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闻灯日渐恢复记忆时，神医也翻出了解药的配方，每一味药材都珍稀，于摄政王却不是难事，唯有一道药引，需要中毒者挚爱之人的心头血。
闻灯和崔景辞皆沉默。
取心头血，于被取者而言太过危险。
崔景辞想，她若想记起，什么血都取得来，但他没有作声，不想闻灯心疼。
而于闻灯而言，已没有什么必要。
她已经记起好多好多事情，一些还模糊的片段，想必日后也会完整。
她刚发现自己失忆时，惶恐不安到极点，迫不及待想要记起，如今却不再着急。
闻灯这样回应神医，在神医离开后，她弯出笑，“夫君，我想见萧钰。”
崔景辞指尖一颤，“好。”
萧钰将地点安排在御花园，他格外喜欢这个地方，也觉得她喜欢，闻灯知道原因，这是他们见面的开始。
但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这里。
被丢在御花园的恐惧像是过不去的坎，一遍遍提醒她的命握在别人手里。
她从来没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她是暗卫，她不想扫兴。
闻灯与来迎她的大监讲：“换个地方。”
换到她在宫中的殿宇，院落之中阳光明媚。她甫一露面，萧钰冲上来抱过她，像面对失而复得的珍宝，她想避开，头发已经有了湿润的温度。
闻灯握紧拳，什么都没做。
熟悉场景，只有他们，萧钰抱了她好久，一遍遍唤她：“闻灯。”
闻灯想起她到了萧王朝婚嫁年龄那天，萧钰与她许愿，“我们一定会永远在一起。”
她满眼都是笑，磕磕绊绊地重复他的话。
她在宫内是快乐过的，和萧钰在一起的时候，只是都忘记了。
闻灯觉得再不阻止，她的头发就要全湿了，她说：“陛下。”
很陌生的称呼，萧钰也被惊地抬头，怔怔看着她，又恍然大悟：“你失忆了，我知道的，你都是叫我名字的。”
闻灯便又被这行字勾起记忆，萧钰头一回让她喊名字时，她惶恐极了，担心说完就要被杀掉扔去乱葬岗，后来好久，才慢慢适应，每次叫他，都觉得受宠若惊。
在她失忆前，这些都是极具温情的片段。
可随着她慢慢想起一切，这些曾被珍重放进匣内的碎片，似乎都失去了吸引她的色彩。
她没有说话，萧钰眼睛湿润，“崔景辞真是杀人诛心，叫你吃下忘情毒，叫你忘了我！”
闻灯蹙眉，“是我自己吃的，不关他的事。”
语气不满，在他面前为其他人鸣不平。
萧钰被脸上的泪冰到，他心脏收紧，嘴巴已经比意识先开口，“你能说话了？”
她在他面前不说长句，嫌自己声音难听，他又气又笑，“崔景辞给你用的药吗？”
却又喃喃：“我应该谢谢他。”
闻灯低垂着眼，“是我每天练习开口。”
萧钰眼眶都红了，“闻灯，我们没练习过吗，没有药物支撑，你说再多的话都只是更结巴一点而已。”
他想起崔景辞斥他不会养人，只叫闻灯做个哑巴。
闻灯是不是也受他蒙骗？他们也练习过的。
可是闻灯又不说话了。
萧钰咬着牙，挤出笑意，“用药也好，练习也好，好起来就好。”
他自语般重复，接受他的闻灯有了其他人的痕迹，握着她的肩膀无意识用力，“回到我身边就好。”
闻灯摇摇头，“我不想回宫。”
萧钰面色震骇，目中有了癫狂之色，“闻灯，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你失忆了，对，你失忆了，你想起来就好了。”
闻灯叹气，“你记得吗？我们曾经想过宫外的生活，我去看过了，和我们想象的一样美好，我不想再回来了。”
萧钰眼中的泪大颗大颗掉下，不可置信般开口：“萧闻灯，你记得！你记得我们的事，你记得，你不来找我！”
“你没良心，你把我们日夜钻研的手语告诉别人，你不给我写信不来见我，你一个人出宫去过幸福生活，你想把我丢在宫里，你做梦！”
闻灯不想看他哭，她伸手想为他拂去眼泪，萧钰下意识闭眼等待，眼泪流的更急，像回到她还未出宫的时候。
他们应该幸福的。
他们离不开彼此的。
闻灯的手在距萧钰眼皮咫尺时停住了，她看到他的难过，看到他剧烈颤动的眼皮，去认真感知自己有没有不忍。
长达十一年的时间，她这条命，刻着萧钰的名字。
没有人逼她，是她自己愿意。
可她现在生出自我，她不想再做暗卫了。
闻灯眼睫一颤，垂下手去，轻声开口：“你当时讲崔景辞会到我房中，是什么意思？”
萧钰猛地睁眼，仓皇捉住她的手，“闻灯，是我鬼迷心窍，是我的错——”
“是让我用美人计吗？”
闻灯打断他，她看进萧钰的眼里，知道自己没有会错意。
失忆的她在御花园的树上，领悟到离宫的使命，未曾失忆的她，却会错了意。
萧钰紧紧咬着下唇，有些茫然闻灯的明知故问，心里又有所感知般流进一腔冰水。
闻灯拂去他的手，“我以为，你是让我去杀他。”
萧钰震骇睁眼，“我怎么会让你置身险境……”
刺杀摄政王，几乎是有去无回。
他还想开口，一股腥甜却骤然冲向喉咙。
分明在房间，他好像听到耳边披荆斩棘的风，甚至恍若错觉般看到令他恐惧的电闪雷鸣。
一切不解都像画卷铺开。
他的闻灯，以为他让她去刺杀崔景辞，所以毫不犹疑点头。
而他的本意，是要送她去做别人的妻子。
在他们终于修成正果的时候。
萧钰唇肉都要被自己咬破，怔怔看着闻灯。
刺杀摄政王，她分明知道稍有不慎就会身首异处，仍义无反顾。
她清楚自己若失败，必然被严刑拷打，生不如死，为了不漏出他的秘密，她吃了毒。
闻灯不是惜命的人，在他身边十一年，她是可以为他赴死的，是他一遍遍与她重复，要活着，要和他一起活着。
不可以丢下他。
闻灯误会他的指令时一定也苦恼过吧，为了他不能吞致命毒，精心找出不及性命的忘情毒。
时间一到，忘掉自己最爱的人。
或许她吞毒那一刻也在想，若此回不死，他们会幸福的吧。
她那样赤诚，想为他们挣个未来。
萧钰的眼角溢出的泪慢慢有了血色，闻灯已经转身准备离开，她没有看到身后的人大颗大颗掉下的血泪，在衣袖被又一次抓住时，她垂着头。
“如果我没有失忆，要好难过的。”
被最爱的人送到别人身边，她一定会乖乖熟悉美人计，也许新婚夜就会绞尽脑汁想怎么勾|引一个陌生人。
她会像没有灵魂的皮肉。
但她是有思想的。
她…可以有的。
萧钰泣不成声，一句话说不出来，握着的拳缓缓松开。
衣袖上的力道卸去，闻灯也松了口气，毕竟是她的旧主，她不想动手。
而后，她打开门，外面阳光温润，她大步离开。
萧钰眼睁睁瞧着门被阖上，刺眼光线隔绝在门外，他像又听到雷声滚滚。
蓦地仰倒在地，口吐鲜血，崩溃嚎啕。
耳边是同大监点头前，听到的最后一句，“陛下，您怎么知道闻灯姑娘不想出宫？”
—
闻灯出来后，小双在等她，正在外头折腾石子，见她出现眼睛一亮，忙弯出笑：“王妃，我们快走，大人一定急死了。”
说罢面上又不自在地停顿，小心翼翼问道：“王妃，你出宫吗？”
闻灯听着小双难得拘谨的语气，忍不住也笑，“出宫。”
小双喜出望外，眼角差点有了眼泪，一应安排一气呵成，闻灯坐在马车上时，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她撩起窗帘，宫墙高大，像是从未变过。
从她有记忆起来，被宫里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捏着命脉，学着听话，学着顺从，独独没学过怎么做一个人。
萧钰作为她的主子，对她很好，说爱她，甚至要娶她为妻。
她对他心动实在是太轻易的事情。
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她最爱萧钰。
忘情毒也给出了答案。
而现在她在没有吃解药的情况下慢慢记起萧钰，是因为不爱萧钰了吗？
闻灯一时茫然，然她却清楚，她最爱的，不再是萧钰。
她现在最爱自己。
这一点她无比确定。
可是她看着红墙慢慢从眼前穿梭而过，消失在视野，心里涌出一阵又一阵的愧疚。
她把萧钰丢在宫里了。
她……丢下萧钰了。
他一个人，要怎么办。
小双守在马车旁，他紧紧捏着衣袖里的书页，像是做出重大决定般坚定抬头，“王妃，我想请您看个东西。”
闻灯一息回神，便见小双递来一个话本子。
话本子而已，他怎么这副难捱的表情。
闻灯接过，翻开一页，蓦地坐直身体。
——谁人不知小皇帝身边的暗卫爱惨了他，替他挡刀剑，斩四方，五十大板生生捱至血肉模糊，全身伤痕累累，只为萧钰平安顺遂。
后来，暗卫终于成了钦定的未来皇后，人人皆道她苦尽甘来。未料小皇帝反手将她推给自己仇敌，传闻摄政王凶神恶煞，满朝文武皆惧怕不已生怕招致杀身之祸。
皇帝不顾暗卫安危，不念她爱意凌迟之苦，只与她讲：摄政王后日到你房中，替郑平定他，可好？
她出嫁之后，又同她说：等郑接你回来。
暗卫心灰意冷，迷途知返。
皇帝却后悔了。
他求摄政王将暗卫还给他，彼时暗卫被英俊高大的男人护在怀里，耳边嗓音低沉：“让他滚，好不好。”
闻灯看完扉页，都不好意思翻下去。
她惊愕地盯着小双：“这什么东西。”
小双措辞还没整理好，一行人已至王府，崔景辞等在门口，明明早知道闻灯没有留在宫内，看到她那一刻，心口的风却才终于止住。
他情绪敛着，上前把闻灯抱下来，见她没拒绝，勾了勾唇，发现她手里紧捏着话本子，颇为震惊地看着小双。
像是小双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崔景辞低头，看清上面的内容。
“……”
他一同看向不着调的护卫，重复：“这什么东西。”
小双倏地跪地，“我天天读话本子，就想自己写一写……”
本来是要警示小一的，今天不由自主先拿了出来。
他低声解释：“我不想王妃为忘恩负义的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