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泪

    巨大彻骨的真实感,长缨全身汗透,从上而下像被兜头一盆冷水浇下,远处的大悲塔消失了,炙热的灼气消失了,嘈杂的声音消失了,铺天盖地的烟雾也消失了,天地间孤寂如雪满山岗,好像只剩下她自己,失了魂一样反复举高双臂拼命劈砍,“当”“当”“当”……

    “常春在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没了!”谢周盯住她血红的眼睛,把卷了刃的刀夺过去扔到地上,语气坚硬如铁:“常春已经没了!”。十岁的长缨“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两眼一黑就晕了过去。

    长缨的身形虚弱摇晃着几乎要跌倒,眼角已经染了血红色像要滴出血来,嘴里还一张一合着,手上的冰河刀也一刻不停劈砍:“常春!常春!”

    “走吧,何必在这里陪我们死。”门里有冷淡声音如松林风声传来。

    烟雾弥漫的空荡荡门缝处有半张年轻好看男子的脸悄无声息出现,语气不似劝解,倒有些戏谑。

    轻飘飘清冷冷一句话让长缨猛然回过神来,她终于停下手中疯狂的胡乱劈砍,站着发了一会儿怔,继而晃了晃身子,全身疲软下来,快要跌倒的瞬间手忙脚乱用刀勉力拄着地才没有瘫到地上。她胸口剧烈起伏,如同落在岸上垂死的鱼般大口大口喘气。

    长缨大口喘着,盯住门后那人苍白面容上一点咳出的病态红晕,虚虚按住发疼的胸口反问道:“为,为什么?你不,不想活?”

    “这院子里都是恶贯满盈之人,葬身火海沉沦永劫都是活该,不值得拼死相救。”那个年轻男子在门后静静看着她,嘴角带笑,眼睛懒洋洋半睁着,是与身后或惊慌或失魂的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平静。

    “你这般砍法很伤胳膊,再砍下去是要赔上自己后半生的。”门后男子轻轻咳了两声,“何况,”他略一挑眉,眼皮轻轻往下,觑了眼门上的巨锁。

    灼灼热浪已经在一波一波拍打面颊,余光里火势凶猛如狂躁野兽,疯狂扑将过来。逃难的百姓片刻前已经从她身后奔涌而尽,现在街道上已经不剩几个人了。

    长缨狠狠咽下自己喉咙里上涌的血沫,甜腥味的痛感,喉咙像是吞了刀片一样生疼。

    她皱了皱眉,用发抖的双手再次举起刀来:“我偏要你活。”

    她牢牢站定,深呼吸一口气,吸进胸腔里的全是黑灰和焦糊味儿。攥紧手里的冰河刀,自己的力气真的快要用尽了,大概只够最后一次劈砍了。顾不上了,长缨双眼炯炯盯住眼前巨锁,双手紧握冰河刀,高高举过头顶,力道自脚底、小腿、大腿,继而传至腰部,最后自大臂倾泻而出,冲着那把锁用尽全力砍去。

    “常春!”她自丹田里最后一点气力全力挤压而出。

    尖锐刺耳一声脆响,锁变成了两截落在地上。锁终于断了。

    门缝里隐约有个声音悠悠飘出来:“暴力,实在是暴力。”轻如蚊哼,吵嚷背景下还未听真切,就有欢呼声自忠义宫内传来,随后十几名锦衣公子推开大门争先恐后鱼贯而出,有几人匆匆给长缨作揖道谢,其余几人则是直接掩鼻奔逃,毕竟火烧眉毛,大难当前,顾不得许多了。

    长缨愣愣看着手中的冰河刀,原来这刀果真如常春所说是个宝刀,刚才那力量枯竭下的惊艳一劈,她还入坠梦中不敢置信。自己力道充沛时尚且不能劈开这锁,难道是十万火急下她终于激发了这个宝刀的灵性?

    又有人过来扯她的袖子,轻飘飘漫不经心的一拽。

    她回头,本以为还是刚才那个热心的络腮胡大叔,抬眼一看,却是个清瘦如竹的男子,正是刚才门缝里劝她住手的那人。

    那人从门里出来站在她面前,她才发现男子比她高出一大截,需得仰头才能与他对视。那男子抬起半睁的眼睫,终于显出庐山真面目的一双眼睛美出锋芒,定定看人时有杀伐之气,此刻却弯了眼睛盈盈笑意看着她,一脸欣赏道“是把好刀,”又用手指了指快要舔舐到他们衣角的火势,“只是好不容易才劈开锁,再不逃命那锁就白劈了。”

    长缨“嗯”一声,强打起精神,提着刀迈开虚浮的腿脚,只是她力气早已损耗殆尽,才迈出去膝盖就打了软。

    实在没有力气了,根本抬不动腿了,这次是真的没力气了。

    说不定今天就要丧命于此了,常春。长缨保持着面朝下的姿势闭上眼睛等待着钝痛袭来。

    正在意识昏聩放任自己摔倒的下一刻,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牢牢抓住了长缨的小臂,宽大衣袖下的手臂轮廓清癯但极其有力,用力一抬把她扶了起来。

    长缨自迷茫意识中清醒过来,慌忙抬头,男子淡淡扬起唇角,看她一眼,“累傻了?”

    然而长缨还没来及做出反应,就感觉到有手臂往她腋下一抄,随后自己就被架住半边身子,背对着冲天红光,开始全速奔跑。

    这男子看着孤绝青竹般的瘦削,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脚力却很快,长缨就这样被他半搀半拽着不顾一切向前跑,手边虚虚握住的刀一路把浑浊空气斩出凌厉破口,明明疲惫不堪的脚底却似要生风。

    两人不知道跑了多久,直跑到两眼再度昏花,意识朦胧中听得耳畔樯倾楫摧的轰塌碎裂声越来越远,鼻腔和胸腔里新鲜清凉的空气也渐渐取代了刺鼻灼热的烈气。

    待二人喘着粗气驻足一齐回望,被烈火吞噬殆尽的成武大道离他们已经很远很远。

    长夜将尽,晦暗天光下,他们已经可以远远看到城门楼了。

    缓缓倚着路边一堵墙坐下休息了半晌,长缨才勉强攒了一些气力,就着黯淡光线低头检查自己的衣裳,不出所料,脏兮兮大片大片污渍,几乎看不清原来的翠绿颜色,不由得垂头丧气,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赶紧哆哆嗦嗦去摸自己的脖子,隔着衣襟确认小盒子还在,脸上表情终于松弛放心下来。

    长缨闭上眼又深呼吸了几口清晨的鲜冷空气,对身旁男子轻声道:“多谢。”同时悄无声息抽出了自己一路被搀扶着的胳膊。

    胳膊已经抖得不厉害了,轻轻活动了下腿脚,也没那么虚软了,看样子刚才虽一路不要命的奔跑却似是几乎没怎么费力。

    “你很能跑。”长缨道,出口瞬间感觉不太准确,又补了句:“你很会扶。”

    身旁那人噗嗤笑了一声,然后就不再出声,长缨保持瘫软的坐姿歇了一会儿,感觉到似乎有视线看过来,好奇转头去看。

    身旁男子只是斜斜倚着墙,并没有一起坐下。

    她不得不把脖子扭成很累的角度,才发觉,这人不知道为何一路狂奔后竟仪表无损,长身玉立一派气定神闲,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跟自己狼狈的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他也正抱着双臂垂着头直直盯着长缨的脸,一动不动,黯淡天光下如一只风致清雅的长颈玉瓶。

    “你哭了。”那男子冷不丁地说一句。眼波意味不明地流转在长缨脸颊上,玉瓶上了一层妖冶艳丽的釉。

    长缨“啊”了一声,机械地伸手胡乱一抹,破皮出血的指尖上有莹莹的湿润,是暌违多年的眼泪。她望着一手的泪水愣神,自己明明很多年没哭过了。

    也许劈开那把锁像是把自己从常春的那场噩梦中释放,终于算是了却了一桩心结,长缨轻轻叹口气,任眼泪肆意流下。

    “姑娘方才为何不顾性命也要救我们?”身旁男子等她脸上泪水风干,才淡淡开口绕开话题,像在谈论天气。

    长缨抚了一把从高束的马尾脱落到眼前的几缕碎发,没抚上去,又抚了两把。

    不是她故意不答,是她着实不知道该怎么答,要答常春的话实在来话长,太长太长了。何况他们萍水相逢,远没到能谈这件事的程度。

    男子也不再追问,微微侧过头看她。斑驳也遮不住的线条英气的侧脸旁是她抚了几次仍然没有抚上去的两三缕乌黑发丝,轻薄蝉翼般跟随她的呼吸震颤,有一缕像雨珠滑落荷叶一样,滑落到她翠绿衣裳覆住的单薄肩头。

    刚才爆发出那么大力量的姑娘原来这么瘦。

    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绣帕递过来,那人用眼神示意她用帕子擦擦脸颊。

    长缨看看那张一看就金贵娇气的真丝手帕,月白料子上面银丝绣的图腾精巧细致,熠熠冷光像晨露一样闪烁,正要伸手接过,略一犹豫,料想自己的脸大概已经脏得没法看了,还是不要弄脏了这么好的帕子。

    她隔空虚虚做了个回推的姿势,“不必了,弄脏了你的好帕子怪可惜的,过会儿我出城找个河边洗洗脸就好。”

    那方帕子却不由分说地直接被塞进了她的手心,“左右不过就是个帕子,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脏了便扔了。”。

    长缨一笑只得接过,却是随手往袖口里一掖,再从黑乎乎的袖子上找了块干净点的地方随便擦了擦脸问道:“你为什么说你们都是恶贯满盈的人?”

    沉默。身旁男子也不答。

    长缨自嘲一笑,他们两个人的性子还有点像。

    长缨一边活动酸痛的胳膊腿一边换了话题道:“忠义宫是什么地方?”

    话一问出口,她就有点后悔,这男子上个问题都回避了,这个问题又怎么可能回答呢。

    果然,又是沉默,只不过这次的沉默明显与上次不同,因为她感觉身旁那人的喘息声好像有些奇怪,明明两人都倚着墙休息,她的气息越发平稳,而他的气息则越来越乱,声音也越来越大。

    哪里不对劲,长缨侧头,发现身旁男子好像很痛苦地微微弯下身子,关节发白的手指正紧紧攥住自己的衣领。

    莫不是刚才被烟熏火燎得伤了肺腑?

    长缨赶紧扶着墙站起身关切问:“你怎么了?”

    那清瘦男子喘得越发厉害,紧闭双目似在极力克制,几声压抑的咳嗽从喉咙痛苦逸出,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一头栽过去。

    长缨赶忙上前扶住,突然发现自己右手还握着刀,赶紧丢了腾出手去扶。这一扶却不知是触动了什么病灶,男子更加猛烈咳嗽起来,五脏六腑似要争先从他的喉咙里咳出来,整个身体都如风中枯竹摇摇欲坠。

    长缨手足无措,看看左手又看看右手,不明白自己是不是扶到什么不舒服的位置反弄疼了他,她尝试打起精神回忆怎么搀扶病人,然而又迅速泄了气,因为自己好像从没遇到过这种看起来一碰就碎的病人,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先是扶着男子左臂,然后又换到了右臂,想了想又换到了左臂,看起来很忙,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本就恢复不多的体力不多时就渐渐不支了,她死死咬牙坚持着不敢撒手,生怕一撒手人就直接歪到了地上。

    忽听得有隐约吵闹声传来,在只有身旁男子痛苦喘息声的寂静无比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天光还未大亮,离得城门又有百来步距离,长缨一边吃力扶着男子一边举目望,只见城门方向似有层峦叠嶂的乌云聚集,定睛细看,原来是拥挤着密布大群准备出城的百姓,人挤人拥在一处,竟比平时多出数十倍不止。

    长缨暗自忖道,燃成焦土的成武大道离城门尚有好一段距离,受灾逃窜的百姓按理说逃出成武大道都该就近借住安置在城内亲友家中,怎么这会儿都一窝蜂的要出城……自己往城门跑,是还有一笔账没有跟谢周清算,可这些人争先恐后要出城是怎么回事?

    难道景国真的出了什么大事。

    这时身旁男子一边咳喘着一边开了口:“咳咳,你,咳咳,你要不要试着撒开手,好让我,咳咳,让我坐下缓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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