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灯冷哼一声，真是世风日下，她的名号居然要排在迟蘅后面了，若论十一年前，说书人口中除了她，哪还有其他人的身影。
说书人已准备从仙君讲起，口若悬河的姿态摆好，有人相问：“仙君事迹我们皆知，相传仙君受其小师叔教导颇多，也是修真界数一数二的人物，后来怎么就堕成了女魔头？”
“世事难料啊，世事难料。”说书人抚着胡子，一派高深莫测，“山门原先只是岌岌无名的小门派，后来有幸得小师叔入门，小师叔一己之力领山门成为修真界翘楚，更是有无数天才少年慕名登山，山门如今辉煌，有小师叔半成之力！”
“可惜小师叔后来无故堕魔，杀生无数，魔窟之下，三千修士化为血泥，修真界元气大伤，历经十一年风吹雨打，那山上的血还未彻底干净。”
众人听得，一时义愤填膺，“这女魔头当真猖狂！”
“修士护我等周全，杀生三千，已相当于灭门之灾了。”
“你快讲，后来又如何？”
说书人感慨，果然是时间流水，什么事迹都淡化。
他叹息一声，“小师叔恶有恶报，三千修士死于她手，她亦走火入魔爆体而亡，死无全尸。”
听得结局，众人顿时拍手称快，“好！”
“死有余辜！”
闻灯瞥了瞥嘴，又不由思忖，三千生灵的鲜血还没干净吗？这血也太牢固了些。
她正欲转身，一手忽从身后握了过来，她的手腕便被捉住。
闻灯回头，见到迟蘅面无血色的脸。
炽热阳光下，他的手却毫无温度，眼底甚至露出惶然。
他已贵为仙君，竟还有这样神色？
记得以前，只有她欺负狠了，迟蘅才会冷着张脸，边咬她边惶恐。
今时不同往日，闻灯如今法力全无，可不敢再逗弄他，装模作样地皱了皱眉，像被冒犯到般，“仙君？”
迟蘅蓦地收回手，面上血色恢复了些，“我误会道友走了。”
闻灯想，她确实准备顺势逃之夭夭。
若让迟蘅知她真身，该要报仇雪恨。她又悄悄看了眼他右臂，行动自如，应没有留下后遗症。
这会儿被追上来，一撩头发，凌乱的发丝更乱了，“怎么会。”
“仙君帮我诸多，我还未曾报答。”
她虚情假意完，便听迟蘅低声道：“你我不必如此客气。”
闻灯莫名觉得不自在，咳嗽两声，“我们走吧。”
迟蘅制止她，“午时了，听闻这家酒楼的饭菜不错。”
有吃的，闻灯自不会拒绝，高兴跟进酒楼，经过刚刚将她拒之门外的小二时，昂首挺胸。
莫欺午前穷。
午时她就有人付账了。
二人落座二楼，说书人还在继续，闻灯仿若说得不是自己，吃得不亦乐乎。迟蘅轻声道：“道友不好奇事情真假吗？”
闻灯更觉惊奇，食不言寝不语的迟蘅居然主动开口？
要知道以前，她得使出浑身解数，才能叫迟蘅破戒一二。
再听问题，便有些无趣。
是真是假她能不知道？
迟蘅仿若自问自答，“我觉得是假，道友如何看？”
闻灯心头一跳，正要蒙混过去，楼下一位道友站起，“满口胡言！”
周围人听音本怒从中来，见他一身修士装扮，又愿意给几分薄面，“哪有胡言？”
“我上次特意去山脚下看过，确实是有鲜血的。”
道友扬着下颌，“承南衡仙君之命，近期修真界正在编撰修史，我便是其中之一，十一年前魔界与众门派大战，修士死伤之数，根本没有三千人。”
说书人顾不得反驳，忙在本上记录，准备回头再计较真假，听众冷哼一声，“一千也不行啊。”
道友订正道：“一千也无，自此销声匿迹的修士，只有一人。”
听者荒诞不已，下意识反驳，“一人便可洗清女魔头罪孽吗？”
驳完又觉不对，道友已铿锵出声：“大战之后，修真界亡故之人，只有小师叔一人！”
—
闻灯吃饱喝足出来，觉得阳光也太烈了些，感慨还好她是魔非鬼，不然非得被晒得魂飞魄散不成。
刚酒楼那修士说完后，满堂皆言他胡言乱语，修士倒未曾后退，只丢下一句“且看我等如何为小师叔洗清冤屈”便挥袖而去。
闻灯觉得还挺惊异。
十一年前她可是人人喊打，修真界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十一年后居然有人开始为她鸣不平。
她堂而皇之的走神，出门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倒，迟蘅眼疾手快扶住她。
待她站稳便松开，“道友接下来有何打算？”
闻灯思考了会儿，“明天下山来找个活计吧。”
根据以往经验，她每个月只会连续倒霉十天，明天就是第十一天，霉运退散，她可以来赚银两了。
她礼尚往来般问道：“仙君准备去哪里？”
修真界的好运气也存续十天，明天结束，迟蘅也没必要跟在她身边想会有什么机缘。
迟蘅看向她，“回山门。”
闻灯悄悄松口气，他可算要走了。
有这么个以前朝夕相处的人在身边，做什么都别扭。
但她这口气显然松得过于早，在她半夜醒来，发现自己不在山洞，而是被载着御剑飞行时，下意识往下一看，高山都显得渺小。
她昏迷了十一年，早忘了御剑飞行是什么感觉，这会儿显然也不适用于她回忆往昔，她发觉自己手腿都受控，只能维持靠坐的姿势，震骇道：“仙君？”
迟蘅在搞什么？
“抱歉，担心道友掉下去，暂时控住了道友。”
迟蘅温声解释，像极了翩翩君子，如果忽视他说得话，“道友天赋凛然，不如去山门修炼。”
如果不是被控，闻灯一定被惊地回头，让她回山门？
她当初叛逃山门时可是势不可挡的架势，掌门长老都被她打伤，后来魔界与修真界大战时都没恢复好。
她现在回去做什么？自投罗网吗？
“我无心修炼，还请仙君放我归家！”
迟蘅沉默不语，只顾操纵方向。
闻灯一时怒从中来，往前推十一年，她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小小年纪难逢敌手，谁人见了不称一声小师叔。
这声小师叔可不仅因为她是掌门弟子辈分高，而是她厉害到别人心服口服。
即使现在她没了自己天赋极佳的身体，藏身于魔躯体内，靠着一个吃饭积灵力的法宝苟延残喘。
也不代表她遇事只能束手就擒。
闻灯闭了闭眼，感受法力在身体里穿梭游荡，她握紧拳，猛地挣开限制，给她的时间不会太长，毫不犹豫朝剑击去。
剑瞬间晃动不停，左右摇摆，发出沉闷的挣鸣。
闻灯从一侧倒去，在迟蘅伸手过来时，拉着他的胳膊往下，先一步施力叫他往下落。
以做她的肉垫。
两人从高空之上掉落，闻灯还有积蓄的法力，不舍得施展守护的符咒。
反正迟蘅会画。
她了解他，或者说，如今修真界所有提的上名号的，她都有自信说一声熟悉。
即使在她昏迷十一年间有新秀出现，但凡有师承之人，她都有破解之道。
若是无师承之人的野修……那些野术子缘于谁露出的秘籍，应也没人比她更清楚。
闻灯叹口气，懒得起身，躺在地上看山林之上的星星。
迟蘅在她一侧，先一步坐起，垂着眼睑，看清她眼睛里的星光闪烁，“山门之下，众人被庇护，无妖魔鬼怪敢出没，道友不想去看看吗？”
闻灯眼睛眨了眨。
山门地势不好，她被捡回去时妖魔横行，普通人常受其扰，连修士都要提着心路过。后来她扬名，把闹事的妖魔鬼怪揍了个遍，众人日子才好过一点。
她死时还想，也不知道山门还愿不愿意承她生前之志。
她仍盯着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我家在另一座山的山洞，我为什么要看你的家？”
她好不容易醒过来，可不想进了山门死于曾经的亲友之手。
她死了一回，现在非常惜命！
迟蘅便沉默，好一会儿，又出声，“无论山门还是山门之下，和你想象中已完全不同。”
闻灯亦坐起，冷漠道：“仙君，我凭什么信你？”
迟蘅偏开视线，嗓音都颤：“小师叔。”
—
闻灯来了山门之下。
她怪自己一时受蛊，愧从心来，竟着了迟蘅的道！
她在夜间修身养息，来时已是清晨，一片其乐融融，好不快哉，她欣慰之余，竟看到家家户户挂满横幅。
“小师叔高风亮节，护修真界百年太平！”
这一条幅又在修真界后面加了“和人世”三字，虽修修补补，却写得极为清楚。
“小师叔积德存善，流芳百世。”
“小师叔大爱无疆！”
“小师叔含冤而死，我等定为其平反！”
……
闻灯一一看过，震惊之余觉得过于搞笑，想和身边人指着好好说道说道，却看到迟蘅一脸严肃。
她觉得无趣，正巧看到烧饼铺，过去买了个烧饼，瞧着摊铺上“小师叔善有善报”的字眼，面露惊异，“小师叔不是女魔头吗，你们怎么还推崇她？”
烧饼铺老板将面丢在案板上，怒目而视，“烧饼不卖了！”
而后大喊一声，“这里有人质疑小师叔！”
闻灯不及反应，顿时被视线围得严严实实，她都担心被打一顿，然没有人动手，很快一个包着头巾的慈善阿婆过来，和蔼道：“小姑娘是外乡人吧？”
她下意识朝迟蘅看去，阿婆看向露面的迟蘅，含笑道：“南衡仙君。”
又见迟蘅站于闻灯身侧，“姑娘既与仙君是旧识，那也不用我来多嘴了。”
她拿出一本简札，“小师叔的事迹说上三天三晚都说不完，这是一些简要事迹，姑娘切勿被外面那些不知前因后果的人所蒙骗，我们小师叔，是上天入地难得的好心人。”
阿婆面向迟蘅，“还请仙君为小师叔正名。”
直至阿婆离开，闻灯抱着手札，都有些懵。
这里……竟没有像其他地方那样，把她描绘成罪该万死的人。
她翻开书页，字字真情，皆是她救人的丰功伟绩。
闻灯看向迟蘅。
迟蘅做不出讨人欢心的模样，一脸正色道：“小师叔，我未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