修与白崇是水火难容的政敌,这事交给韩修,皇太后是一万个放心。

    她当即凤颜大悦:“好!”

    殿前司使率领三百禁军,前后拥簇着韩修的车马,带上皇太后钦赐的鸩酒往皇陵去。

    时节为惊蛰,今年邙山的春天来得很迟,满山还是枯枝衰草。

    白靴踏上邙山,踩落了枯草尖的碎冰。韩修站在破败的小院前面,抬眼,发现小院正对着帝陵不远。住在院中,如果打开门窗,入眼满目恐怕都是坟,睡在这里的人儿可会害怕?

    在场的众人没一个不紧张。江河是否太平,全凭里面的女子一念间。

    宰相大人始终冷静,众人受了感染,跟着平静了下来。

    宰相想必早备了万全之策,所以,一双眼睛永远沉着坚毅,如山如海。

    “都在院外等候,没我的命令,莫要进来。”韩修嘱咐道。

    “白妃究竟是白将军的女儿,可能有些武艺傍身,还是让我来护上韩相一护。”殿前司使赶忙道,韩修要有个意外,他不得交代在这里?

    “不必,我自有计谋。”韩修道。

    这话一出,殿前司使只当他胸有成竹,哪里还敢阻拦?

    韩修进了院门,用他捧过四书五经、佐颂着君君臣臣带着薄茧的手,将门栓落下。

    这一落,院外的纷扰忧愁统统被关在外,他再抬眼,眼眸里哪是山、哪是海,如一朵梨花飘落在静谧的湖面,荡起了一池生气。

    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桌一椅一铺床,一扇老檀木槅子。但是却称不上干净,因为到处都是刮痕,砸过、摔过,满目疮痍,好像要生生把这灰墙青瓦围成的囚牢撕出裂缝来才罢休。

    韩修的心在抽痛。

    他疾步路过这些伤痕,见屋内并没有熟悉的身影,轻车熟路直奔向院后,就好像梦里梦过无数次那样。

    门扉推开,正对着一汪春池水。池子里的残荷枯黄,池边长着一棵梨树,也已经枯死了。

    她就坐在树上。青丝未挽像砚台里的墨一般倾下,穿着旧布衣裳,一双玉足悬着轻轻得晃。挂在树杈的油灯替她披上了暖色的纱衣,是轻盈的,鲜活的。

    她听到动静,警觉得回过头来。这一回眸,时间仿佛溯回了初见的时候,上元灯下,韩修被吵闹的人群闷得抬头,恰好她百无聊赖倚在窗边,二人对视,不约而同得没有移开视线。

    韩修就这样轻易得见着了名满凉州的白梨儿。那是宫廷画师画不出的灵动,弯弯的黛山眉下,一双杏眼又圆又亮,眨眼尽是俏皮。那时她才十七岁,脸颊像粉色的糯团子,一对梨涡,不笑的时候也若隐若现。身上的穿戴珠光宝气,披着价值连城的貂裘,确实是盛宠之下才能滋养出的玉人儿。

    花灯渐渐淡去,枯枝上的白梨儿似乎没有认出来人是谁,见是个男人,立刻从树上站起,两足轻轻一跺,折了根粗树枝二话不说朝韩修砸了过来。

    “登徒子!再看,将你眼珠子剜出来!”她恐吓道,杏眼盛满怒气。

    下一刻,她认出了来人:“韩修?你怎么来了?呀,是不是怀瑾哥哥来看我了?”尾调中添了许多雀跃,她甚至探头往韩修身后望去。

    韩修的心一下上云端,一下又沉入了海底,脸色黑沉下来。

    康王朝太祖的第九世孙苏怀瑾苏世子,是韩修的好兄弟,彼时他是小小翰林编纂,苏怀瑾常领他出入大小宴会广交好友,时不时便能碰见白梨儿。

    她和他有说不完的俏皮事,只会在无聊时随便和韩修说些碎话,道:“闷葫芦,你怎么总是臭着一张脸?你不爱听,我怀瑾哥哥爱听,闪开点少煞风景。”

    韩修僵了半晌,嘴笨道:“不是。”

    不是,不是不爱听。再之后的话,他不敢出口,她若皎月,他是淤泥,唯一能与她有交集的机会,便是跟着苏怀瑾,听她一遍又一遍喊别人的名字。

    她最是闹腾,总爱和祸事为伴。偶尔被他撞见,她便避开众人,将他关在小屋内仔细地威胁:“敢告诉怀瑾哥哥,我就把你片成葫芦瓢!”

    她待自己总是凶恶,把可爱模样都留给其他人。

    胸中堵得慌。但他已经不是三年前的韩修,官场沉浮终究成就了更冷静自持的韩相。

    韩修既未说是,也未否认,道:“今日是你生辰。”

    白梨儿愣住:“又到二月十五了?这是我在帝陵熬过的第三个生辰,皇太后愿意让我出去了?”

    韩修“嗯”了一句。

    要是皇太后在这里,一定会被韩修前后截然不同的态度震惊。

    韩修眼眸深如点墨:“出去以后,梨儿有何打算?”

    白梨儿突然转过身去。

    或许她回忆起了什么,声音里带了点委屈:“早知会这样,打死我也不嫁给老皇帝。我才二十,年轻貌美着呢,怎么就成了寡妇了?”

    她似乎从不在意这些话是不是大逆不道,接着说:“等离了邙山,我要找一个好山好水好玩的去处,自由自在快活逍遥。”

    韩修道:“好,我替你找。”

    “真的?”白梨儿似是被逗笑了,扭过头看他,想了想,说,“但我父亲母亲都在凉州,还是不走远了。要不我再嫁吧,总不会又嫁个短命的。怀瑾哥哥可有娶亲?”

    韩修袖子底下要把拳头捏碎了:“娶了。前年做了父亲,小孩已能去街市买酱油了。”

    白梨儿杏眼添了哀伤:“那可太可惜了。既嫁不了他,就嫁给萧云方吧。我记得他过去喜欢我,一双桃花眼也长得好看。”

    萧云方,凉州第一富商萧家大公子,从前总跟在白梨儿身后。他至今未娶。

    韩修吃这些没有名分的醋,竟然忍不住胡诌:“他也娶了。”

    见谁都说好看,从前也夸过我的皮相,你可能想起面前还有一个韩修?

    白梨儿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声音带了笑意:“那你呢?”

    窗户纸终究被捅破了。

    设想过无数次,而此时他脑袋空空如也,眼里只有她,和那比盛了美酒还醉人的梨涡。

    她朝他伸了手,粉唇吐着柔媚甜腻的话:“父亲说,他曾有意招你为婿,却被你拒绝了。为什么?你不喜欢我?”

    想起这件事,韩修满腔都是悔意。那时他还是新科状元,出身低微,自轻自贱,不敢对她有任何妄想。如果那时他足够勇敢,可能就不会有先帝纳妃的事,她不必在邙山受三年的苦楚,白崇或许就不会投入三皇子阵营……

    一切过错都在于他。

    “闷葫芦,你怎么又不说话?”白梨儿晃了晃手,“你过来,让我听听你都不喜欢我哪些。”

    这是她第一次为他而笑。

    韩修受了蛊惑,朝树下走去。

    本该被这突如其来的甜蜜淹没,在靠近柔荑的电光火石之间,韩修察觉到怪异。

    满屋子都是砸坏的痕迹,怎得白梨儿又换了副好心情,在池边看风景?

    门外三百禁军,来时浩浩荡荡,她岂能没有听见?

    这样简单清晰的蛛丝马迹,聪明了半辈子的韩修却情愿陷在蜜罐里,不肯细想。他的手只是略微停顿,又继续往前,握住了那削葱小手。

    他轻轻用力,白梨儿便从树上扑进了他的怀里。

    第一次有了肌肤之亲。温香在怀,她比他想象中要单薄一些,圈在怀里好像随时都会化了。他想倾诉藏了许久的话,他不要再欺瞒自己。

    可他说不出话。

    尖锐的树枝随着她的动作,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膛。

    几乎没有任何迟疑,白梨儿双手拔出树枝,使劲全力又捅了回去。不愧是白崇的女儿,力道又准又狠,一根老死的树枝都能变作凶器。

    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涌出来,沾湿了二人相拥的地方。韩修一介书生毫无抵抗之力,只是紧紧握着她的手。闷葫芦又不说话了,从前总喜欢藏在人群里,明明看了她一整日还要佯装其他,可气又可恨。

    怎么会变成这样?白梨儿眼泪夺眶而出,她手里如果是利器,早就取了韩修的性命,但她被关在帝陵,唯一的武器就只有枯死的树枝,唯一能伤的人是不对她设防的韩修。

    珍珠泪滴滴掉落,她满心酸楚:“韩修,我爹哪里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处处置他死地?你我朋友情谊,就不如你平步青云重要吗?”

    她的手在抖,手背浮现了青色。韩修知道自己捏疼了她,但是伤口作痛,他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将手拿开。

    是谁向她透露了外面的种种,他也已经没有力气去过问了。

    他用拇指摩挲她的手背:“我怀中……有一壶鸩酒,你将它喝了。你会在凉州城外,乱葬岗,醒来,听到三声鹧鸪,去找一位头戴紫巾的樵夫。他会为你准备一匹好马。我已差人,给白大人送了信,他会给你安排之后的路。”

    白梨儿惊愕:“你说什么?你不是来杀我的?”

    他怎舍得?

    韩修交代完毕,心中大石已落。

    白梨儿大哭:“你不是要杀我。”

    她又笑:“你不是要杀我。”

    透过韩修错愕的视线,她看见有黑血从她的嘴角渗了出来。

    韩修捧着她的脸,擦了又擦,越擦越是慌乱:“发生了什么?你怎么了?”

    “两军交战,被俘的将士怕承受不住酷刑说出不该说的机密,都会随身携带毒药。嫁给老皇帝之前,我偷偷拿了一颗,我爹不知道。”

    “老皇帝纳我作妃子是威胁,关我也是威胁。帝王的猜忌就像炼狱,康王朝的武将无一善终,恐怕我爹也难逃这种命运。我明白,我一天被皇太后掌握在手中,我爹一天不得自由。白崇不能有软肋。”

    “韩修,你那么聪明,倘若你帮的是他该有多好……”

    韩修只想把那些血统统擦尽,掌中已满布污血。

    白梨儿看着他笑。

    “不要怕我……我就算死了,也会是个漂亮的女鬼。”

    夜色深了。

    院外,殿前司使等了数个时辰,还没有收到里头任何命令,愈发觉得不妙。数次请令都没有回复,只好冒着性命危险大胆破门而入,接着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池边的枯梨树下,如瀑的青丝铺陈在青石板上。

    韩相与白妃相拥而“眠”。乌黑的血顺着青石板的缝隙流淌,一路流向池塘,滴落,荡起满池的浑浊。

    殿前司使俯身查探,听见韩相几不可闻的□□:“把她……还我……”

    “快,还有气!”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