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

    场面一时陷入沉默与寂静。

    一直低头逗着小猫的徐露凝,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这不一样的气息。她抬头,脸庞因为疏忽了宗政危楼而微微泛着红。她抿唇,轻声问:“……怎么了?”

    宗政危楼用黝黑的眼眸看着她,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都归为无声。他摇了摇头,说:“没有,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想说,摘星的名字很好听。你既然带走了她,就要好好照顾她。”

    你要喜爱摘星,就如同喜爱她的母亲徐大白那般。整整五年了,这是徐大白第一次产下猫崽。也许是因为,她也知道,你即将回来。

    面对中蛊的徐露凝,宗政危楼真心实意地无措了。方才的交谈中,他不是没有察觉到徐露凝的生分和客气。可他毫无办法,在徐露凝眼中,他不过是昨日才相识的新友。

    “会的。”徐露凝笑成了月牙眼。太阳早已偏西,该告辞了。准陵有眼见,备了个垫着棉布的小提篮,方便小奶猫安睡。

    拜别后,几人上了马车。马车往回赶,小奶猫摘星也睡着了。徐露凝一时无趣,就问春怜与夏惜:“我方才与李公子的交谈,如何?”

    春怜与夏惜双双一愣。

    夏惜一贯心直口快,此刻却没什么底气,她语调很慢地追问徐露凝:“……姑娘啊,这,可以说吗?”

    徐露凝眉头皱了皱,感到不妙。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肯定道:“当然可以说了,夏惜。”

    “那我可说了啊。”夏惜叹了一口气,苦大仇深地说,“唉,您的交谈高深莫测,婢子愚钝,好些都没听懂呢。我干站在那,都觉尴尬——”

    “——不过姑娘,后面说起那只大白猫,倒是挺有趣儿的。”春怜机灵聪慧,赶紧截了夏惜的话,极力替徐露凝挽尊,“我们看着也乐呵。”

    徐露凝的微笑僵在脸上:“……”

    她靠着车壁,若有所思。她一边用指腹轻轻敲击着桌案,一边回顾着自己方才的对话。想着想着,她脸上的温度开始升高,脸也开始冒热气。

    确实,她今日话多了些。明明昨夜才认识,她怎么表现得这么熟稔?现在想起来,可真是不符合她惯常的作风。罢了,她何须纠结这么多?李公子昨夜磊落光明之举,足见他是个好人。

    徐露凝说服自己,也不觉得心乱如麻了。她用手背贴了贴面颊,热意还未退去。于是,她挑开马车的帷幔,将头微微探出透透气。

    这一看不得了,徐露凝发现,他们走的并不是来时的官道。与宽敞但安静的官道不同,这条路的两旁房屋林立,人流如潮。

    春怜素知徐露凝的心思,她轻叩车门,问道:“车夫,到哪里了?这回去的路,为何与来时的路不一样?”

    马车外,驾车的车夫一拍脑袋,懊恼道:“错了,全错了。大姑娘恕罪,奴才一时分心,驶偏了马车,现在马车正往永康坊去呢。不过无事的,左右通过了永康坊,也能回到府中。”

    “永康坊?”徐露凝问,“那是什么街坊?”

    车夫如实回答:“永康坊乃是云京最繁华的商业街区,男女老少皆爱去。其中,贵女命妇们,最喜爱去的就是云京的第一珠宝阁——鉴宝阁,又叫贝珠阙。”

    徐露凝来了兴致,她本想直接回府,如今却改变主意,她对车夫说:“既然如此,你且将马车停一停,我们要逛逛这鉴宝阁。”

    鉴宝阁,门前。

    鉴宝阁的门口,人们进进出出,分外拥挤,真不愧是第一珠宝阁。徐露凝令车夫停在左侧偏门处,她则戴上帷帽,与春怜夏惜一同进了鉴宝阁。

    进门时,她还与二婢闲谈道:“不如就逛一逛这永康坊,待晚些时候,晚膳也一同在这里用了。”

    二婢自是点头,无有不应。

    进了鉴宝阁,徐露凝才明白,为何它又叫做贝珠阙。它的装潢金碧辉煌,设计别出心裁,竟以贝壳珍珠作为装饰。一扇又一扇珍珠屏风隔断着间室,穿过时叮咚碰撞声不绝,好似明珠落在玉盘上。

    一楼卖的多是手钏、玉镯等小物件,买的客人也多是平头百姓;二楼卖的才是金贵奢侈的华贵物,客人中有带着帷帽的贵女,也有穿着绫罗绸缎的阔绰郎君。

    上了二楼,更是内有乾坤。二楼整体以偏蓝的冷色调为主,每隔几步就摆着一大盆名贵的南海红玉大珊瑚。未雕琢的玉石随意放置,五光十色,绚烂夺目。

    徐露凝差点以为自己来到了龙宫,她不禁想起屈子的《九歌·河伯》里写道:“鱼鳞屋兮龙堂,紫贝阙兮朱宫。”

    徐露凝揭开面纱,仔细赏玩这些精美绝伦的首饰珠宝。她正暗自心惊时,一个陌生的伙计突然跑过来,对徐露凝等人说:“这位姑娘,请移至雅间,我们掌柜有请。”

    雅间内。

    徐露凝进了雅间,春怜夏惜将门轻轻掩上。徐露凝左右环视,在屏风后看见一个安然坐着、点茶焚香的身影。

    她于是出声:“想必阁下就是这鉴宝阁的掌柜,只是不知,掌柜找我是为何故?”

    那身影站起,从屏风后走出。徐露凝看清了他:鉴宝阁的掌柜年纪不大,约二十七八。他身穿浅白直裰,长相俊秀,天生带笑。

    他走到徐露凝身边,忽的对她行了个单膝跪拜大礼,口中琅琅:“小人陈祎,见过东家。适才不经意一瞥,竟见到东家,这才请东家入内一叙。”

    东家?她吗?

    徐露凝怔住,但很快反应过来。天降横财,她却没有被砸晕。她微笑,冷静地反驳:“掌柜可是认错人了?这天下相似之人,比比皆是。”

    “东家说哪里话?”陈祎起身,笑吟吟地打消徐露凝的疑虑,“偌大的鉴宝阁,怎么能连自己的东家都不认得呢?”

    “您乃是洛河徐氏的四姑娘,至于小的,小的乃是您贴身侍婢金章的外子。当初,还是您亲手撮合的呢。您要是还不信,可回去再细细问问金章。”

    陈祎继续说:“是我疏忽,忘记东家病了。我这就说全了,离这不远的红妆轩,也是东家的店面。那是云京第一胭脂行,掌柜是吴昂,玉质的丈夫。”

    徐露凝的心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两个“第一”,贵客云集,地处云京繁华街,又是价值不菲的妆、饰……

    这样的店面,日进斗金不在话下。这意味,徐露凝手中可称得上是万贯家私,也意味,她早已在云京站稳脚跟。

    徐露凝再次看向鉴宝阁的两层,这次不是以旁观者或客人的身份,而是以主人的身份。堆砌在这里的、工艺精湛的金冠玉饰,皆属于她。即使被买走,其等价的钱币也会属于她。

    贝珠阙,难怪她会如此熟悉这名字。

    此时此刻,她心中冒出的那点微妙遐思早就烟消云散。在这泼天富贵之下,她才没有心思理会莫名的情愫。她会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她的产业上。

    她的产业。

    这个词,令徐露凝通体舒泰。但她并未盲了双眼,一个问题探出芽,并尖锐地刺向徐露凝:她凭什么有资格,在这云京商行中闯出一条生路呢?

    徐露凝可不相信自己天赋异禀,天纵奇才。纵使自己是有些经商头脑,可在权贵遍布的云京,这算不得什么。

    她非常清醒地认识到,权与利紧紧交织在一起。如果她能在云京开出鉴宝阁与红妆轩,那只能说明一点,那就是,她的背后站着更厉害的人物。

    只是,会是谁呢?那人与她有什么联系,为什么要成为她的靠山?而她身上,又有什么是他要索求的?又是何等人物,何种交情,哪怕是她离京五年,其威势仍能压住云京众人。

    事关产业,是该向金章玉质问些往事了。徐露凝想。但,在此之前,她还要去看看红妆轩。

    徐露凝理智地叮嘱陈祎:“这些年,辛苦你了。这贝珠阙,你管得不错。贝珠阙的账目与卷轴,你送去府中即可,我粗略翻阅一遍。时候不早了,既说起红妆轩,我就再去那看看。”

    陈祎抱拳见礼:“东家谬赞,贝珠阙能有今天,都是大家的功劳。小的立即将账本整理好,送到徐府。最后恭送东家,东家路上小心。”

    红妆轩,二楼,隔间。

    有过和陈祎的交谈,与吴昂交谈的速度就快多了。徐露凝坐在隔间内,轻托茶盏,同样环视四周装潢与摆件。

    红妆轩以女子妆容为主,镜子格外重要。在这方面,红妆轩有自己的特点。它舍弃了模糊昏暗的铜镜,选用了外域的西洋镜与玻璃制品。

    照西洋镜,能够更清晰地检查妆容效果。光线折射和反射,也能使得屋内变得明亮。若客人喜欢,顺手将这些器物带走也不是问题。称得上是一举三得。

    徐露凝看向吴昂:吴昂浓眉大眼,长相方正。年纪在二十五六岁,身材魁梧。他说话带笑,幽默诙谐,能活跃气氛,很配敏感的玉质。

    徐露凝长话短说:“我方才去了贝珠阙,听了陈祎的话,来到了这里。我观这红妆轩女客众多,可见你经营得用心。你也将这几年的账本收拾收拾,送至徐府。”

    听前半句话时,吴昂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哪里,哪里。”听到后一句话,吴昂又是铿锵有力地一声:“是!”

    出了红妆轩,夏惜幽幽地问:“姑娘,还要在永康坊用膳吗?”

    徐露凝摇了摇头,郑重其事地说:“自然是算了。逛完贝珠阙与红妆轩,我不太有心情闲逛了。我们打道回府,用完晚膳,还要问问金章与玉质,我以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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