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程明皖被师姐安置在隐轩客栈,全然不知那边褚鹦周和师姐已经相认,还做着自己是楚洲客裴大侠唯一师弟的春秋大梦,拿出衍明刀喜滋滋道:“明儿咱们就去师姐庄子上住了!你今日在师姐面前一句话也不说,害我丢好大的脸,若不是师父不在,我必然要给你贴几道符好好镇一镇。”
衍明刀是在连拢洲和程明皖结的缘分。
连拢洲在轩闵王朝版图中,北临西北境阮云洲,东南接壤皇城王都,是轩闵王朝的最西境。
在阮云洲和连拢洲接壤的边陲,有一条银矿。因着灵气充沛,日积月累,银灵诞生。而这银灵混沌初开,不知人间之事,也曾在连拢和阮云闹出过乱子。
这银灵正是衍明的前身。
可巧不巧,那时候阮云第一大宗剑道阁门下首徒,正是裴道晴。
那时的银灵尚且不能化形,能作的恶事不过是骗几个修士迷路到山里来,再趁机吸取些修为充盈自身。
修士失踪之事很快被上报到剑道阁,裴道晴一个闲不住的,接到宗门的玉令之后又是提剑便走。
银灵见裴道晴只身前来,周身灵力充沛,还以为这次能饱餐一顿,吸取不少修为。谁知道这一回,才是真正的偷鸡不成蚀把米。
裴道晴一双天眼通看阴阳,哪里能瞧不见这么个小小银灵?
只是她实则也狡猾得很,为抓到这银灵,一路装作看不见它的模样,只冷淡着一张脸,提着剑慢悠悠在银矿之间晃荡。
远远瞧着,就好似是一时找不到方向,当真迷失其中了一般。
银灵心中窃喜,失了戒心,悄无声息追上去,正准备吸取修为,谁料裴道晴头也不回,反手一抓,银灵只觉一阵天倒地悬,再一睁眼,正对上裴道晴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思及此,衍明心头火起,在程明皖的识海中破口大骂:“你还有脸说?你从未和我讲过,你师姐姓裴名道晴!”
“哦,”程明皖恍然大悟,“我竟未和你说过?”
衍明嗡鸣声不断,可见是气得狠了:“你怎会有那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师姐!”
荒谬!
它单知道程明皖有个降妖除魔十分厉害的师姐,竟不知那师姐正是曾令整个阮云妖族闻风丧胆的裴道晴!
先前程明皖和他师父总是师姐师姐地说,居然也从未提过师姐名姓,自己认程明皖作了主,简直失天下之大策!
程明皖当即怒目:“你这是何意!什么心狠手辣,你怎可以这样说我师姐!”
“说你师姐心狠手辣又有何错!你可知你师姐还在阮云的时候,所有妖化形之前,都要被族中长辈提着领子先认好裴道晴的脸!”衍明一口气险些没顿下去,缓了一息才继续骂道,“只因妖族修炼更难,难免行差踏错、追求捷径,到那时候,落在谁的手里,都好过落在她裴道晴手中!”
“我如此说,你可知她的凶名了?!你以为我一个自由自在的银灵为何成了器灵,全都拜你师姐所赐!赶紧离那个女人远远的,你不怕死,我还怕呢!”
衍明一番苦口婆心耳提面命,程明皖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那话宛若一阵耳旁之风,左耳吹进,右耳吹出,只在程明皖脑子里留下一行大字——令整个阮云妖族闻风丧胆!
程明皖那眼神当即亮得能发光,感叹道:“我师姐果真英明神武……”
衍明目瞪口呆——此人是疯癫了不成?平日里自己说话他也从来都听得进去,怎么一到他师姐这里就全不作数了?!
果然沾上那个女人就难有好事!
衍明暗下决心,不仅今日不说话,以后也决不会在那女人面前讲一个字,只当自己是个死的,已死了多年了!
程明皖哪里晓得衍明心中这些个小九九,只当它大爷脾气又犯了,习惯得不能再习惯:“你消消火吧!我要调息修炼了,早日追随我师姐步伐才是正道!”
衍明险些被他一句话梗死:“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早同你说了,那女人……”
谁知程明皖居然连他的话也不听,顺手一掸刀身,道:“衍明,不许说我师姐坏话!”
衍明被他掸得眼晕耳蒙,气得钻进刀柄,再不肯理他一下。
翌日一早,裴道晴就从庄子里下来接程明皖。
程明皖几乎是一夜没睡,全在运功修炼,勤奋得令衍明瞠目结舌,现下早已经收拾好了。
其实程明皖本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一把衍明刀,一个戒子袋就是他全部家当。只不过他实在兴奋过头,不但把床褥叠了,甚至还把东西归回了原样,一间厢房被他收拾得整整齐齐,只怕小厮来了都要抹着泪走。
裴道晴一进来就惊讶道:“师弟昨夜没歇息么?”
程明皖嘿嘿一笑,摸了摸后脑勺:“练了一晚上功。”
裴道晴闻言一哂,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师弟,勤奋得很。”联想到家里那个,只大她师弟一岁,还是个孩子心性,成天闹着要这要那,只恨自己不能把天捅出个篓子来。
思及此,不禁笑道:“师姐庄子上还有个大你一岁的哥哥,你两个脾性,想必很合得来。”
程明皖乐呵呵道:“想必师姐的庄子一定是什么都好!”
裴道晴却道:“只不过师弟来得突然,现下没来得及给师弟收拾个小院出来。”
“什么!”程明皖一双眼瞪得溜圆,震撼,“竟还有单独的小院么!”
……神仙日子!
想当初他拜在师父座下为徒,两个人风餐露宿,过的日子和下山化缘的和尚没什么两样,现如今不仅有了固定居所,竟还能有个单独的小院!他程明皖就是做梦,也做不出这等美梦来。
程明皖眼含热泪,心道真该早些给师父传个信令,好让师父也跟着享享福。
他正想着师父,忽听裴道晴问道:“师弟同师父游历已久,可曾听说过寻棋镇关云锦的消息?”
寻棋镇。
听见这三个字,方才还乐呵呵的程明皖缓缓严肃了面容:“师姐,你所听闻的寻棋镇,是否是海上仙山、棋中蓬莱?是否是神光笼罩、万事安和?”
裴道晴见状,也收了笑意:“正是。”
程明皖忽而站住,吸了口气,道:“师姐,我这两年来独自在外游历,故而不知师父是何看法。就我所听见的传闻中,有一则与那先前的那些截然相反。”
裴道晴的目光立时定在了程明皖身上。
只见他敛容屏气,郑重其事:“那传闻实则也不过是个推测。有人说寻棋镇民风淳朴,令人乐不思蜀,去了的人都不肯再回来。而那传闻却说,换个想法,也可说成是:去了的人,再也没能回来!”
裴道晴闻言一怔,一股寒意立时从脊背窜上。
那冤魂颠来倒去的念词忽而复响在她的耳边——七月七,寻棋镇,关云锦,鬼门关。
她轻轻张口问道:“一个也没有?”
程明皖明亮的眼注视他师姐,一字一顿道:“一个活着的也没有。”
裴道晴嘴唇动了动,竟说不出话来。
关云锦,鬼门关……
一个活着的也没有。
那冤魂……
她搭住程明皖的手腕:“师弟,务必请师父一叙。”
程明皖也晓得事情严重,立即道:“我给师父传讯。”
裴道晴一点头。
师父在外游历的时间,毕竟要长过程明皖。说不定知道得更多些。
话到了这里,气氛沉重了些许。
默然间,两人站在了庄子的门口。
这庄子原先是个土匪庄子,大门口悬着个木牌,上书龙虎帮。
木牌是上好的用料,但那“龙虎帮”拢共三个字几十个笔画,没一笔走在了正道上。
说是七扭八歪都抬举了,简直是鬼画符。
裴道晴只觉扎眼。
她手腕一抬碎了这牌子,转头道:“阿凌,不若你来起个名字。”
凌云生看了一眼庄子里的小池塘,随口道:“柳外轻雷池上雨,就叫池雨庄。”
珠七眉毛挑得老高:“柳什么池上雨,就那小破水塘?柳呢?”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金三悠悠然的声音忽而插进来,珠七脊背一缩,立即侧跨一步避开,同时牙根一阵儿发酸。
金三看珠七一眼,意味深长,继续掉他的书袋:“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
“什么意思啊!”珠七听见他掉书袋就是一阵扒耳挠腮,仿佛又回到当年提着那杆子细细的笔在纸上划拉的日子,浑身都发痒,“金三你说个话非得那么九曲回肠?给个痛快啊!”
金三居高临下,只施舍个眼风给他:“归游的意思是,以后这里会有小池翠柳、细雨滴荷,可凭栏望月,亦可观星赏虹。”
归游是凌云生的字。
凌云生未及弱冠就离开了家,为了行事方便,对外都称自己已到及冠之年。这归游的字是他离家前,母亲早已替他拟好的。金三和凌云生以知己相引,自然是以字相称。
凌云生虽目不能视,却也偏头向着珠七的方向笑:“风鱼知我。”
金三原名李拂木,取字风鱼。他本是鸣岭李氏的嫡系传人,后来鸣岭李氏在世家倾轧中落败,李拂木也跟着家道中落,如今已转投了凌云生麾下。
“伏心觉得呢?”裴道晴侧头问了一句。
虞伏心温和道:“阿姐说好就好。”
裴道晴一笑:“是很好。这庄子现下这样,不过勉强住人。后面要修葺整理的地方只怕不少。”
珠七忍不住地插嘴:“我看还不如龙虎帮,这池雨庄实在文绉绉,我听了难受得很!”
金三闻言,淡淡“呵”了一声。
珠七立时住了嘴。
如今那池雨庄三个字,正是金三所提。
程明皖立在门牌底下,望着那铁画银钩的三个字,不由震撼:“这字……”
裴道晴笑道:“写这字的人倒不常来庄子里,你日后住在这儿,总有机会见得。”
程明皖摆摆手道:“这没什么要紧!我跟师姐呆一块就很好,师姐下回降妖伏魔,千万带上我!”
裴道晴看他一眼,笑道:“师弟还真是心系黎明苍生。”
程明皖脊背一挺:“匡扶正道,吾辈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