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晚上好。”江愉接电话,手上继续动作,将窗户关好。青年站在阳台,看向空无一人的楼下。回忆令他柔和下眼眸。

    母亲正在和他通话。尊敬一点的话,一般叫他母亲为乔女士。“晚上好。这阵的比赛还没有完全结束吧?”她看起来专门关注了这个赛季的赛程。

    “十二月初是大奖赛总决赛,结束后就要一直等到二月了。”江愉答。

    乔女士没有正面提起冬奥会一事。她向来体谅人,尽管这可能对于对方来讲可有可无。“那二月份结束,三月份,到时候总可以回来一趟了吧?”她用略带笑意的语调说道,“我们有点时间没见了。我还想听你说点有意思的事情,和你现在进行的事业有关最好。”

    转身间,江愉看见书柜顶上已然占据一席之地的水生动物们,以及桌面上形单影只的小鸟。不算悄悄,他只是凑巧拿起了落在冰面上的一只,并非有意为之。它刚巧在鱼周围。

    “那得看情况。如果状态不错的话,三月份的世锦赛不能落下。”江愉道,“之后就是休赛期了,如果没有别的事,我一定会回来看看。您再宽限宽限吧。”

    乔女士清嗓。“我宽限你一月,你就不能一个人回来了。”她觉得自己听起来并不迫切,甚至有些端着。不过她确信自己这个有八百心眼的二儿子听得出来弦外之音。“我看别的双人滑搭档,双方家长已经熟成一家人了。我也不求这么亲,主要是觉得合眼缘。”

    江愉虚与委蛇。“看情况。”他并不想强迫程愫弋做什么,在涉及家庭的问题上更是慎重。这对少女而言并非必须,他应该专注于和她完成比赛。

    他这么说,多半就是婉拒的意思。多年相处,乔女士的阅读理解还是不错的,虽然有时候她也不清楚江愉在想什么,他和另外两个孩子,乃至于绝大多数孩子不同。所以,乔女士将凑过来听的丈夫推到一旁。“行,你们怎么方便怎么来。不过我真挺好奇啊,你怎么会想起在节目里面做那个撩头发的动作。”整套节目都不像江愉的风格,但他滑得很好。

    尽管只看了中国杯一场,毕竟时间更加舒适,不需要熬夜。不看不要紧,这么一看,乔女士便感觉自己得重新认识一下江愉。

    “那个是编舞的一部分,我只是表现出来而已。”江愉听出乔女士口中的揶揄,“不过,这套节目里很多有意思的地方都是程愫弋想的。”比如最后戴皇冠的动作,还有螺旋线卡钟声的细节。若问起她怎么会产生如此想法,少女会一本正经地告诉他“觉得这样很帅”。想到这里,江愉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啊——这样啊。”乔女士一早便捕捉到江愉语气里分享趣事的愉悦感。他因现在正在做的事情感到快乐,这令乔女士觉得欣慰,思绪便不由自主飘远。“所以江愉,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什么事?”

    “……不。没什么。”乔女士察觉到自己一时失言。而她在收回话匣时,江愉便明白她想问什么。

    乔女士想起江愉童年时代被霸凌的往事。他们活动的圈子本不该发生这件事,更何况对象是江愉。而他性格的异样之处也正是从那时开始鲜明地展露出来。事实上,当她和江先生发现时,江愉已经解决了这件事情。他早就获得道歉,并且获得了马首是瞻的拥簇。一切在还没发酵时就结束了,留下她和丈夫接受来自孩子家长的赔礼道歉,再被打探一些不属于孩子世界的东西。

    对于江愉而言,一切都过早地结束了。“江愉,你没有犯错——不对,好像不是这方面的问题。”她对如何跟江愉谈起此事发愁。

    那时的江愉坐在椅子上时,鞋子还不能碰到地面。他看着还没有换下礼服的母亲伤脑筋地组织用语,絮絮叨叨。

    对于乔女士来说,这一切太奇怪了。如果非要认为江愉的心态属于受害者有罪论,那又截然不同。她很清楚江愉被霸凌的原因:什么都能做的好,各方面都好像没有缺陷。她想教导江愉不要显露过多的锋芒,容易招致嫉恨,但转念一想,他才多少岁。而对于后果,她感到头痛欲裂。

    江愉知道自己有错,甚至预先知晓了乔女士那套“避其锋芒”的理论,但这绝非出自受害者的自责心理。他的心态和处理方式相当冷漠,完全没有因为他人隐晦的排挤而感到失落甚至畏惧;同时,他又用一种选择方案的眼光看待后果,像是在评估一次有关利益、无关感情的策划。他已经针对那几个人调整应对方案,效果显著。所以在他看来,问题已经解决了。

    很没有人情味。尽管他笑得很讨喜——毕竟他的模样实在万里挑一——尽管那些孩子后来一个劲地道歉,并以与他成为好友为豪。乔女士看着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没有受到伤害,这一点很好,但又似乎不是全然好的。或许他该明白,人际关系并不仅仅是权衡利弊、投机取巧。他太早学会这一点了,在不明白人与人之间最难得的化学反应是什么之前。绝非仅仅是“正确”就能抵达的,最可贵的人际关系。

    虚伪是成年人世界的一部分,但乔女士不希望他成为一个虚伪的人。

    “已经过去了。”电话中,他已经经历了变声期,这是属于成年人的声音。情感温和地宽慰她,不知道出于多少真情实感。

    乔女士不会用恶意揣测自己的孩子,她只会提醒他提防一些无形的入侵。这些入侵会阻碍他成为一个能够真正体会人生的人。她的目的从来不是逼供江愉,让他在一个母亲面前经历血缘的拷打,从而吐露真言。他们当然可以各自拥有自己的方寸之地。

    “是,要往前看。”她笑道,“所以,你跟搭档相处得怎么样?”她明知故问。

    江愉:“难道看起来很坏吗?”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才过来问你这个当事人。”乔女士佯装。

    江愉笑了。“反正不坏。”他最后回答时,声音里充满温情感。

    -

    中国杯后的表演滑,程愫弋和江愉再次用了《September》。夺得金牌后,原本欢快的节目变得更加明快活泼。原本安排得出人意料的小道具再次引起惊喜,因为这次程愫弋和江愉都多拥有了一副——加起来四副了。当程愫弋脸上一副,头顶一副煞有介事地巡场时,观众席上涌现出笑声。然后她回过头,指向江愉。

    于是,青年紧随她的步伐。观众席上又是一阵快活的笑声。

    “小程很有幽默细胞。”吴萍评价。梁仲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表演滑悉数进行。袁安雅滑了一首重金属摇滚,震耳欲聋的同时点燃气氛;常静和林臻洋滑了两人的经典节目《Libertango》,味道很对;居谢表演了中国风的《卧虎藏龙》。

    返场最后,女单、男单、双人滑、冰舞获得冠军的选手照例要合照。因此,巡场的大部队分出几人。

    原本,袁安雅拉着程愫弋的手,在队伍里对观众席挥着手。赛后狂欢不需要太多章法规则,而她们关系很好。至少对于此刻的袁安雅而言,程愫弋还没有惹她生气。主场的气氛很热烈,毕竟四项里一半都被本土选手承包了冠军。

    而现在,程愫弋需要重新站在她的搭档身边了。但袁安雅确实多了底气。

    冠军合影的顺序从左到右依次为冰舞,男单,女单,双人滑。袁安雅站在程愫弋内侧,和她交头接耳。

    “好。”程愫弋接受良好。因此,袁安雅将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借此机会,她越过蒙在鼓里的少女,从而望向她身旁的青年,示威一般地抬了抬下巴。袁安雅知道如何让自己变得不屑与高傲。

    然而,对方脸上礼貌的微笑不变,从容到引人恼火的地步,不知道是刻意还是无意。他对她点头致意,格外温和有礼地。

    一瞬间,袁安雅失去了表情。她觉得自己被隐晦地嘲讽了。这人水平还凑合,她也就算了;然而,他摆出一副宽容大度的做派,是要借此彰显地位,再在程愫弋那里刷印象分吗?

    他一定看出自己的意思了,现在不过是在装模作样。她心下笃定。

    程愫弋看了看袁安雅,又看了看江愉。江愉和从前一样,笑时很温柔。“合照了。要看镜头的。”所以她扭过头,凑到袁安雅耳边小声跟她说,就像她刚刚跟自己咬耳朵那样。冰舞和男单那里已经商量好怎么比爱心了。

    “……我知道了。”

    心下咬牙切齿,袁安雅转过头。

    比起另一半的热闹有趣,这一半的三人颇有些岁月静好之感。不过,中间的程愫弋稍有些忙碌。她被袁安雅扯了一下手腕,便也将右手臂放在她的背上。从反馈来看,她这么做挺对。至于左手,江愉拉住了。他们刚刚这样一起滑过来,也没想放不放的事情,就这样平常地交握了。

    “挤不挤啊?”

    “什么?”返回后台,程愫弋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然后她后知后觉。“不挤。”所以她回答。

    袁安雅似乎不那么高兴,但也没说什么。

    临走时,程愫弋对袁安雅摇手告别,对她说“GPF见”。江愉也礼貌地对她点头示意。此刻的袁安雅勉强冷静下来,不至于气鼓鼓得很明显了。她也对两人招手,说了再见。

    袁安雅想的不错,江愉确实看出来她的意思,不过他完全犯不着因为这点事情和她打擂台。恰恰相反,江愉对后方的位置同样适应良好,而且很满意——他乐于看到程愫弋和朋友放松地玩到一起。少女在美名其曰对手,实际上有一套默认的方式来相处的旧识兼好友面前无所拘束,还可以在交际中获得正向反馈。江愉不可能会去阻止程愫弋所喜好的,对她有益的社交。

    况且,交什么朋友是她的自由。这不是江愉能插手的。他还没有那么自以为是,以为凭自己就能充实少女的生活,那对她而言并不健全。

    江愉的心理如果有机会被袁安雅知晓,恐怕会令对方更加气恼和不甘。

    -

    程愫弋从骆医生的办公室出来。

    飞机刚一落地,没多久少女就直奔这里。她想要解决自己身上的问题,她的一些症状似乎反复了——在她明明通过书籍知晓这种情况的境遇下。在那个短暂的时间中,她没有逃脱情感的操控。

    “可是据你所说,你已经解决了它。当时,它让你感到异常痛苦吗?”

    “没有。”程愫弋回答她,“我的注意力被别的事情吸引走了。关于站在我周围的人。”

    “所以,具体是什么事?”

    “……他们支持我。”

    现在,她和江愉并排走着,在相安无事的沉默中。他们仅拥有这个半天的休息时间,但足够他们喘口气了。

    和骆医生谈话的过程,程愫弋也在整理自己的心情,以及对当下处境的认知。她能够更加鲜明地感受到,自己一直以来接受的众多支持都成为了她力量的一部分,所以她才能从梦魇一般的,阴影似的苦涩追忆中走出。原来有那么多瞬间。

    因此,此刻的她不自觉地向身旁的青年袒露目光。仰起脸时,寒风凛冽的呼吸也喷洒在了脸上。

    “围巾。”青年看向她,“掉下去了。”

    因为程愫弋抬起头了。她低下头,重新将小半张脸藏进温暖的绒面内。

    他们不约而同停下脚步。他看着她。

    江愉想,她有时候像珍珠手串。剪刀分叉的两片已经将最上方的串线挟持,而晶莹的纯白色珍珠就这样垂落在她的眼前,反射出她眼睛中的光亮。她的缄默就像是意识到,珠串绷散只是一瞬间的事,而她抵抗这种感觉。所以,珍珠变干了。

    做好这一切,程愫弋开口。“骆医生教了我怎样正确的深呼吸。可以缓解紧张。”她没有说起对话的内容。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一次钻牛角尖,但她有了经验,知道如何跨过。所以她说起一件不容易让江愉担忧的事。

    “怎样’正确’的深呼吸?”

    “像这样。……”

    像是生气的模样。“那你觉得缓解了吗?”

    “好像。我现在没在比赛,不知道。”

    “是,得等十二月。”江愉笑,“我记住了。”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