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握住我的手吧。”如果你愿意。

    江愉没有将剩下的话说出口。“好。”因为程愫弋已经简短而态度鲜明地如是应答道。

    她恢复了平静,这种平静延续到了他们正式上场的时刻。光亮的冰场被昏暗笼罩,而光束聚焦于他们,作为白昼的垂青流泻下来。

    “Suyi d Yu Jiang.”

    “来自中国,本次世锦赛的双人滑亚军。”

    和正赛时的编排风格有所区别,表演滑的《春》有种不疾不徐的优雅。冬日已经逝去,寒冷褪尽,春天已经到了。

    或许还会有料峭春雨,打湿吹落一部分花骨朵。这固然残酷。

    单跳后外点冰三周。

    但她已经步入春日了,总不能在暖流中逆行,重新回到寒冷的地下。迄今为止生长出的花总会保留下一部分。它们倾尽所有地盛开,在最美丽的时刻得到安息。那才是它们真正的归宿。

    此刻,不如为终于降临的春天满含热泪。

    步法进行得紧凑而极富有感染力。伊芙琳女士在改编这套表演滑的时候最突出的一点,那就是充分发挥程愫弋的优势。事实上,她也滑得非常尽兴。

    花滑给予程愫弋力量。冰面上,她重又展露了笑颜,与一个不为人知,却又似乎非常明显的契机相逢。至少,江愉认为自己不该是那个不明白的人。

    “来吧。”

    青年是被感召的愚者,暂时弃去羞愧与犹豫,因此当了那个伸手的人。

    花应当生长在高树上。它们的精灵从万千生命中选择了困窘在原地的一种,而远行的唯一代价是死亡。若是长在高处,看见的景色更加广阔,这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生命是否能够变得充裕些许?

    三组托举。

    就这样,花被高高地举起。

    ……

    而在微弱到难以夺去什么的细雨中,她转过身。

    程愫弋站在阶梯下,撑着伞看着远处的江愉。她的伞是透明的,被雨水模糊,青年则撑着绀青色的伞。

    旅途结束了,他们也回家了。

    “明天见。”

    用以回应少女的是青年的微笑,还有向她挥动的右手。他也说了“明天见”,从口型看来是的,只是由于距离听不真切而已。

    程愫弋走上台阶,回头,江愉站在那里。她走上二楼,再经过一个拐角就没办法看见对方,于是她回头,江愉依旧站在那里。

    程愫弋如果发现,那她无疑非常细心;如果她没有发现,正证实了她正多么专注地追寻前方之物。

    他真的可以帮助她吗?所知甚少且并不拥有专业化心理学知识的他,真的可以作出正确的决定吗?

    他无法代替她走出那段时光。甚至于,作为旁观者的他也无法对程愫弋的经历释怀。

    现实里的少女高高挥起了手。她很认真地催促江愉回去,并且将手边已经收起的伞提起来晃了晃,像是在说“外面还在下雨”。程愫弋努力比划着。

    江愉笑了,投降般举起手。

    他或许会成为一个分外微不足道的契机。他没有成为良药的资格,却又希望自己不要游离于少女的苦涩与悲痛以外。

    转身离开的背影正慢慢消失。程愫弋站在那里,说不出心情。她终于想起,她原本有话想要告诉江愉。

    但明天不是不能见到对方,因此也并不需要捶胸顿足地后悔,乃至于认为自己犯了错。

    程愫弋依旧记得,她在坐车回俱乐部的路上做了一段冗长的噩梦。碎片化的事实经由梦境的夸大变成了压得她喘不过气的集合体。其中之一是她失去了包括脚踝以下的部分,连行走都难以做到。之二是母亲甩开了她的手,然后将她的冰鞋碾压践踏在脚下。

    这些都不是事实,尽管痛苦与恐惧分外真切。她最终被江愉唤醒。

    “快要到了。”青年关切地注视着她,话语却又分外委婉。“你似乎休息得不太好。”

    “……我做了很可怕的梦。”她回答时仍感到心有余悸,“我知道不是真的。已经过去了。”

    那时,江愉轻声回应着她。“无论早或晚,都会过去的。”他道。

    -

    “忘了吗?可是你刚刚告诉了我,而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一时忘记而已,没关系。”

    程愫弋点头。“我已经预约过了。骆医生这几天还在俱乐部。”她动作很快,做好决定就立刻着手,没有给自己留有反悔的余地。然后她说了个日期。“……下午去。”不过,程愫弋给了自己整理心情的时间。

    江愉笑了笑。“那天天气似乎不错。”

    倒春寒终究是短暂的。三月初的积雪早就消融,近期也难以寻觅相似的时刻了。

    而那日的天气的确很好。不仅不会下雨,还有高照的艳阳。至少,程愫弋不需要在那天撑伞。“……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她问起江愉的去向。

    世锦赛结束,休赛期也随之开始。吴萍定下的复训时间从五月初开始,而俱乐部里的人也在逐渐减少。不过,人数会随着部分冰场的开放而被爱好者填补。

    但是对于程愫弋来说,她并没有回去的地方,虽然她有开启某些地方的钥匙。不过,她会待在俱乐部,吴萍说过她当然可以这么做。这不仅是出于她没有其他寄身之地——这几乎是决定性的因素,这里还给程愫弋带来平静感。她被置于一个和花滑息息相关的环境,同时胸中怀揣的快乐与轻松没有被消磨。

    “其实我还没有开始考虑。”看起来,这于江愉而言并非一个太有所谓的问题。“我还没怎么调整过来,再坐车的话,对我来说有点累。”

    “而且,回去也是无所事事。”他道,“你准备怎么安排假期?”

    程愫弋略作思索。“写作业。我快写完了,准备去学校拿新的。”校园生活对她来说很是陌生。不过和同龄人一样,习题册没有缺席她的生活。“还有新赛季的选曲。伊芙琳老师说,我可以随时和她讨论。编舞有想法的话,也可以和她说。”

    她没有提及上冰的事,因为这是一件比吃饭喝水更稀松平常的事情。程愫弋也许会忘记吃饭,会严控饮水量,但她不会忘记滑冰。

    “真丰富啊。”身旁的青年道,“虽然吴教练提前了一个月复训,但我觉得还不太够。我们才起步。”

    程愫弋不疑有他。“对,我也觉得。你可以早点回来,这里不赶人。”否则第一个赶的就是她。

    他露出微笑。“我知道了。”

    而到了约定的时间,程愫弋也想好了,做完咨询上会儿冰,然后就去吃晚饭。“食堂一直有供应,虽然休赛期的选择比平时少很多。”江愉之前就如是说过。不过这次,他的话语间夹杂了些许委婉的憾意。“留下来的好像都不太令人满意。”

    他没有偏好,不过总是坐在对面的少女不免在平静中面露些许难色。只是对于程愫弋而言,用餐总是带着任务性质。这是她不得不完成的环节。

    在吃食房间,他们所能覆盖的面本来就相当狭小。

    “吃吗?”

    程愫弋一看。“……等会儿吃。”她默默将江愉递来的营养棒收起。这是她喜欢的口味。“谢谢你。”

    “不用谢。”

    他们共同前往心理咨询室。程愫弋没有避讳,因为对她来说,作为搭档的两人在一些事情上需要相互知情。她受心理状态影响没有完成好四大洲的短节目,尽管所有人都没有追究她的失误,但程愫弋认为自己需要给出一个交待。更何况他在知晓她的不安与波动后给予了帮助。即便程愫弋没有给予细节的想法,江愉也会在办公室前止步,不代表他们在此事上需要刻意避嫌,划清界限。

    “我在这里等你。这里正好还有书。”

    他开口的情绪和语调令程愫弋感觉放松。“你平时会看这种类型的杂志吗?”她定睛看了一眼封面。对方无心拿到了一本关于时尚,尤其是关于发型搭配的杂志。

    “试一试。”江愉笑道,“凡事总归要有第一次。”

    而这也是程愫弋第一次踏入心理咨询室的大门。室内的装潢风格本遵从了令咨询者感到放松和舒适的原则,却令少女想起了分外糟糕残酷的回忆。

    呼气,吸气。程愫弋感到了强烈的局促与焦虑,头皮产生皮肉内收,麻痹不安的幻痛。

    “……你好。”

    “你好,程愫弋。”坐在对面的女性有着慈爱而温柔的面容。“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从那场精彩的世锦赛认识了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她回答,“您是骆医生。”

    然后,少女便陷入凝固的沉默中。

    骆医生不动声色观察着她。“不好意思,我中午吃完饭睡了个午觉。”她站起身,“今天阳光这么好,我却忘了拉窗帘。”

    见程愫弋想要起身帮忙,骆医生笑着用手势制止。事实上,程愫弋已经隐隐觉得自己预约的时间不太好,否则骆医生应该能在容易入睡的昏暗房间内多休息一会儿。

    她拉开了窗帘。“觉得刺眼吗?”她转过头,笑着询问程愫弋。少女摇头,目光似乎暂时被窗外在阳光中摇曳的婆娑树影所吸引。

    “今天阳光真好。冒着大太阳一路走过来,是不是感觉很累?”

    少女否认了。“不累。”比起过度体谅他人,甚至于挤压自己,这次她的回答很真实,发自内心。“太阳也不是很晒,暖洋洋的很舒服。”

    “一个人来的吗?”

    “不是。”程愫弋说,“我和搭档一起来。他还没有回家,所以就跟我一起了。”

    骆医生侧耳倾听。程愫弋的神情,语气,以及一举一动,比起最初踏进这个房间时高度的警惕与焦虑有了断崖式的放松。

    所以,连缄默都变成了一种无声的等待。

    “程愫弋,为什么会想要到这里来?”而骆医生也如此开口道。

    “……我犯了错。”她垂下眸,“因为没有控制好情绪,我在比赛中有了严重的失误。”

    她终究低下头,看着自己蜷缩交握在一起的双手。它们像是被晒干的死蛇。

    “可以告诉我是怎样的失误吗?”

    “可以。”少女回答,“发生在二月份的四大洲锦标赛。短节目前一晚,我因为……因为突发事件,看见了一位女单选手。她在和家里人打电话。”

    “然后呢?”骆医生道,“是什么令你产生了失误?”

    她的头越埋越低。对记忆的挖掘越深,记忆中的人物以及和其紧紧联系的环境便愈发鲜明地彰显存在。周围的陈设开始和模糊的记忆片段重合。程愫弋感到眩晕,双手转而无力地搭在了膝盖上。“……她在……她在……”少女疲惫不堪地做了个深呼吸,“她和自己的妈妈讨论……讨论我的妈妈。”

    脑海中捕捉到关键词的瞬间,当时的程愫弋便再也无法听清对方的其他话语。她只是被那样的事实刺痛了,所以转身就跑。“……妈妈以前是我的教练。”大部分婴儿学会的第一个词语却令程愫弋感到无比陌生。

    “后来呢?”骆医生问道。眼前的少女已经竭力平复下了心情。“后来,你和母亲见过面吗?”

    她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世锦赛表演滑彩排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我们没有说话。”少女话语间顿了一下,像是在汲取足够多的氧气说话。

    骆医生平静地注视着她。“4cc我没有来得及看,但我追完了这次世锦赛的直播。”她的确如此做了,并且惊异于少女与青年门外汉都能欣赏看懂的,仿佛浑然天成的演出。“无论是正赛还是表演滑,三场都非常精彩。”

    “……谢谢。”

    “三个没有明显瑕疵的节目,这非常难得。”骆医生说,“所以,为什么说是犯错?事实上,作为不能忽视的失误来讲,后续的处理在那一刹那发生后变成了更加重要的东西。你同意我的观点吗?”

    “是。”否则会彻底变成一场浩劫。程愫弋为数不多的经历告诉她,那会难受得让她意识模糊。她知道自己还未到言说死亡的年纪,所以她只能忍受那场意识昏沉的煎熬。

    骆医生看着眼前的少女。她在不断调整心理,在起伏与平静间来回辗转,同时强迫自己做到知无不尽。这种行为像是出于一种无比极端和锋利的实用主义。“与其说是错误,这更像场由一个小失误开启的多米诺骨牌效应。说过短节目,程愫弋,我想知道,你是如何应对第二天的自由滑的?”

    她在给予帮助,而她不想无所动容。

    “我尝试忘记她,但是不能完全做到。”母亲的影子始终笼罩着她。大半的身体重合,而那道经久不散的黑影甚至模糊了少女已然勾勒清晰的轮廓。程璐能够如此轻易地影响程愫弋,乃至于令少女分辨不出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我。

    所以,她放弃区别了。既然难以在极短的时间切割开这一部分,程愫弋甚至也没办法作出割舍一部分人生的决定——至少现在,那么她只能选择成为当时那个复杂的自己。“我想着母亲,完成了那场自由滑。”

    那场自由滑出人意料的精彩,远远超过程愫弋的预期,虽然当时的她没有太多时间享受这种惊喜。唯一令她感到遗憾的是,她没有和江愉达成平衡。她表达,甚至漠视搭档地进行表达,再由他接受,流泻出些许痕迹。这和选曲的主题以及编舞的精髓背道而驰。好在,这种现象在世锦赛改善了很多。

    “你已经做过很多种尝试了吗?”

    程愫弋的坚定令骆医生隐隐产生讶然。“我试了,但是忘不掉。”她在情感上受控于他人,却又力图作出正确的选择。这种正确指向她正在进行的事业——一个绝非儿戏的事业,同时指向她建立信任关系的人群。

    现在,她再度低垂下眼眸。“……我可能有点奇怪……”

    程愫弋觉得自己总是不够坚定。她应该放弃与母亲产生牵连,无论是情感层面还是现实生活层面。尽管对方从来都不是单薄的恶人,她给予的温暖,母爱,教诲,梦想的幼苗,一切都无比真实。这一切足以让程愫弋忽略变化的现实,对母亲始终怀有乐观到近乎自我欺骗的依恋。

    但她又清楚地认识到家庭对母亲的伤害。担当“父亲”角色的男人罪行罄竹难书,而她不能再令母亲感到背叛。因此,程愫弋默许了程璐对自己所做的一切。

    这种复杂的情结曾与花滑并行不悖。自从程愫弋的脚踝受伤,她便隐隐开始因为二者的剥离焦虑。甚至于最终,母亲要褫夺她继续花滑的资格。

    而程愫弋决心,她要由自己赋予自身这个资格。她要继续下去。

    “为什么奇怪?一个孩子希望得到,并且巩固母亲的爱,这有什么奇怪的呢?”骆医生看着她。

    少女的母亲作为成人可以轻易地收回爱,但少女没有办法做到。更何况,她并非未曾得到。爱与遗弃都是那样真心,这令一个孩子何从何去。

    程愫弋没有说话。“……我觉得我食言了。”很久以后她才开口,“我不想让花滑成为只是说说的目标……但是我总想着妈妈的事情。”

    少女对于花滑似乎存有几近偏执的精神洁癖。这是一个指向艺术家的特质。但是如若得不到正确的引导,她会引起绚烂的大火然后自焚。

    “程愫弋,实际上我羡慕你能够排除几乎所有的外界因素,专心一小部分的能力。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骆医生的声音平稳而和煦,“很多人甚至会对一个陌生人的只言片语产生或褒或贬的情绪反馈。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因为两个人在此前完全没有交集。”

    “我们需要肯定。这不是虚弱和意志不坚定的表现,而是因为我们和社会、和家庭、和周围人联系是如此紧密。我们拥有人的情感,并且希望早某种程度上实现价值。”骆医生道,“家庭更是如此。爱与怀念,这几乎是一个永恒的话题。而且在一个家庭里,孩子和母亲的联系往往是最复杂,也是最紧的。”

    眼前的少女属于一种案例类型。程愫弋先有方法,然后迟迟得不出合理的解释。后者令她痛苦,甚至令前者的意义扭曲。只是,即便二者发生,她终究会在挣扎后强迫自己作出选择。而且从程愫弋现在的情况来看,她不止一次被放入这样的境地,因此变得如此熟练,坚韧到令人汗颜。

    骆医生选择暂时遮住一部分旁逸的枝叶。至于剪不剪去,她认为程愫弋需要时间确认。

    “你相信自己正在走的这条路吗?”

    这是一个重复的问题,而骆医生希望加深程愫弋的印象。少女应答了她。

    “那么,这条道路上产生的爱与恨都是正常的。程愫弋,情绪没有正确的标准,它们就是这么产生了。”骆医生道,“你需要尝试注视当下的生活,并且不要失去产生情绪的能力。你可以质疑情绪,但快乐永远是快乐,悲伤永远是悲伤。”

    “我们对情绪的抗性会慢慢提高。这并非从中汲取了能量,而是因为我们为了处理情绪付出了能量。失去能量,获得经验。”

    “慢慢地,你就能看清什么该舍去,什么该牢牢攥住。.....这个过程或许会比较漫长,但不能操之过急。”骆医生注视着程愫弋,“做好眼下可以协助你通往道路前方的事,和你所相信的人们一起。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

    少女认真地听着,认真到有些发怔。

    片刻后。“我以后还可以找您咨询吗?”她开口询问道。

    骆医生问了个多余的问题,程愫弋也问了一个多余的问题。“当然,我很乐意。”骆医生忍俊不禁。看起来,少女似乎有成为心理咨询师的潜力。她不无诙谐地想。

    “今天谢谢您。”程愫弋离开椅子。

    “不用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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