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

    回去时,徐露凝倚着软榻,睡了过去。小摘星睡饱了觉,踩着徐露凝的外衫,一路爬到案桌上,对着徐露凝“喵喵”叫。

    但徐露凝正陷入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无法回应她。春怜担心小摘星吵醒了徐露凝,就将她抱回提篮里。她还放进去一个线球,让她自己踢着玩儿。

    一路上,马车不断颠簸,但徐露凝没有醒来。马车停在徐府门前时,徐露凝还是没有醒来。春怜与夏惜收了笑,神情也变得严肃。她们察觉不对,静静坐着,等待徐露凝苏醒。

    快到酉时,徐露凝才睁眼。心口窝处又传来钝刀子划拉的疼痛,浑身上下懒懒的。身上闷,喘不上气。

    不等二婢说话,徐露凝已猜到缘由。她吃力地按了按太阳穴,自嘲道:“看来,我又昏迷了,是也不是?瞧我这糟糕的身子骨,动不动就昏厥。”

    “姑娘,莫这么说。”春怜愁容满面,却强笑着安慰徐露凝,“您病好之后,身子肯定会恢复。”

    “但愿如此。”徐露凝可有可无地点了点头,因着身上无力,她是在二婢的搀扶下,才走下马车的。

    徐露凝还记得,年幼时,她也是体弱多病,四叔为哄她,说她长大了是“病西施”。如今,因为蛊毒,她真成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甚至连路都不能走的“病弱美人”了。

    菩提楼,正堂。

    徐露凝回到正堂时,已经是酉时了。小厨房的饭菜热一遍后,重新端了上来。徐露凝有些昏沉,没什么胃口。她随便夹了几筷子,就撤下去了。

    春怜见此,苦口婆心地劝着:“我的姑娘,您吃这么点儿,如何能行?”

    徐露凝敛眉,用帕子拭了拭嘴,摇摇头,解释道:“春怜,我没什么胃口——将金章与玉质叫过来,想必她们还在整理库房。”

    传唤的小厮退下后,徐露凝坐在正堂的方桌前等着。金章与玉质还没等来,贝珠阙与红妆轩的账目倒先等来了。

    两家商铺的账本足足四十本,共两摞,徐露凝的两边各放一摞。左右也是闲着,徐露凝先拿了贝珠阙那摞中最上面的账本,想试着看看。

    金章玉质进来时,徐露凝正端坐着,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账本。看到进项那一栏,她的指尖还会轻轻扫过纸页上写的数目。

    金章问:“不知姑娘唤我们来何事?”

    “我今日去了贝珠阙与红妆轩,见了两位掌柜。”徐露凝招手示意二婢上前,“是以,我想问你们一些事。”

    “是,请姑娘问询。”金章与玉质如是说。

    玉质快人快语,她看见两摞账本,想也不想,就问:“这……是账本?可是,姑娘不是失忆了吗?”

    徐露凝慢悠悠地放下账本,凉凉扫她一眼:“我是失忆,又非失智。只是忘记了一些人事物,又不是三岁孩童,该知道的那些,我还是记得的。”

    “哦……”玉质拖长音,不好意思道,“是婢子鲁莽了。”

    “罢了,不说这个了,说些正事。”徐露凝取了月亮子,拿在手中拨着,“我……是如何将贝珠阙与红妆轩做到如此规模的?”

    “回姑娘的话。”金章道,“这两家店面,原是先夫人的陪嫁,本来由家舅和吴叔管着。待姑娘渐长,接手这两家店面,改了陈设,增了纹样,就形成如今的规模了。”

    “就这样?”徐露凝蹙眉,她发出疑问,“云京第一珠宝阁与第一胭脂铺,怎会是轻轻松松经营至此的?”

    “怎么不会?”玉质忍不住抬头,说,“姑娘,或许对旁人来说,这难如登天,但对于姑娘您,却是简单的很。您本就头脑活络,又加上……”

    玉质突然不说了,她看向了金章。金章抿唇,冲她微微地摇头。

    “加上什么?”徐露凝问。

    “没,没什么……”玉质讪讪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徐露凝端起牛乳茶盏,目光如炬地看向金章玉质,仿佛任何事物都无所遁形,“你是想说,加上有人站在我身后,为我保驾护航。”

    “姑娘,您,您怎么知道……”金章惊讶地问。

    徐露凝哂笑:“在这云京的商行,身后没几个靠山怎么行?两个商铺想要一飞冲天,单凭无实权的谨国公府,是件难事。”

    “好了,别和我打马虎眼了,我撑得住。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的过去,我背后站着的,又是何人。”

    徐露凝一锤定音,金章玉质不敢再有隐瞒。二婢互看一眼,由金章开始:“姑娘,您十六岁时,在比武大典上打赢了所有人,被李太后,当时的李皇后,下旨册为晋阳王府的长史。”

    “而这晋阳王,就是曾经的七殿下,李皇后与先帝的嫡子,也是……”玉质补上,“如今的圣上。”

    金章紧跟着解释:“您当时算是圣上潜邸时的幕僚,不仅可以随意出入亲事府与帐内府,还管着晋阳王府的庶务。”

    “当时的七殿下深受帝后宠爱,他行事无忌,恣意率性,时常纵马游街,整个云京都要避其锋芒,所以……”

    徐露凝抬手打断她:“所以,身为幕僚的我,也狐假虎威了一把,借着陛下的名头,迅速扩张产业。只是,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不早点儿同我说?”

    徐露凝没有想到,她曾经会是晋阳王府的长史。那一切都解释通了。难怪她离京这么久,商铺依旧兴隆。

    那些不明就里的人,恐怕觉得,这是圣上扶持的商铺。圣驾威严在此,他们又怎能冒犯,脑袋不想要了吗?

    “这……”金章叹息一声,“……我们不知如何同姑娘说。圣心难测,我们也不知,今上对姑娘又是何种想法。是奖是惩,都难说。”

    玉质也说:“回想五年之前,我们二人站在门外,仿佛是听见姑娘与陛下发生了争执,后来,姑娘就独自一人回了洛河。”

    “竟是这样。”徐露凝紧锁眉头,“现在再推敲,圣上应当没有追究。他定是放了我一马。不过,也仅限于此。我形同罢官,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再不相见了。”

    徐露凝对自己更感兴趣了,长史之位虽轻,却也属于朝堂官职。这世道艰难,女子尤为不易。想来,她的长史也来得很不容易。

    这次的交谈,徐露凝知道,原来曾经的自己,还与圣上有些渊源。只是君心难测,喜怒不定,还是不见的好。

    玉质猜到徐露凝此时的心绪必定起伏不定,为了缓和气氛,她又说起一段往事。

    她说:“姑娘还不知道吧,因为当初七殿下随意的一句话,您这明镜台就扩建了一倍,还建了两层阁,可把正院那位气得不轻。”

    “哦,竟是如此?”徐露凝颇为惊讶,想不到这位圣上年少时,还喜欢掺和他人的家事。

    “姑娘,还有呢。”玉质笑吟吟的,“这阁,也是七殿下题的字。如今,这块牌匾成了圣上御赐,乃是天大的荣光。就凭这个,府中上下谁都不敢看轻您。”

    难怪呢。

    徐露凝心想:她本以为徐府是狼虎窝,还想小心翼翼、仔细应付。却不想,进了徐府,不论心中如何,他们面上都对她亲亲热热的。如今看来,原因就是出在这里了。

    不过,出了徐府,可没有那么好的运道了。逢人遇事,她万不能掉以轻心。免得一着不慎,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物,或惹上了不该惹的人物。

    “菩提楼,菩提楼。”徐露凝展颜而笑,多说一句,“这楼阁的名字也是起的妙,‘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①,既点了我这明镜台,却也驳了它的意思。”

    此时的徐露凝,还未将菩提楼与菩提子联系在一起。若她早点想到,也许会早些发现那失落的真相。

    “姑娘。”金章环顾四周,见没人,轻轻提醒道,“当今圣上的名讳,取自《夜宿山寺》的句首二字,应予以回避,以免被人捉了把柄。”

    《夜宿山寺》的句首二字?

    是……危楼。

    高楼,又指山顶的寺庙。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徐露凝没想到,当今圣上之名讳,竟然是自己下午时念过的这句话。所以,当时的李公子,是想提醒她吗?毕竟,他归于赵郡李氏,应知圣上本名。

    那他最后没有告诉她,是觉唐突了吗?这有何不好说的。徐露凝暗自摇了摇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

    -

    绥武十九年,秋。晋阳王府,书房。

    午后,宗政危楼穿着件修身的正红蟒纹胡服,临窗斜躺在美人榻上。他撑着头,正闭眼假寐。准陵在一旁服侍,大气也不敢出。

    光有些刺眼,宗政危楼眨了眨卷曲纤长的睫毛,在阳光的照耀下,根根睫毛分外清晰。连他脸上细密的透明绒毛,都一清二楚。

    炫目的日光穿过疏密的绿叶,斑驳地洒在他的侧脸上,光暗交织着,如同一个又一个的光点纠缠。有一束光,恰好打在他发带中间镶嵌的昂贵红玛瑙宝石上。霎时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徐四,你又和穆江淮打架了?”安静的书房内,宗政危楼忽然出声。他用戏谑的口吻,问着跪在他面前的徐露凝。

    徐露凝跪在硬邦邦的蒲团上一个时辰,膝盖已经麻木了。她的脸火辣辣地疼,从她的眼角至她的耳垂处,有一道长长的划痕,鲜红的血迹已经干涸。很明显,她破相了。

    “是。”徐露凝哑着嗓子承认。

    “呵。”宗政危楼的凤眸凌厉地剐在徐露凝的身上,“徐四,比武大典上,我保下你,可不是为了添麻烦。让你当晋阳王府的长史,你得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至于旁的,不是你该想的。”宗政危楼拨了拨手上的五瓣金刚菩提子,警告着,“若你再有其他心思,我即刻将你遣送出府。”

    “我不只是长史,我还是您的侍卫。”徐露凝猛地抬头,通红含泪的眼眸死死盯住宗政危楼,她倔强地、一字一句地说,“七殿下,我与您府中的幕僚和臣下,是一样的。”

    眼泪将要决堤,她被迫仰头,咄咄逼问:“我当长史已有两月,在这府中却如同仆从。您不信我,对不对?”

    “那日比武大典,我并非心血来潮,而是走投无路。”徐露凝几乎要剖心自证,“唯有追随七殿下,我才能护佑弟妹,脱出内宅困境。”

    宗政危楼顿住,他坐起身,审视着徐露凝,沉默不语。屋内静得仿佛一根针都听得见,许久,他似笑非笑地问:“那你可知道,做我的臣下,有何条件?”

    “并非皇七子,也并非晋阳王府。”宗政危楼走向徐露凝,停在她身边,如玉的声音同时响起,“你只能忠于我一人,而我,不会视你为女子,你将与其他臣工无异。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徐露凝的语调坚定有力。

    宗政危楼抚掌:“好,徐四,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你在徐家的处境很艰难?似乎……你的院子还住着弟妹?小了,便再扩建。”

    “明镜台……”宗政危楼转了转菩提子,揶揄,“明镜如何为台?不如,再建一座楼。叫,菩提楼,我来给你题字。还有,准陵,将皇宫的白玉膏给她,免得留疤。”

    说完,宗政危楼漫不经心地推门而去。

    “谢殿下。”徐露凝跪拜在地,哽咽说出这三个字。等到准陵去拿药,屋内就剩她一个人,她终是隐忍地哭泣起来。为她自己,也为世间万千枷锁束缚之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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