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食肆(6)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端坐铜镜前,镜中人恍若玄女,腮凝新荔,鼻腻鹅脂,翠眉开娇横远岫,绿鬓亸浓染春烟,时而抬手抚鬓角,时而侧身观发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身旁嬷嬷们无一不夸赞谢知意天生丽质,皇家有名的全福夫人为她绞面挽发,太后亲手养大的女儿郎,最后亦由她亲自添妆梳发,送上婚车。

    十里红妆,长安城最盛大的出嫁仪礼便在今日,皇后车架,赤红铜面战马,禁兵列道,两仪殿中宴请群臣,公卿皆伏地稽首,谢知意拜别太后、皇帝,宋怀安同她携手踏过红绸长毯出宫门。

    季朝澜独自立于宫墙之上,目送婚车远去。

    皇后乘坐九龙轿亲自送行,花车游街,一路红火前往平南侯府,皇帝亲赐九盏宴会,府内一派灯红酒绿、喜气洋洋。

    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礼成结偶,恭喜喝彩声,声声入耳。

    宴会结束皇后回宫,侯府众人拜舞谢恩,谢知意被领着行新婚夫妇同食之礼,礼毕,再行侍奉公婆进膳之礼,拜递名片、手帕、梳妆匣,赐银器三百对,衣料五百身于其他亲眷。

    此后便是洞房花烛......

    ——

    “小娥,快来给我拆了这些钗环,让我先松快松快,起个大早却只许吃口苹果,嗬......累坏我了。”

    谢知意刚坐在铺满喜果红枣的大红喜字子孙被上,就忍不住扒拉身后束带。

    婚仪礼服足足有六层,最外层正红对襟大袖衫,挂满金饰、玛瑙、香囊、吉祥玉坠,这凤冠霞帔真不是她这般柔弱女子可以抗得起的,忽而打心底里佩服季朝澜日日着衮冕上朝。

    “新郎至——”

    门外侍从出声示意,门内金丝红衣的嬷嬷们一左一右打开房门。

    松快不了了,谢知意坐得端正,只一帘红色薄纱盖头坠流苏轻轻拨动,她看不清宋怀安的脸......

    挑红盖头,交杯品酒,剪发系红结藏于红匣中,嬷嬷侍从恭祝婚成,合门离去。

    这会儿她金盆清水濯面,卸了□□红妆,只着亵衣配正红绣牡丹薄纱,宋怀安亦更衣散发,落座床榻,满屋喜色衬得他面颊薄红,许是宴席上饮了些酒,谢知意走近后还能嗅到他身边萦绕着丝丝醉意。

    这是要同她......也不是不可,终归是夫妻,她也没想着只盖被子聊天。

    “郎君,夜深了可要安寝?”

    龙凤喜烛,火光摇曳,甜腻花香肆意。

    他不知如何是好,也曾想过山不就他,他来就山。

    但倘若山中本无他,一切皆是一厢情愿,徒求苦果,不若提前放手,尚能还山一片祥和宁静。

    “殿下今日操劳,长夜漫漫,您......可要臣睡小塌再安寝?”

    谢知意睁大了双眼,什么意思?拒绝她?婚前可没有相约婚后不合房。

    “你我成婚第一夜,你确定要同我分床睡?”

    宋怀安神色黯然,讷讷出声,“臣只是替人暂且保管一份珍宝,彼时终要送还,如何能因珍宝举世无双,而其主人无暇顾及,罔顾珍宝尚主之心,强取豪夺?”

    谢知意本就不解他别扭不愿同床,这会儿什么珍宝尚主更是听得一头雾水,心下更生几分恼意。

    “我嫁与你虽说起因不同寻常,但从未想过利用你,只与你做一对假夫妻,感情可以培养,况且情情爱爱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你既不喜,早早与我说便是,拜天地入洞房再告知,你不愿强取豪夺?宋怀安,你枉为君子!”

    大红流苏床幔在风中叮当作响,清脆悦耳,宋怀安却面如死灰,跪坐她面前,坚难启齿,“......皆是臣小人之心,妄图攀折不属于自己的枝头花......”

    未等他说完,谢知意伸手抬起他的头,四目相对,“你怎知我不是你的花?又怎知我不愿被你攀折?你一点都不辩解凭什么就说自己小人之心?你是贬低你自己,还是在质疑我的眼光?”

    洞房花烛夜,如何能同这个认死理的傻子多费口舌浪费时间,她栖身而上,纤纤玉指穿过他发丝,在宋怀安的一片惊愕里同他缠绵悱恻,唇齿相依。

    喘息缭乱间,宋怀安托起她,双双落于床榻被褥......

    ——

    “殿下,可有不适?”

    宋怀安卧躺于她身侧,声音喑哑温存。

    谢知意并不愿搭理他,端方君子关键时刻偏要做柳下惠,她能如何?

    眼不见心为净,抓起子孙被盖过头顶,明日可还要认识他一大家子人,闹了许久也该合眼入眠,忽而落入一个温暖怀抱。

    宋怀安心情舒畅,“知知莫恼我,郎君只盼有朝一日两情相悦,水到渠成,届时一定献身随夫人处置,可好?”

    她耳根微红,叫谁知知?谁是夫人?谁要处置?

    不愿多言,便只动了动身子打哼哼。

    ——

    约莫还有三刻便至寅时,新妇进门不好错过请安,宋怀安轻声唤醒谢知意。

    她睡眼惺忪,一睁开眼还有几分错愕,入目皆是火红颜色,听得主子们在门内的响动声,一早等候门外的嬷嬷婢子们鱼贯而入。

    宋怀安已经起身更衣,宽大床榻上一床凌乱喜被,谢知意还在被褥间同睡意纠缠挣扎。

    帝姬同驸马颈间皆有红印,两人之间流转的情丝引人遐想,掌事嬷嬷不由面露喜色,取验白帕时却见光洁一片,这......

    宋怀安接过白帕执于掌心,“嬷嬷如实回禀便是,殿下与我遵从父母之命成婚,此前并未有机会单独相处,而今结为夫妻应先培养感情,方可绵延后嗣。”

    掌事嬷嬷看看他,似要作什么言语,见谢知意起身自穿鞋袜,便诺诺告退。

    她只是侯府下人,如何好管主家事?

    宋怀安转身将白帕锁入暗格,行至谢知意身边,见她落座梳妆台前任由婢子操持打扮,满脸困倦乏累,不由心疼,“殿下,先垫几口白米糕,请安晚个一时半刻,父亲母亲不会有异议。”

    谢知意从镜中望见他衣冠楚楚,气不打一出来,“郎君,昨夜还唤我知知,怎的起床后,就一口一个殿下,变脸比翻书还快!”

    身旁婢子整理云髻的手微微一顿,羞红了脸,谢知意忽而收回目光不作言语。

    宋怀安失笑,递过白米糕于她嘴边,任由她泄愤轻咬指尖,又忍不住低低出声调笑,“知知说的是。”

    ——

    一前一后行至平南侯府正厅门口,谢知意扯扯宋怀安衣袖,他转身时臂弯伸进来一只小手,轻轻捏住他的小臂,如此看来倒像一对难分难舍的新婚夫妻。

    谢知意从袖摆里取出一只胭粉盒,打开是一面小镜,女儿家果真袖里有乾坤。

    宋怀安只见她粉面桃花,明眸皓齿,眉间花钿妩媚动人,比这满园春色更为惊艳,痴痴道,“殿下绝代风华,已是无可挑剔了。”

    谢知意抬眼看他,这微润柔唇她昨夜尝过确实挺甜。

    屋内正襟危坐着平南侯宋问渠同宋怀安母亲宋云氏,她身旁站着一位美艳妇人,即便眼角已有丝缕皱纹,凭五官也能见出年轻时的美貌,应是郑氏。

    帝姬下嫁为人儿媳,依宣朝礼法君臣先于父子,她无需同任何人行礼问安,但礼法同人情是自古便有的两难纠葛,因而谢知意微微颔首致意。

    平南侯久居朝堂面对帝姬颇有几分局促,新帝册封长公主的场面历历在目,公卿侯爵皆向她跪俯,她身后便是新帝,便是皇室。

    “柔安帝姬下嫁执远实乃侯府之幸,还请您快快入座。”

    宋云氏面色似有不虞,彼时她入侯府,老平南侯夫人偏爱郑家女,便对她百般搓磨,她夫君未置一词,而今帝姬嫁了她儿子为妻,他又先开口堵她的嘴。

    倒是一旁的郑氏先开口,“帝姬不愧是自小养在太后身边,气度不凡,世子真是好福气,我儿瑞平比世子小一个月,却至今还未能相看个世家女为妻。”

    说着又看看平南侯,他不着痕迹避开了郑氏的目光。

    原以为世子新婚,侯府里的人还能装一装,却是她把自己摆得太高,谢知意出声询问,“不知这位是......”

    郑氏一时语塞,侯夫人倒是面上露出喜色,“帝姬不必在意,您身份高贵,同侯府正经主子来往便是,您初入侯府,我作为婆母便嘱托几句,希望您此后少花时间在一些不入流的事情上,多多照顾执远,为侯府绵延后嗣,毕竟执远只有帝姬一位妻子。”

    说到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意有所指。

    闻言宋怀远眉心微蹙正欲开口,谢知意轻扣他手指,正声回应道,“多谢侯夫人指点,只是不知您所说不入流的事是不是指我开办归臻学院?此事乃皇兄授意,他亲自担任院长,专为贫民孤儿念学所建。还是您指的是我为军需建的如意衣坊,皇后大义特许足龄宫婢出宫,衣坊可以保障她们生计。再或者是怀柔食肆?可为百姓做实事什么时候也成了不入流的事?”

    侯夫人嗫嚅无声,平南侯及时解围,“夫人所言肯定不是指摘帝姬为国为民忧心劳神,您深明大义,定能知晓她是为表达对您和执远的期许,别无他意。”

    谢知意忽然理解为何宋怀安从不提起家事,侯府里一个刻薄,一个狡诈,还有一个专门和稀泥,也难怪皇兄说侯府是一潭死水。

    她冷冷出声,“侯夫人说执远只有一位妻子,本帝姬亦只有一位驸马,难道延续皇家血脉不比为侯府绵延后嗣更重要?抑或在您看来执远作为世子唯一的要紧事便是为侯府生下继承人?”

    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侯夫人六神无主,“我......执远是嫡子,他......”

    宋怀安已有些不耐,轻拍谢知意手背,走上前,“父亲,母亲,孩儿首先是陛下的臣子,最要紧的事是为宣朝效力,为陛下分忧。帝姬下嫁予我为妻便是陛下希望我追随帝姬建功立业,侯府亦是我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我既已成家此后便要立业,只囿于一座侯府,空守祖父留下的荣光,食朝廷俸禄如何心安?百年之后谁人能看得起平南侯,又有谁能看得起平南侯府?”

    言罢,他躬身向上首父母行礼。

    平南侯深深叹了一口气,侯府早不如他父亲在时那般荣光,新帝不喜平南侯府平庸保守,但他本人并无甚才干,“好,执远有如此志向,为父很是欣慰,此后执远便有劳帝姬指点,我不甚感激。”

    谢知意点点头,宋怀安牵起她离开屋内。

    ——

    一路牵着她回到大婚所在的春晖院,在院内石桌椅落座,高大梧桐树叶瑟瑟。

    “殿下,让您见笑了,日后他们若找您,便说与我出门有事。”

    宋怀安深知侯府中人秉性,大事成不了,小事多搓磨,帝姬嫁与他并不是来料理这些难堪事。

    谢知意微微一笑,伸手戳戳他嘴角,都快要耷拉到下巴了,“而今我是你妻子,你要相信我肯定能处理,在母后还是皇后时,我可见多了那些妃子五花八门的手段,你母亲和那位贵妾都排不上号,你不必担心。”

    宋怀安定定地看着她,伸手将她的小手纳入掌心,“好,执远都听殿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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