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程愫弋做好决定了。对于决心做的事,及时终结的插曲阻碍不了她的继续前行。而这定下来的一瞬间,实际上就发生在片刻的休息间隙中。她微仰起脸,喝了极少的一口水。与甘霖润泽干土不同,少女的决定似乎在给她,给她和青年增添麻烦。

    冰面上,常静的休息时间被库兹涅佐夫的数落占据。她只能暂时将乐观主义收起,做出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实际上,常静因为刚刚只是手扶冰的抛跳4S心里乐不可支。她本来应该跟林臻洋完成一个抛跳后内结环三周。

    “今年估计没法回家过年了。”林臻洋道,“不对,应该是今明两年。”他看向江愉,再看向失去常静这个好前辈的程愫弋。“我刚刚没说’今明两个赛季’,是因为已经不分什么赛季和休赛期了。你们都做好心理准备。”

    江愉:“对。应该会有一段非常充实完整的时间用来训练。”

    “跟家里人提早打个招呼。”林臻洋起身,“虽然话有点不太中听——但是年每年都能过,冬奥会四年一次,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机会,再把这机会拖住。”他注意着冰场上的状况,看见常静被勒令检查脚踝,再看到库兹涅佐夫怒气冲冲地将手里的册子卷成纸筒,挥舞着向他过来。林臻洋早有预料,也知道库兹涅佐夫真正动气是什么样的,他平静地走了过去。不出意料,他要经历一场呈摧古拉朽之势的狂风暴雨要经历。

    现在,场外最边缘的地方,便只剩下程愫弋和江愉了。

    “你跟家里人说过了吗?”

    “说过了。”

    江愉没有提过和家人有关的事。意识到这一点时,程愫弋同样发觉,似乎只有她因为这一花滑以外的话题困顿不已,并且已经到了影响花滑本身的程度。

    但至少,现在的她没有感觉太糟。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完成。明细了这一点,少女垂下眼眸。“你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她依旧如是询问道。

    “我的父母不常在国内,所以记事起,我和哥哥相处得比较多。”江愉并不避讳谈及家庭。尤其是在由程愫弋主动发起的情况下,他并不希望自己看上去遮遮掩掩,很不坦然。“后来妹妹出生了,父母回来的频次也多了些。”

    他拥有一个人员构成很丰富的家庭,至少相对于程愫弋来说。

    “……挺好的。”她没有什么话可说。由少女主动发起的话题反倒为难了她自己,她什么话都讲不出来。程愫弋不觉得别人的家庭幸福美满有什么不好,应该说相处和睦怎么可能有不好,所以这就是她寡淡无趣的心声。但她让自己涉入了盲区,这不是她能够发表任何多余言论的话题。

    “我家里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她或许会这样回答,如果江愉反过来问她。但他没有,也不会。

    程愫弋没有再说话了。这个话题的深入终究影响了她的心绪,哪怕语句中没有一点涉及少女的家庭。

    为此,程愫弋将自己直接扔进了训练中。好在面对花滑时,她似乎能敛去杂念,只剩下如何延长留在冰面上的时间。

    双手举过头顶。落下时,江愉的手扶在了她两边的腰际。他始终与她保持着距离,在半空中便接住了她。如果没有青年一直以来的支撑,她也无法作出决定。

    “我不想在世锦赛上用那套自由滑。”并非出于厌恶。恰恰相反,程愫弋喜欢这套《天堂电影院》。但它整体的水平令她觉得不足够,不足够拿到世锦赛上“竞争”。它是一套顺畅的,保证稳定性的节目。并且,少女没有忘记自己和搭档为什么会得到这套新节目——因为她还不够格。

    所以她直截了当地告诉了江愉,在一天训练结束的时候。这像是某种正式气氛的延伸。

    “我想用《死神与少女》。不是修改过的版本。”她很执拗地站在那里,谁都动摇不了似地站着。

    同时,程愫弋并非在表现情绪。她认真,是因为她要做决定,然后完成一项挑战。她认为,江愉和自己站在同一战线上。但无论预设了多少条件,她依旧要询问搭档。

    对高度的追求,以及搭档的意见,这两者可以是冲突的,也可以融洽得不分你我。江愉不会选择前者。“好。世锦赛改用《死神与少女》。”所以,他没有犹豫。

    “我会告诉吴教练,还有伊芙琳老师。”

    青年笑了笑。“然后,我们得尽快开始。难不难的问题,距离近一点才更好确定。”

    她的喜悦很可贵,也很简单。不过,少女只是微笑,抿着唇,像是畏惧快乐流失太多,会影响还没有提上日程的训练。

    -

    “我们可以在编舞上适当做一些减法。”

    少女摇头。“不做减法。”程愫弋抬头看着吴萍,“是等于号。”

    事实上,《死神与少女》已经被吴萍暂时弃置在脑后了。按理来说,她不会忘记这么一套编排精美的节目,它绝对是一套非常好的节目。但是状况频出,程愫弋的状况无法胜任,江愉能否在完成技术动作的同时兼顾艺术表达还是个问题。《死神与少女》这套戏剧感极强且富有古典美感的节目不能经受将就。

    然而,先前的伊芙琳女士将就了,先前的吴萍和现在的吴萍都选择了将就。“你当然可以和江愉滑这套节目。”

    少女的眼睛肉眼可见地亮起一个度。

    “……但是真要全盘采用这套节目的每个细节,拿去参加世锦赛的话……小程,你也知道,那实在不够稳妥。”

    所以,吴萍提出了刚刚的建议。然后就被程愫弋拒绝了。

    她求的从来不是稳妥。被伤病困扰的她,沉沦于发育关的她,没有一刻不在经受风险。

    只是,令吴萍止步门后的,从来都源自花样滑冰本身的性质。相对于其他项目,花滑的竞技性质没有第一时间体现在直截了当的对抗局面中。做好自己,结果不至于太差。所以在提高上限、下限也随之降低,和压低上限、尽可能提升下限两种境况中,吴萍总是更偏好后者。这种选择的坚定又离不开程愫弋的现状。

    现在,少女拿了主意,想征求她的意见。吴萍一时间难以作出回应,想要询问少女搭档的看法,还没出口就止住了话匣。江愉不会有异议,甚至有极大可能,他会鼓励程愫弋去做她想做的事情。

    “让我考虑一下。”吴萍想要像江愉那样干脆地支持她,但她是主教练。

    程愫弋站在原地,不觉得失落。“那我可以和伊芙琳老师说吗?我想明天上完大课跟她说这件事。我不占用老师多余的时间。”

    闻言,吴萍简直想要摸摸她的头了。“你愿意交流,伊芙琳只会高兴。去跟她说说,哪里觉得很有道理,你也可以来告诉我。”她得综合考虑。毕竟,她不仅为的是眼前的成绩,还记着程愫弋当初转来双人滑的愿望。她想要获得更长久的职业生涯,而她现在还年轻。吴萍希望自己能在慎重之下作出正确的、同时又能令程愫弋满意的决定,虽然很难。

    “嗯。谢谢吴教练。”

    吴萍终究摸了摸她的头。“今天晚上就要下雪了,回宿舍的时候裹严实点。带伞了吗?”

    “我放了一把在柜子里。”程愫弋回答,眼睛因为碎发扫过眼睫毛而痒得连眨了两下。吴萍又拍了拍她的肩膀。“但是江愉说,有一把就够了。反正我们一起走。”

    冬日的夜晚越发漫长。完整的用来训练的一天本就以黑夜收尾,但冬天的夜似乎格外深沉寂静。不过,无论是盛夏还是凛冬,他们确实会一同走上一段路,直到程愫弋抵达宿舍。有时候她动作快点,还能在窗前对楼下的青年挥手,让他快点回去。

    “也行。你正好省省力。”

    “我记得带的话,我会带的。”但是,她格外容易因为花滑而对现实的一些小事走神。

    不过,吴萍提了以后,程愫弋就记住了。所以出了门,她准备在门外有顶的空地上撑起伞。外面的确下雪了。

    “因为一把伞就够了。”身旁的青年道,“而且,你的记性总是很好。”他伸出手。

    对于程愫弋而言,以她的身高实在难以给江愉撑伞。“没关系。”少女将撑开的伞递给他,透明的伞面便瞬间可以笼罩下两人了。程愫弋离他近了点。“但是,我的记性其实不太好。”

    雪花落在透明的伞面上。“明天我会记得。所以,无论好坏,我们都会有伞可用了。”

    雪夜令人感到平静。因为共用一把伞,并行的距离缩短了许多,程愫弋便更轻易地看见江愉围巾垂落的一角上微微露出的小鱼。

    “今天是平安夜。”程愫弋忽然意识到,并且因此开口。她没有什么节日概念,除了新年会稍微有些分量感,其余基本照常度过。但因为江愉的原因,她记起了眼前的日子。

    江愉转头,身旁的程愫弋仰起脸看他。“没有准备苹果。真遗憾。”他道。

    “没事。……不是这个。”程愫弋在否认后立刻否认,想要申明本意。“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什么都没准备。”

    “怎么叫没有准备呢?”

    青年失笑,表情很温柔。“你答应了我一个心愿。”

    江愉记得,但他不在意。而现在,他必须想起来了,否则他会错过格外重要的,全新的记忆。

    雪上留下两种不同的脚印。“明天会下一整天的雪。恐怕路会更难走了。”他轻声道,“你介意我在今天晚上提前预支吗?”

    她摇头。程愫弋并不介意。她只是思考,此刻一无所有的自己可以怎样实现江愉的愿望。如果青年让自己带着他在冰面上滑两圈,她会很开心帮他实现——甚至会因为太开心,更像这个小插曲里真正的寿星。

    眼前的江愉露出了些许为难的神情,像是因为自己的不可理喻而难以启齿。“我想要一支舞。”他道。

    一时间,程愫弋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我想要和你跳一支舞。”江愉耐心地重复。作为这个一年一度的盛宴的主人,他却像是在讨要一个难得的恩典。

    这似乎很突兀,但又有迹可循。“你擅长的华尔兹就好。或许有一天它会被用进我们的节目,只是不是现在。”

    女单青年组时期,程愫弋因为节目需要系统学习过华尔兹舞。此刻的她感到些许犹豫,并非由于抵触回应江愉的需求——哪怕他不作任何解释,只要他提出,她可以完成,她就会信守诺言——而是对自己的水平感到不自信。她对女步有印象,对男步的记忆却已泛黄到失真,俨然一张磨损到看不真切的老照片。

    “我会教你。但是,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做到……”

    他耐心地等待。“你会的总是比我多,所以当你开始的时候,你已经在教我了。”程愫弋总是教他,一直都是。

    “我知道了。”

    因此,程愫弋伸出了手。既然是她送给江愉的礼物,那她自然要担当发起人的角色。她不畏惧充当主动开始的那个人。

    “我慢慢地想……然后,慢慢地告诉你。”

    手的触感似乎和冰场上的时间没有什么不同。有温度的,仿佛相互理解,相互接受,轻轻依偎在一起的手。

    “好。”而江愉也应答了她。

    实际上,这个过程并没有程愫弋想象中那般艰难。一切都是那么顺理成章,不存在老师的犹豫健忘,不存在学生的艰涩苦学,仿佛一条自然推演下去的、温暖的真理。温暖来自于人。

    就连这场收敛着,在低吟中垂落的小雪也是。那其中仿佛混合了些花香,落在地上时变成了绒毛的质感,树与枝是石灰色的烛火。很多过去存在于书页间的意象不再蜷缩着隐藏自己,挣脱桎梏,在感官与现实的间隙中进行着永不停歇的,在具象与抽象间流转的过程。像是做个美梦。

    少女钻进臂弯构建的门,轻盈地到了另一边去。她不再零碎的、一丝不苟地说明什么,也不讲拍子了。因为,他们更像是顺应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气氛,不再拘泥于舞蹈本身。又或者是,推翻之前的结论——老师乐天派地放弃回想遗忘,学生没有功利心地享乐主义。

    但是实际上,他们没有过多的理由,只是专注这支生造的舞。

    “你以前学过吗?”

    江愉摇头,紧接着声音染上柔和的笑意。“但我看过,或许我偶然记住了一些。”

    “我其实不太记得男步该怎么跳。”她再次顺着青年高执起的手绕了出去。“我觉得你跳得很好。……我现在没有在想对不对的事。”少女只是感到,这是一件令人放松的事。

    程愫弋没有注意到,江愉正在头顶欣然注视着她。

    “我也不想。”他回答。

    尾声,双手抽离。她似乎没有留下什么,但确实有什么被静悄悄地,默不作声地收藏起来。

    “祝你生日快乐。”她停下脚步,好像刚刚无心地织了一个朦胧的梦境。“明天。我把明天要告诉你的话放到现在说……”程愫弋欲言又止。她觉得这好像不太合适。

    “我不介意。”

    江愉却立刻回答了她。“一点都不介意。我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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