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

    小厮一愣,随后马上低头抱紧包袱飞快答道:“不给!只是我的一些衣裳罢了!”

    长缨也不啰嗦,直接伸手把包袱轻而易举地抢过。她早已发现这小厮虽然轻盈灵活,力气却比一般男子小得多,更不用说跟自己比了。

    “喂喂喂!你怎么抢人东西!喂!”小厮见自己紧抱着的包袱瞬间就没了,手舞足蹈吱呀乱叫,又猛然想起自己脖子上还横架着一把刀,于是收敛了动作,畏手畏脚地吱呀乱叫。

    长缨手伸进鼓鼓囊囊的包袱,随便翻检了几下,有燃烧成灰的碎屑碾碎在指尖,果然谢家没有烧干净的东西被这小厮给捡了。

    她借着月光一样样拿出来检查,眼皮子都没抬道:“这是谢家的东西。”

    小厮争辩:“我拿到了就是我的!”

    长缨轻嗤:“那照你意思,现在我拿到了就是我的?”

    小厮悲愤交加,鼻腔里蚊蝇般的哼哼一声:“先到先得。”明面上却不敢大声争辩,提心吊胆看着见长缨翻翻看看半天,奇怪的是,她检查完毕后都一一放回去了,最终什么都没从包袱里拿走。

    包袱完好无损又被扔回自己怀里,小厮忙紧紧抱住,这时才觉颈上一轻,长刀骇人的凉意已猝然消失。

    长缨丢下一句“回家带你母亲赶紧离开!”再回过神来,长缨的绿色衣角已经翻飞消失在了墙边。

    成武大道尽头的大悲塔是传统的木质结构,层层叠叠足有八层,燃烧断裂的木头自高处跌落四散,佛幡亦挂着火苗翻飞飘落,此时已将周边的住宅点了个七七八八。

    饶是有心理准备,长缨翻出谢家宅墙的时候还是被火势惊大了双眼,没想到火势蔓延得如此迅速,转眼间成武大道一半已经被笼在炽火中了。

    她的脚步失去镇静,猛地退后几步,又摸摸胸口小心翼翼揣好的小金盒定了定心。火势骇人,何况她比一般人都要怕火。

    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恐慌情绪,飞快梳理思路。

    出弁都,去昌平,找谢周。可眼下唯一要紧的是先逃出火场。

    空气被熏燎得辛辣刺鼻,四处都是逃窜的百姓,哀嚎声、房屋的倒塌声、儿童啼哭声、哔哔剥剥的燃烧声,争先恐后冲进耳朵,平日秩序井然肃静宏伟的成武大道一时竟成了炼狱景象。

    长缨在拥挤混乱的成武大道上艰难前行着,火光照得四围亮如白昼,她瞅准了旁边一处被丛树掩映的小道入口,准备挤过去从小道穿插而过,忽听得小道旁边一处宅院里传来幽微的呼救声和咚咚咚的闷响,几乎被火灾嘈嘈切切的声音盖过。

    炙热温度,灰色浓烟,一扇紧闭的门。

    她脱口而出的是两个字:“常春!”话出口,她被自己惊了一惊。

    她脚步狠狠一晃,脑海里浮出的是自己刻意忘记很久却还是历历在目的常春殒命火海的小院。

    当年也是这样一扇紧锁的门,锁住一院子的绝望。

    长缨迫不及待走近确认。抬眼望去这处宅院灰瓦白墙,灰扑扑的色调在高门大族堆金砌玉争竞豪奢的成武大道四周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过严格来说这宅院也不在成武大道上,而在连接大道的一处小道上,所以没有那么引人注意,长缨就从来没有发现过这处宅子。

    奇怪的是,这院子虽低调,外墙却筑得倒比一般宅院外墙都要高,且高得多,门楣上也没有弁都家家户户无论富裕与否都有的木雕装饰。景国尚木德,不知何时兴起来的风气,百姓追逐木雕成风,高门大户必请能工巧匠在门楣上雕些复杂的如八仙过海那样的祥瑞图案,普通人家好歹也雕个花鸟鱼虫图个喜庆吉祥。只这灰扑扑宅院从上到下都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木雕装饰,看着有些怪里怪气,倒不像是景国人的宅院了,偏偏还高悬了一块硕大的黑漆漆牌匾,上书四个朴拙的金色大字“忠孝仁义”。

    根本看不出是谁家的院子。

    比牌匾和高墙更引人注目的是暗红大门外扣着的一把形制特殊的巨大铜锁,比普通人家的门锁大出三倍不止,显然是特制的,样子虽笨重却十分牢固,是以门内虽捶门撞击声不断,大门却岿然如山,几乎纹丝不动。

    咚咚咚的砸门声更加急促。长缨迟疑着回望了一下不远处蔓延迅速的火龙,踌躇了片刻还是三两步冲到门前,扒着门缝处往里瞧。这里似乎是一处极隐秘的院落,几个男子正困在院内团团乱转如热锅上的蚂蚁,有几人尝试着用桌椅板凳搭起架子好越墙而出,有几人把大家脱下来的外衫打结到处寻找能够悬挂攀爬的高处,还有几人找来了凳子使劲砸门,她听到的砸门声应该就是他们制造出来的。

    墙太高了,他们出不来的。长缨又检查了一下门锁,确信这是自己习刀十余年来从未挑战过的难度。这宅子显然是被人从外面锁住,若不打开这把锁,里面的人怕是百般折腾也只有死路一条,断无生还可能了,可想要打开这锁也确实近乎登天难度。

    长缨困住常春的火海又在脑子里熊熊蔓延开,太遥远了,可她忘不了,永远也不会忘。当年的火不止困住了常春也是困住长缨许久的噩梦。

    虽然她可以转身离开,但事实上此刻的她别无选择。

    长缨反复握紧冰河刀,后退一步,深呼吸一口气,把刀举到眼前,刀柄上是很久以前常春自己歪歪扭扭刻上的四个字“道难恒贞”。常春曾骄傲地告诉她,这把冰河刀虽然看起来朴拙笨重,实际上极为坚固锋利又富有灵性,若持刀人与刀磨合得好,斩金断玉,削铁如泥,不在话下。

    常春当然不会骗她,她从未怀疑过手里这把冰河刀当真是神兵利器,她也曾亲眼见过常春执刀劈开巨石的震撼现场,可这十余年无论她怎么勤加练习,手上的伤口生出又愈合,茧子新的盖旧的,仍是没能劈开过当年常春轻易劈开的一半大小的石头。

    尽管她清楚自己的力气比一般习武男子都要大,但当年常春手中神威赫赫的冰河刀,在她的手中,更像是一把普通的长刀。长缨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所以劈开这把巨锁,她并没有多少信心。

    宅院里的撞门声孜孜不倦,夹杂着嘶哑咳嗽的求救声却愈发仓皇,长缨回望火海,抚摸了一下刀身上的刻字。电光火石间,她手起刀落,以教人几乎看不清的速度,已朝着大锁飞速劈砍了七八下。

    冰河刀连续激烈撞击下,门锁周围火花徒然四溅,锁却纹丝未动。

    “有人来救我们了!咳咳咳!有救了有救了咳咳咳!”门里被困的几人在慌乱徒劳的自救之中终于听到了了门外叮呤咣啷的脆响,知道是有人在尝试劈锁相救,他们争先恐后挤到门缝处,迫不及待地探看门外天降的救星,有些失望地发现门外制造出惊喜响动的竟然是个纤细的姑娘,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复杂奇怪。

    长缨不在意,抬臂抹了把汗,迅速短促道:“让开!”,随后飞快撸起袖子再次举刀,“当”一声,冰河刀又一次蓄满了力狠狠劈在锁上,这一下用力太大,刀身剧烈的震颤反弹到她的手臂上,酸麻倏忽从手腕小臂传遍了她的全身。巨锁几不可察地飞速小幅抖动着,这几下挥刀劈砍几乎用掉了她一多半的力气,可这锁仍然没有破开一丝一毫。

    虽然还拥挤在门缝处,但门内被困者的表情更加复杂奇怪了,脸上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着,有人已经紧紧闭上了眼睛交握双手念念有词。

    长缨微微喘息几下,尽量不去看他们,专注调整自己的呼吸,她明白,他们既恐惧逐渐迫近的火势,更恐惧自己的命运此刻竟牢牢系在了自己这个小小女子身上。

    “当!”又是一次用尽力气的劈砍,锁仍然没有劈开,但胳膊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了。

    这锁怎会如此坚固……

    门缝里挤着的四五张脸上仅存的期待如日落西山般渐渐灰败下来,不知谁嘟囔了句:“哎,就知道姑娘不行的,可笑我们还异想天开……”人影缓缓四散开来,有人两眼猩红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天要绝我……”,一众人接二连三,颓丧地一屁股坐在地板上,仿佛长缨成了他们即将来临的厄运的罪魁祸首。

    长缨左手死命抓住自己颤抖不能自已的右臂,两眼开始有白亮的虚影冒出,她知道自己这是接近力竭了。

    感觉到一股蛮横力道突然狠狠拖拽住自己的箭袖往大道上拖,长缨因疲惫而略显迟钝地回过头,原来是路过的一位阔面络腮胡的大叔冲了过来,一边拖拽一边在她耳边大声疾呼道:“脑子有病是不是,火就快烧过来了!”

    长缨甩了下胳膊,竟没甩脱,看来真是有点累了,她苦笑一下,道:“里头还有人。”

    大叔气急,“这可是忠义宫!没必要管这个闲事!”

    “忠义宫?”长缨一愣,这是什么地方,愣神的瞬间已经被稀里糊涂拽着跑了几步。

    “小丫头片子逞什么能,真是耽误事!”大叔一边拽着她跑一边没好气地抱怨着。

    她却发力收脚,站住不肯再跑,一字一顿道“我要回去救人。”

    大叔感觉到手掌中纤细胳膊执拗的抗拒力道,惊诧回头,还要再拽,没想到不仅被长缨挥开了手,还被就势推着向前跑了几步。

    长缨冲着几步外满脸惊愕不解的络腮胡大叔匆匆抱拳鞠了个躬,调转方向三两步又跑回了忠义宫门前。

    大叔正打算跟着返回去,猛地注意到火势更大了,小腿顿时抖了一抖,有些发软。

    “又是一个偏行己路的,小小女子非要做大英雄,跟当年那位一个毛病,既是自寻死路那也怨不得自己了,反正自己已然尽力,就算家主问责我也问心无愧……”大叔用长缨完全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嘟囔着,迅速与自己和解完毕,继而转头不顾,往大悲塔的反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常春的字真丑”长缨一只手专注抚摸刀身,刀柄上的手指一一握紧,心里生出些柔软温情的果决,转头打算继续挥刀,忽地觉得这锁莫名有些眼熟。

    她举袖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时,竟回到了一座熟悉又陌生的宅院里,隐约有点像是谢宅,但又比现在的谢宅朴素小巧得多。

    比刀没高多少的她隔着院门远远看到常春的身影隐没在火海里,门被从里面反锁住,她哭喊尖叫着抢了侍卫的刀去劈,闭着眼睛不知道胡乱劈了多少下,直劈到刀刃都卷了边,可怎么也劈不开那扇门。

    她满脸是泪,劈啊劈啊,直到谢周把她强行拖走,红着眼睛握住她磨得血肉模糊的一双手,告诉她:“别劈了,别劈了,常春一心求死,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她心里像被塞了一把热炭似的又噎又烫,说不上来的难受,一时分不清这些片段是梦境还是被遗忘的一段记忆。

    她举刀又劈。

    千万条火舌从大悲塔方向越侵越近,有附近居民逃跑路过,边跑边上气不接下气地扭头喊:“姑娘,别跟这大锁较劲了,多少年了这锁,哪是你三两下能劈开的,火眼瞅着烧过来了快逃命去吧!”

    长缨小兽一样红了一双眼,嘶吼着又夺了一把侍卫的刀,被谢周反复拦腰拖走又反复扑回门前一阵乱砍。“常春!常春!常春!”她声嘶力竭的呼喊与金属碰撞声混在一起,凄厉的绝望。谢周再一次冲过来把她抱走,她又蹬又踢疯狂挣扎,眼见着常春的小院已经被火海吞噬彻底断绝了生还可能,她悲伤地张大了嘴,用含着血破了音的气声冲谢周喊:“你为什么不救她!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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