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卫

    凛九单膝跪在凌云生的床边,已不知跪了多久。

    他明知自己隐匿声息,没有修为的凌云生对他必然毫无所觉,但他仍跪着,迟迟没有说话。

    凌云生兀自坐着,若有所思地盘着右手唯剩下的一对银环,忽听见身旁一阵响动。

    他侧头道:“阿九?”

    “是。”凛九应了一声,犹疑半晌,终于艰难地开口道,“暗箭刺杀一事……恕属下无能,实在毫无头绪。”

    凌云生盘玩银环的动作一顿,继而发了话。

    “可是人手不够?”

    凛九攥着拳头,道:“并非如此。”话刚开了个头,凌云生抬了抬手,打断了他。

    只见他从怀里摸出来一块玄铁令,叹气道:“公子我手下无人,你这样的身手本事,跟着我,委屈了你。如今我唯有属下一百二十卫,这块令牌你拿去,他们可听凭调遣。”

    凛九登时直起身道:“公子!若把人都给了我,您自己……”

    凌云生却笑了,摸索到凛九的肩膀轻轻拍了拍:“这有何妨?他们效忠你,而你效忠我。有你在,我不怕出事。”

    凛九被凌云生硬塞了令牌,那玄铁令仿佛烫手不已,被他匆忙挂在腰间,更加不肯起身。

    “还有何事?”凌云生没听见响动,便问。

    “承蒙公子爱重,属下……无以为报……”凛九捏着令牌,语气挣扎。话音未落,凌云生却极高兴地笑了,眉眼舒朗:“好了,去忙你的事。我爱重你,你效忠我,那已是极好的了。”

    说罢,挥手催促道:“去吧。早些忙完,待我伤好了,同我去山下喝那上好的务山酿。”

    凛九被主子截断了话头,张了张嘴,还未等分辨,便被凌云生一个逐客令赶出了屋。他站在门口正不知所措着,凌云生的声音又从屋里悠悠地追了出来:“阿九,今日若赶得上时候,便带一份桃酥与我。”

    凛九一时僵直了脊背,匆忙应道:“属下遵命!”

    脚步声逐渐远了,凌云生面上还挂着笑,房梁上又落下一人,闻言只冷笑道:“还带什么桃酥,你也不怕他给你下毒。”

    那人也是一袭黑衣,作暗卫打扮,见了他却不跪,比凛九散漫得多。他年纪与凌云生相仿,此时皱着眉头,不满道:“你真要把我们交给他管?你到底想的什么?”

    凌云生当初跟着裴道晴来楚洲,明面上只带了四十几号人,实则他手下共有一百二十修士,被他编作一百二十卫,除却那四十几个人,其余人等,一早就已经被他调派安插到了楚洲各处。

    凌云生麾下这一百二十卫,每二十人分作一支,名字倒也起得怪,按作“珠玉、金银、铁石”六个字号,排为三大支,六小支,后面的全照排行称呼。

    这床头站着的,便是珠字号里最能打的一号人——珠七。

    此人腰间软剑向来是出鞘见血,毫不留情,因此他排号虽排作七,却是珠字号里毋庸置疑的老大。与他齐名的,便是金字号里的老三,铁字号里的十二。

    一百二十卫里头,珠七金三铁十二,是凌云生真正倚重的心腹。

    凌云生翘着嘴角:“我若不重用他,我说的话他便未必全信。我不放权到他手上,我漏的风声他未必抓紧。”

    说罢眼帘合上,笑意收敛:“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珠七,这话你可知晓?要叫他信我,我必先爱重他。”

    珠七想不懂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冷哼道:“你们读书人的话,我可听不懂。他哪天若敢让我对你动手,我第一个杀了他。”

    凌云生一听,笑得直咳嗽,好半晌才缓和下来,终于放开了盘着银环的手,撑着床沿道:“我改日必要唤了金三来,再好好教教你之乎者也。”

    珠七一听金三的名头,当即脸色难看地一拱手:“金三兄日理万机,他的教诲属下实在敬谢不敏。”

    凌云生又笑了一会才道:“阿九的命令,你们自己便宜行事。有什么异动,你只管报与我来。”

    珠七一听真要在凛九手底下干活,难受得抓心挠肝,忍了又忍,没忍住抓了抓头发道:“我真搞不懂此人为何非留下不可?就不能直接杀了吗?左右哥几个都知道他那身份,不行找个人替了他也干净啊。”

    凌云生有心作弄他,便道:“天机不可泄露。实在要想知道,我可放你去找金三……”

    “别别别,”珠七好不容易从金三的谆谆教诲下逃出来,听到他的名号就犯怵,直摆手道,“您还是那个什么不可泄露吧,属下没那个好奇心。”

    说罢在凌云生的大笑中逃也似地翻窗跑了,竟是连正门都不肯走,这一刻也不能耽搁的模样,想来真是怕极了那金三。

    这一百二十卫中,珠玉主生杀,是武力精锐。金银虽主文墨,但修为也不低,更重要的是个个都能管事,下放到哪里都是一把好手。铁石主援护,轻功高绝,不动用灵力的时候,一般修士都察觉不到其存在。铁石行动迅捷,几十号人转移起来悄无声息,往来如风,总能支援得神不知鬼不觉。

    当初跟着凌云生来到楚洲的人里头,就囊括了铁石字号的四十人,加上珠七金三和凛九,拢共四十三人。

    金三便是金银两字号中的一把手,博览群书,学贯古今,手下一笔好字更是铁画银钩,力透纸背。此人身形清瘦,一双眼顾盼神飞,若非家中落魄,如今也当是平步青云的青年才俊,根本无需凌云生来招拢。

    只是他这人颇有些清高,对世人万般不屑,唯与凌云生最是无话不谈,两人乍然相见,相谈甚欢,第二日他便自请来到凌云生的麾下,弃了原来的名字,改名号作了金三。

    这样一个大才子,珠七却看见他就牙痒痒。

    无他,只因凌云生实在嫌弃珠七大字不识一个,让金三压着他学了好几个月的文墨,堂堂珠玉字号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暗卫头子,硬是捏着那一杆子细细的笔,在薄薄的宣纸上横竖撇捺地划拉了一个月,还要听着金三在旁边冷嘲热讽,时不时引进据点地笑话他胸无点墨。

    气得珠七一咬牙,悬梁刺股、照月苦读,那一笔字虽没练出来,但好歹是读起四书五经来不带喘气的了,如此这般,才逃离了金三的魔爪。

    连着在书香墨韵里浸泡了几个月,珠七端起架子来居然还有了两分斯文,说起话来人模狗样的,那架势能骗倒不少人,出去办事都方便了不少。

    只是方便归方便,他珠七行走江湖却从此多了一大克星——只要金三那似笑非笑的眼神往他那儿一扫,珠七立马便敬而远之。

    正所谓好汉不吃眼前亏,大丈夫能屈能伸,惹不起,吾躲也!

    凌云生听着珠七仓皇逃跑,心下好笑个不停。直到屋子里又重归寂静,脸上的笑意才慢慢淡了下来。

    ……刺杀一事毫无头绪?他想到领命而去的凛九,哼笑一声:“我倒看你装到何时。”

    凛九一路离开庄子,路上碰着不少人和他打招呼。他一一地应了,直到走出庄子,才缓缓松了口气。

    之所以要走出来,只因这庄子上大半都是裴道晴的人,他要做些什么,实在避不开耳目。

    这庄子的来历其实也很有说头。

    裴道晴当年在来楚洲的路上,一路行侠仗义,收留了不少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孩子,要想在楚洲落脚,当务之急就是要解决住宿问题。

    然而,要解决这么多人的安置问题谈何容易,裴道晴身无分文,当即拍板,带着虞伏心就开始摸索这附近最大的土匪窝。

    两人先行探路,凌云生手下的铁石四十卫也被吩咐过去跟随他俩。

    凌云生领着剩下的一伙人,带着珠七金三,刚踏进楚洲的地界,在山野之间生火准备做饭时,烟还没冒几缕,铁十二便旋风似地来报:“落脚地已有着落了,公子请随属下来。”

    原来,摸到土匪窝的当天,天一擦黑,裴道晴就带人打了一个奇袭,打得这帮土匪猝不及防,直接把人连锅端了。

    裴道晴将这百来号土匪五花大绑地往外一扔,连夜空出地方将凌云生他们安置下来,就地宣布这里改写了她裴道晴的名儿。

    这土匪庄子颇具规模,人数众多不说,落脚的房子造得也是一等一的结实,只怕这楚洲,还真没几个人能治得了这些歹徒。

    只可惜风水轮流转,这么良好的规模,难怪也被裴道晴这伙人盯上,一套黑吃黑玩得行云流水,简直比土匪还土匪,看得珠七目瞪口呆,直呼心服口服。

    偏巧后面来的金三还笑眯眯问了一句:“这一伙人想必在那悬赏布告上也榜上有名,可要拿他们去换点赏金啊?”这吃干抹净不留活路的语气,珠七铁十二听了,背后都寒气直冒。

    裴道晴一听,笑出了一口白牙:“那可得麻烦金三兄了。”

    金三呵呵拱手:“裴姐有令,金三在所不辞。”

    于是就在大家伙入住土匪庄子的当天夜里,务城知县的府衙被扣响了。

    知县一打开门,只见门口乌泱泱站了一大批土匪,双手都被绳索套牢了,个个垂头丧气、如丧考妣,吓得他外衣都没披,披头散发地差人唤来了人手,将这百来号土匪下了狱,打算择日再审。

    而那位端掉楚洲务城最大土匪窝的女侠,一席黑衣羃篱,被问及名字时,只微微一笑道:“途径楚洲,过客而已。”

    说罢拿了赏金,拂衣便走,功名深藏。

    这一遭下来,不仅解决了住宿问题,拿着这一大笔赏金,连短时间内的生活问题都一并解决了。凌云生拍手称快,珠七铁十二啧啧称奇,唯有虞伏心无语凝噎,欲言又止了几回,艰难地默认了这种黑吃黑的土匪行为。

    如是一来,第二天,楚洲过客的名号就悄悄地在百姓中流传开了。

    这一战,直接奠定了裴道晴在楚洲很长一段时间的生活基调:拿赏金或者黑吃黑,亦或者两头收好,顺道还给自己挣个好名声。

    至于带来的那些人,愿走的走,愿留的留,无家可归的孤儿便分作两批,有天赋的由虞伏心带着修道,没根骨的就跟着裴道晴习武。

    这样分工不为别的,只因裴道晴那修罗道真不是常人能学的,因此修道一事,还得虞伏心来带。

    三年下来,裴道晴杀了不少贪官歹人,带回来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还有人自己便有武功修为傍身,好在这庄子够大,大家也有走有留,地方够住,留下来的人也都心悦诚服,一应归到了裴道晴的手下。

    这对裴道晴而言自然是一件好事,对于凛九而言,就多有不便了。他慢慢出了庄子,来到一处偏僻地方,那里已有一只信鸽立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地等着了。

    那信鸽站立的姿态无比逼真,直到人走近了看去,才知这不过是传信阵法中一道以虚化实的影子。

    凛九吐了一口气,心中压抑却未减半分,只见他缓缓摊开左手,掌中正是那凌云生方才交予他的玄铁令。

    连一百二十卫都交给他?

    据他所知,凌云生最大的底牌就是这一百二十修士,连裴道晴和虞伏心都当他手下只有那四十几号人,这玄铁令一给,凌云生便再没有别的后招了。

    他皱着眉,从信鸽腿上解下信笺,那信鸽立即便消散了。

    凛九打开信笺,看了一眼传信内容,正是询问他暗箭刺杀之事。他垂头站着,看不清神情。手上紧紧地攥着那张纸。

    半晌,凛九的手缓缓松开,那信笺落地自焚,风一吹,连灰烬也不留。

    这时凛九才想起左手还握着那枚玄铁令,将玄铁令裹了两层收进怀里,才抬手将自己的信笺送入阵中。

    那信笺薄薄一层,上书简单明了的两个字——“事败”。

    凛九在原地站着,静静地目送那信笺彻底化作一道虚影掠走,良久,才抹了一把脸。

    公子爱重,他有愧于心。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