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生昏昏沉沉中,好似做了个梦。
身边有大风吹来,松涛之声层层叠叠。那风极冷,却也极高绝,吹得他衣衫翻飞,渺渺远山之中,似有仙鹤清唳。
只是这一切还是身在黑暗之中。什么高山远景,什么纤云白鹤,他通通瞧不见,即便努力张大了双目,他的眼中还是不见一丝光亮。
于是他醒转来了。
一个盲人的嗅觉何其灵敏,只一吸气,他便立即察觉这是在他们的庄子里。
虽然他们在隐轩有固定的厢房,但实则并未经常宿在那里。他们真正的住处,是在务城郊外的一座山庄。
凌云生躺在床上没有动,心底里却发出了一声极其自嘲的冷笑:还妄想什么来生,他凌云生足有九条命呢。
世人皆知他凌公子惜命,又何尝知道,他之所以惜命,是因为即便受了致命的苦楚,也未必能死得了,还不如好好爱惜自己,省得平白受罪。
来生,来生。凌云生满心荒凉,缓缓又闭上了眼。
何止他惜命,他背后多的是人替他惜这条命。
眉心发烫,那是他眉间藏的护魂珠在缓慢转动。他这一副三魂七魄,早已被那护魂珠牢牢地锁在这副支离病骨里头,黑白无常钩不得,阎王谱上召不得。
右肩上的贯穿伤还在狠狠作痛,凌云生抬手想摸自己的伤口。只是左手一动,他便怔了一怔。
半晌,他才想起,左手上那两根同他血脉相连的银环竟已在昨日齐齐断去了。
那银环并无多少重量,自出生起戴了这许多年,那点重量他早已习惯了,抬手时叮铃的一阵细响,他也已习惯了。
这两只银环忽然断了去,他抬起左手时便乍然一轻,并且半点声响也无。
八道保命符,一下子就去了两道,对旁人而言,那是极大的损失。然而对凌云生而言,却好似那八副扣在他魂魄上的枷锁,骤然断了两副。
他的左手,并未因失去银环而轻便多少,却好像得了什么天大的自由。
凌云生怔怔然抬起左手晃了晃,又晃了晃,没有听见银环的细响,他的眼里却毫无征兆地落下两滴泪来。
“你醒了。”是虞伏心的声音。
“嗯。”凌云生应了一声,脸上的泪痕还未擦掉,无神的眼还濡湿着,他却满不在乎,“裴道晴呢。”
虞伏心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昨夜送你回来后,非要沿路去找那断箭与银环。自己灵力损耗成那样,居然也不管不顾,任谁拦也没用。”
凌云生甚至都没有多问,他知道虞伏心根本就拦不住裴道晴。换作是自己,也未必能拦住。他艰难地挪腾着右手,手掌缓缓地盖上了左手腕,那里已没有他的银环,他却很安然地反复摩挲着手腕骨。
虞伏心却道:“方才怎么哭了?你手上若不适应,我便请人给你再打一副银环戴着。”
“不要。”这时凌云生好像已缓过了神,又是那副聪明无双的灵动神色,甚至还笑了笑,口吻颇有些恃宠而骄的味道。
“算算时间,阿姐快回来了,但愿路上不要再生出事端。”虞伏心道。
“无妨的,她自己心中有数。”凌云生却笑着,神情颇有几分狡黠,“如何,我便说了我有九条命吧。”
虞伏心打量他半晌,温和地笑了一声,道:“那保命符能是这样用的?还说什么九条命,论命数,别人若算一整条,你拢共便只有半条。这么折腾一番,又要养上许久。你不是最惜命了?当时怎么不想着保全自己?”
凌云生却默了默,道:“那箭上有毒。”
这回便轮到虞伏心愣住了,道:“你如何晓得?”
“我受一次致命伤,那银环便断一根。那箭虽是贯穿伤,却不在要害处,我昨日是失血过多致性命垂危,那银环才断了一根,那么,第一根银环又如何会断的呢?”
凌云生缓了口气,才接着道:“我中箭时那银环应声而断,也可想见那毒是何等剧毒。我当时也未能料想得到,却幸好这根箭是穿在我身,若是你和裴道晴谁被这箭伤了……”
虞伏心听罢,也生出几分后怕,苦笑道:“只是这各方势力都在明面上,实在也想不出那暗箭究竟是何人所为。”
凌云生闻言却抿着唇,半晌才道:“这暗处势力,还待再探。”
说罢唤道:“阿九。”
一道身影就悄然落在凌云生的身侧:“公子。”
虞伏心倒是第一回认真打量凌云生这个平时不常露面的暗卫。凛九好像是凌云生手下的一位得力助手,因着凌云生交给他的事情很多,一般也不让在他身边候着。
不过最近好似露面的次数开始多起来了。
虞伏心不动声色地探了一下他的灵力波动。
竟然已经结丹。
只听凌云生道:“阿九,这暗箭的事,你替我去查查。”
凛九不是个话多的,当即一躬身:“公子放心。”话音未落,一转身就出了门。
虞伏心看着他的身影,若有所思:“云生平日里也没见让他跟着。”
凌云生果然答道:“先前有其他的事叫他去做。这会儿做完了也没别的事,就把他叫回来了。”
“原来如此。”虞伏心应道,又看了凌云生一眼,“就说这么几句话,脸又白了,你还是歇着吧。”
凌云生闻言只是笑,答道:“我晓得,这就休息,总行了?虞哥哥总忧心这忧心那,真不怕哪天把天都忧塌下来。”
虞伏心哼笑一声,起身道:“走了。等阿姐回来再教训你。”
凌云生听着虞伏心离开的动静,勾起的嘴角缓缓平复下来。
这世间万事哪有那么善解人意。他若是歇了,只怕立马要被背后的人咬得骨头都不剩一根。
裴道晴把东西找齐时,已到了清晨了。她怀里揣着那两根断环,决意要寻一处商铺修一修这法器。
“这……”老者挑出那一截发黑的银环,用布包着,反复地看了半晌。
“如何?”这已是第七家修法器的铺子了,前六家掌柜的看罢都说从未见过这等法器,裴道晴语气难免急迫。
老者却没回答,反而道:“小姑娘,你可知此物是何来历?”
“我只知它名为顺寿环,可作保命之用。”裴道晴答道。
老者缓缓点头,看得裴道晴心里又是一急:“掌柜的,这究竟能不能修?”
“这法器冷门,许多人也不知它的用法。顺寿环须得在主人刚出生时便滴血相联,且需要多年佩戴,以气温养,方能在突遇危机时救得一命。”老者将那半截银环又放了回去,发出嗒地一声轻响,“因此,一旦若是断了,再修也没甚用处了。”
“并且此物作用有限,须得在性命垂危时才起作用,又要以寿元相换,实在不值。故而修士用来鸡肋,而普通人本就寿元有限,实在也用不起这等法器。如此,你若不是找到我这里来,只怕还不知道这么回事吧。”
裴道晴听罢只觉脑海里嗡的一声,道:“以寿元相换?这是何意!”
老者却将那断环包好了还给她,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语气:“顺寿环共两对四根,各戴在左右两手,一根银环兑八年寿元。若银环无事,这寿元便不减,若银环断裂,便减损相应寿数,是个以命换命的法器。”
裴道晴攥着那断环,茫然四顾,心中只一个念头:两根银环便是十六年寿数,他那副身体,拢共才能活几年?
她忽然急切道:“老人家,我还有几样东西,想请您看看。”
老者沉沉的眼帘一撩:“何物?”
裴道晴一挥手,灵力便聚成了三道虚影——正是凌云生身上那一对腕菱,一把长命锁,一颗护魂珠。
老者只淡淡扫了一眼,便道:“俱是与顺寿环作用类似的法器。濒死时作用,以寿元相兑换。只不过对应的寿数各不相同罢了。”
说罢眼皮一搭,道:“以寿数换命的法器,拢共才那么几种,今儿是什么日子,一下便瞧见了四样。”
裴道晴默然,手上却紧紧地扣着那裹着断环的布包。
什么九条命……他那身上哪里是保命的东西,分明是一副副狰狞的锁扣,钻心锁骨,要把他血淋淋扣在这人间!
那法器个个都要濒死才得作用,难怪都说他凌云生惜命,纵使他想死,也要死过九回才得解脱。
他哪里是惜命,分明是不想平白受那份苦——要生生挨过九回濒死的苦楚,那是常人能受得的?!
思及此,裴道晴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几分。
这世间,有人求生不得,竟也有人求死却不能。
裴道晴思绪混乱,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去见凌云生。
有关于这些法器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昨夜那一根冷箭,就断送了他十六年的寿数,他又知不知道?
务城外,裴道晴寻了一座山顶,盘腿坐到了半夜。长剑放在她的身前,剑身上,莫诛二字泛着银白的冷光。
忽然间,一股阴气悄然出现。她伸手结印,那阴气便缓缓现了形。
裴道晴眉头皱起,这竟是当时去姜府内探查的那只小鬼,他既没有随着去投胎轮回,又不在她的修罗印中,究竟是从哪里跑来?
“你为何不随他们一同投胎?是还有遗愿未了么?”
那小鬼爬来,伸手搭在裴道晴手上,没有眼白的漆黑瞳仁定定地注视着她,于是她了然:“竟是阴寿未尽。”
那小鬼虽是一副未满周岁的模样,却不知在人间已游荡了几年,裴道晴伸手往他眉心一点,他张口竟然说了话,言语间不大利索,却能够大致听懂:“阿姐、我无名姓。”
那声音尖锐嘶哑,煞是怕人,婴灵乌黑的眼盯着她,眼底竟有着极其的渴望和不甘。
“没有名姓于你而言,那是最好不过。”裴道晴听了他的话,却作了如此回答。
“我心、空空。”那婴灵漆黑的眼珠一转不转,自己就地坐下,手却放在了心口处。
我心空空。
裴道晴散漫的眼神收回来,看着那浑身青紫的可怜婴孩。
“名姓是你的牵挂,”裴道晴将婴灵放在心口的手拿下来,道,“心中有了东西,你就不愿入轮回了。”
“等阴寿尽了,阿姐送你去轮回。”
婴灵还待再说,裴道晴却一挥手,将他单独收入了修罗印中,与那些怨鬼厉鬼分开来。红黑色灵力一闪,婴灵身躯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周遭又静了下来,裴道晴一个人坐着,思绪却飘了很远。
......空空,这世间何人不空空。
这夜晚或许已太静了,连一丝风也无。裴道晴漫无边际地想着她那缺失的记忆与不知名的前尘纠葛。
剑道阁,威远侯,一只冷箭,两根断环。
她的莫诛剑,恶鬼相,来路不明的修罗道。还有潜藏在暗处用暗箭刺杀她的仇家。
裴道晴放眼远眺,天地间除了月光,只唯余群山黑漆漆的影子。
她执起莫诛剑,收剑入鞘,淡淡地笑了一声。
前尘往事追着她咬,正好,她也不肯再当这人世间一缕没有来路的游魂了。
“这一天一夜已过去了,阿姐竟还未归来。”虞伏心眉头紧锁,实在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
凌云生一怔,下意识扣住了左手空荡荡的手腕:“只怕是有事耽搁了,应当不会出什么岔子。最迟明日也该回来了,她不会平白叫我们忧心的。”
“不必等明天,”裴道晴的声音自门口传来,“我已回来了。”
虞伏心骤然回头:“阿姐!”话音未落,快走两步上前去,上下打量了一遍,才放下了心。
“裴道晴,”凌云生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你怎会耽搁了这许久?”
“并无其他事情,不过心中烦闷,在城中随便走走。”裴道晴答道,说罢,又毫无预兆地接了一句,“阿凌,伏心。我想知道我忘记的是什么。”
周遭忽然间寂静了。
虞伏心叹息般地唤了她一声:“……阿姐。”
凌云生却有些气急:“如今这样不是很好吗,那些总归不是什么好事情,有什么非记起来不可的!”
裴道晴充耳未闻,道:“我要去找寻棋镇,借山鬼棋神关云锦一用。”
山鬼棋神关云锦,那几乎是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之中的东西。
据说轩闵王朝的东部沿海,有一处缥缈的仙山,上有一镇名寻棋镇,其山有神名为棋神。棋神有一段织锦的法器,只需将织锦浸在水中,便能打开入口,人从入口进去,就能重新体验自己从出生起的每一段经历。
虞伏心还在沉默当中,却听见凌云生咬牙道:“你从哪里又知道了关云锦的消息!”
裴道晴难得地没有让着他:“只许你每天传数道密令出去打理不知道哪里的事务,不许我有自己的消息来路?”
“那个给你发送信笺的人,是不是?”凌云生不愧是冠了玲珑机巧之名,霎时间就想通了其中关窍,原本就有伤在身,这一动气,竟连着咳嗽个不停。
虞伏心却忽然抬眼望向凌云生。
——他原以为,对这信笺不满的,只有他一人。
裴道晴却偏着脸,看向一边。
“我早也劝告过你,哪怕是救命之恩,你也替她做了那么多事了。那信笺上写了名姓的人,哪一个不是死于你手?再大的恩情,也应当还清了!你当那背后的人是什么好相与的?她万一是要害你……”
裴道晴走上前去,抬起他的左手,凌云生的声音忽然而止。
沉寂当中,裴道晴轻轻开了口:“我意已决,不必再劝。”
凌云生动了动唇,话却卡在了喉咙里。
那左手手腕处原本该有一对银环的,那银环,两个人都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