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草长莺飞，盘虎坊周府，正值满园春色。
一华服中年贵妇脚步生风，从前厅愤愤而出，满头金钗因愤怒而乱颤，周府二夫人跟在后面小心赔不是，被中年贵妇一手拂开。
中年贵妇乃临江伯夫人，今日登周家门本是矮下身段为庶子聘妻，本想着周府听闻此事只有欢天喜地的份，未曾想被断然拒婚，闹了个没脸，走出前厅仍气不过，回身叫骂。
“不过是泥腿子出身，在朝堂上谋个一官半职便以为可比肩勋贵，纵使我临江伯府庶出公子娶了妻又如何？给你家一个平妻之位已算给你家脸面。”
周二夫人还没说话，从前厅直扔出两只活雁到临江伯府夫人身上，大雁扇着翅膀嘎嘎叫，散开漫天羽毛和禽味，临江伯府夫人顾不得仪态，被吓得哇哇乱叫。
周栖云从前厅跨步而出，她唇红齿白，相貌姝丽，看见临江伯府夫人失态的神色，忍不住溢出笑，又好似想到什么，一双灵动的眼含着冰：“把你家大雁拿走，我不曾认识你家儿郎，更不会嫁，我周家不结这亲。”
“阿云，闭嘴！”周二夫人责怪一声，命仆妇替临江伯府夫人拍掉身上羽毛，连声道歉：“临江伯府乃高门大户，聘我家二姑娘为平妻乃她幸事，然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父远在南疆，她的婚事不是我这个叔母能做主的，且她自小长于南疆，才来上京不过一年，还不太晓事，今日之事，夫人莫怪。”
周二夫人又命人从花房搬两盆玉兰来，继续赔礼道歉：“这玉兰是我仔细打理，耗费心血培育，且送夫人把玩，算是赔礼道歉。”
“二婶，这是你最爱的玉兰！”周栖云急道。
周二夫人冷下脸：“把二姑娘拉下去。”随即接过两盆玉兰花，亲自交予临江伯府夫人身边的仆妇手上，柔声道：“招待不周，请多包涵，改日我和夫君亲自上门，赔礼道歉。”
临江伯府夫人冷笑连连：“两盆玉兰，我临江伯府乃煊赫世家，往上数历代皆有功勋在身，虽不是上京最顶尖的世家，可也是实打实的权贵，不缺这两盆玉兰。”
她手一挥，将两盆玉兰摔了个粉碎，花瓣零落一地。
她抬眼瞪向周栖云，这样个没教养的丫头，除了模样好，还有哪点值得自家庶子青睐。
要知道，自家庶子的真实身份可是……
临江伯夫人想到庶子的真实身份以及伯府日后会有的泼天富贵，忍不住心跳加速，看向周栖云的神色更加鄙夷：“我家儿子端方君子，若非你家女儿有意勾引，我儿怎会央我求娶？今日一见，呵！你家女儿不堪为妻，只堪为妾，一月以内，送进我伯府门，否则……有你们后悔的！”
然而，周栖云听到这话宛如被踩了尾巴的猫，挣开仆妇径直朝临江伯夫人扑去：“你想干什么？你想报复我周家，死老婆子，我现在就要你的命！”
“啊！给我住手，南疆来的野丫头，真是疯了！”
“呀！临江伯夫人头钗被扯掉了！”
“快！快把她们拉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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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周府祠堂。
周栖云钗环散乱，吹掉沾在发丝上的羽毛，姿态不雅地跪坐在祠堂蒲团上。门外响起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拐杖点地的声音。
首先袭来的是周府老太，临江伯府夫人登门时，她正在佛寺为驻守边关的大儿子祈福。见周栖云跪坐还没个正形，不由得拐杖一敲，怒道：“列祖列宗在上，还不跪好！”
周栖云扭扭身子，依言跪好了点。
“糟心货啊糟心货，我周家行正影直，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懂事的蠢丫头！伯府求亲，天大的殊荣啊！生生被你这么乱拳打没了！你对得起远在边关的父亲吗！此事要是传开，你让兄弟姐妹如何说亲啊？”
周栖云想了想：“奶奶别急，被我扯头花此等丑事，伯府但凡有点理智，就不会散播。”
‘砰！’
“叫我祖母！”
周老太抽了一拐杖，桌案上的灯影一闪。
她歇了一口气：“但凡有点理智，根本不会来我周家求亲！”
“我们这是哪儿？上京啊！权贵遍地走，勋爵多如狗的帝京。而我周家往上数两代都是白身，靠着老身三子一女共同努力才好不容易挤进帝京，至于嫁入世家高门，更是泼天的富贵！”周老太想到与富贵失之交臂，顿时捶胸顿足：“趁人伯府眼瞎，把你嫁过去，我周家说不定可凭此跃入权贵行列啊！你要想让奶奶多活几年，明儿就嫁过去！”
周栖云缩着肩膀，生怕被周老太乱棍打到，插嘴道：“嫁？伯府是让我过去做妾呢。”
“什么？”周老太胡乱挥舞的拐杖停了：“不是妻吗？”
“伯府三公子乃庶出，已于三月前娶了一房妻，是他嫡母临江伯夫人的侄女。”
周老头年轻时便被妾室勾着，让子女们吃了些苦头，因此周老太最厌妾，也不许膝下孩子纳妾做妾，听周栖云一说，也不问她怎么知道那庶出三公子有妻，只顾咬牙切齿：“敢让我周家女儿做妾，侯府来求都乱棍打出去！”
此语一出，又看向周栖云含笑的双眸，周老太老脸尴尬，她本是来教训孙女的，怎能跟她统一战线？岂不长她威风？
于是，周老太留下一句好好跪着，反省反省，便借口遁走。
周老太，败。
半个时辰后，随着门开，一阵香风飘入，环佩叮当作响，周家大姑娘周邀月拎着食盒跨入祠堂，她容貌随了周二夫人，清丽柔婉，举止更是端庄，大虞民风开放，女子可以入学堂读书，临江伯夫人来时，周邀月正跟着女夫子学琴。
周栖云见是周邀月，灵动的双眼亮了亮，娇声唤：“大姐姐，你来啦。”
这样撒娇般的呼唤，仿佛她是她唯一亲近的人，放在往日可不常有，周邀月心下惊奇，表面不显，只猜测她是被祖母训狠了。
“妹妹罚跪祠堂好一会儿了，饿了吧，先用些饭吧。”她将食盒内的精致碗碟一一摆开，亲自为周栖云布筷，举手投足都端庄典雅。等周栖云已用了不少饭，吃了个七八分饱，才温声询问：“今日之事我已听说，妹妹虽顽皮，可不是不知礼仪之人，伯府上门求亲，再不如意，也应由长辈出面婉拒，妹妹到底因何故赶去前厅，厉颜狠拒呀？”
周栖云的筷子停住，望着周邀月柔婉的脸，她低声道：“因为，我梦见了。”
今日之前，她已做过两回梦。
第一回梦里，临江伯夫人上门为其府里庶子聘她为妻时，二婶代她婉拒，周到客气，已全彼此面子。本以为此事便了结，谁知那临江伯庶子被拒婚数月后认祖归宗，摇身一变成为走丢的皇子，随即对她家展开报复，日后更是将她囚于后宅，视为禁脔。
她梦醒后，惧得直打哆嗦，再加上之后两日，梦中种种事件应验，已让她歇了拒婚的心思。
若真来求亲，她嫁便是。
可当天夜里，她便做了第二回梦。
这回梦里，她老实应嫁，嫁过去后跟那庶子后宅妻妾斗得满头包不说，更让她不能忍的是，那庶子后期为争皇位，将她周家利用了个干净，黄泉路上她一家人躺得整整齐齐。
“梦见了？”周邀月疑惑出声，不解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周栖云回神，真诚地点点头。
“我梦见了跟那伯府三公子的婚后，那男人活不太好，毫无□□可言。”
‘轰！’
周邀月何曾听过这等虎狼之词，当即脸烧起来，落荒而逃。
周大姐，败。
一炷香后，周二爷杀到。
他已脱下官服，一身青袍，手中拿着个杏色长签，乐颠颠地跨入。
“云丫头，快看，司天监的姻缘签，少监亲自所书，只要焚香沐浴，日日佩戴，定会成一段好姻缘！”
大虞信卦，皇家逢大事必卜卦，因此专设司天监，算历，测验，卜卦。司天监鲜少向民间开放，做姻缘签这等琐碎事更是几乎未曾有过。周栖云接过姻缘签，笑着摸了摸，除了好闻点，跟寺庙里的并无不同：“少监大人亲手书，很难抢吧，二叔替我费心了。”
她问：“司天监怎有空做这个？”
“大虞的战神，叶世子凯旋归来，皇上请司天监替叶世子扫灾除厄，被叶世子拂开，世子道与其为他个人祈福，不如将这福运分给百姓，”周二爷神色赞叹：“叶世子，不愧为我大虞定海神针。”
镇国侯府世子叶孤星，她初来上京就听过他的威名，据说镇国侯府之所以赐名镇国，不是因为镇国侯，而是因为有个可以镇国的世子。
但可以镇国的……
周栖云咕哝：“那不是神兽么。”
“嘿，你这丫头……”
“嗯咳！”门外传来重重一咳。
周二爷一改话家常的态度，立马挺直腰杆，双手背在身后，沉着脸问：“阿云，你可知临江伯府是何境况，我周府又是何境况？”
“临江伯府乃权贵高门，序齿众多，子弟在朝堂多有任职，我周府，姑母远嫁暂不提，我爹驻守南疆，是个小将，二叔你虽为翰林院侍读，可钻研学问不通钻营，三叔只通钻营不通学问，不惹麻烦就不错了，我周府在上京不过后起，谈不上秀。”
这话没错，到底说得有点脸热，周二爷磕磕巴巴道：“那你还撕临江伯夫人脸？”
“她扬言要抬我做小，否则被她家报复全家，况且，她还摔了二婶的玉兰呢。”
“什么！”周二爷拍着大腿跳起来，“她摔我家玉兰花，那可是你二婶的心头宝！”
眼见又一人落败，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周二夫人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祠堂大门：“相公，扯玉兰花做什么！摔了可以再种，妾身又不觉得可惜。”
周二夫人视线落在周栖云身上，少女规规矩矩跪在蒲团上，身段婀娜，也不知南疆水土怎么养的人，把少女养得明眸皓齿，甚是貌美。
少女见她进来，规规矩矩施了一礼，乖巧呼唤：“二婶。”
她翻开蒲团，蒲团下竟全是玉兰花瓣，少女一双纤纤玉手将花瓣小心捧到周二夫人面前，开心道：“二婶精心养护的玉兰花瓣，阿云全收集起来了，等天色好了晒干，可做各样精美的牙黎。”
原来，她给临江伯夫人小心赔不是时，亲侄女正蹲在地上将花瓣全部捡起，小心收好。
这样率真可爱的女子，又凭什么要为规矩束缚，忍受高门大院的后宅之苦？可是她这样貌美，又岂是普通人家留得住的。
若她能被其母亲要去，或许……
周二夫人感觉嗓子里似堵着一团棉花，她扶起周栖云，真心实意道：“二婶今日关你，并非逼你嫁，而是想告诉你，凡事不应直来直去，哪怕后院内宅，也可用制衡之法。”
此话与她梦中二婶所言如出一辙，可若没足够的实力与之抗衡，制衡不过垂死挣扎而已。
周栖云低头，并不反驳周二夫人，乖乖认错：“今日是侄女冲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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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栖云从祠堂里出来后梳洗一番，在祠堂她已吃得很饱，便不再用膳，贴身侍奉她的丫鬟春芙正拿着帕子擦着她的头发，表情喜滋滋地：“老爷夫人全都疼二姑娘，奴婢就知道二姑娘用不了多久就会从祠堂里出来的。”
周栖云闭着眼，内心盘算着。
梦里这时，那庶子早知自己真实身份却按而不发，只等一个时机粉墨登场，好与其他皇子共逐天下。
后来，他确等来了这个时机，一跃为受宠皇子，权势滔天。
但如今，上天既以梦示她以警，她必不可能让那卑鄙小人如愿。
可在此之前，她得让她周府跟个铁桶一般。
在第一回梦里，临江伯府家求亲失败后，报官说他家公子贴身之物遗失，联合京兆尹将此事闹得满城皆知，最后物件是在典当行中找到，典当那物件的是她周府下仆，流言蜚语间她周府姑娘成了贪婪势利之辈，最后伯府三公子亲自出面销掉了官司，澄清东西是赠予她周栖云的信物。
未婚女子与男子贴身信物挂钩，流言变成了是她周栖云有心引诱，而他伯府三公子则是一腔深情。
他们唱了一出大戏毁了她、毁了她周家姑娘的名声。
她自认上京后规规矩矩，学子们送来的书信玩意儿一概不收，退回，又怎会凭白招了那庶子，只怕是这铁桶有了缝儿。
她不但要找到这缝儿，还要找到那贴身信物，将这戏变个方式唱下去。
“将院子里的人召集一下，再取我兽哨来，”周栖云睁眼吩咐，一双杏眼冷冽：“我倒要看看，我这院子里有无魑魅魍魉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