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言

    叙旧自然是要叙很久的,萧错为了不吵到他师父,特意把段衡带去了外面。凌婳目不斜视,看着面前的草窝一动不动。

    薛无咎无聊病犯,看着不远处睡觉的人好奇心起,遂蹑手蹑脚地走进,想要看看却不想遇到了一层无形的屏障,硬闯无果后竟直接撞到了身后的柱子上,他还没来得及叫唤,身后的柱子一阵摇晃,竟是摇摇欲坠。

    更是没来得及反应,就感觉身边刮过去一阵风。

    “轰——”庙塌了。

    任重一手拎着一个人,把人往萧错和段衡那边一推:“果然贫贱师门百事哀啊,得,没地儿住了。”

    凌婳急忙从段衡怀里出来,拍了拍自己身上沾得从屋顶落下的灰。

    而薛无咎关注点清奇,也一直都慢半拍——好强的内功。

    “起开。”萧错嫌弃道。

    薛无咎扑通一声跪下:“师父,你收我为徒吧!”

    任重:“……”

    “你不是嵩山少林的人吗?你拜什么师?”萧错插话道。

    “你要是三年前来拜,或许可以,现在,我教不了。”任重拒绝道。

    薛无咎坚持:“师父,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你就收下我吧。”

    “你没有感觉到你在讹人吗?”

    “没有,我做了你的徒弟,我可以孝顺你啊。”

    天真。

    任重道:“我懒得跟你吵,你爱拜拜吧,爱跪……”

    “好嘞,谢谢师父!”薛无咎蹦了起来。

    这孩子怎么听不懂人话呢?

    “算了,叫就叫吧。”任重妥协道。

    薛无咎欣喜若狂:“师父,您真的是昆仑派的掌门人吗?”

    “昆仑这两个字什么时候成了私人的专属了,他们叫了我就不能叫了?”任重反问。

    “那师父,你的那个‘梨花落雨’是怎么做的?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任重看了一眼浑身散发着傻瓜之气的徒弟,耐心解释道:“那针非金非银非铜,亦不是星君耳朵里炼出的针,那针是我用血中之铁做的,共二十四枚,应二十四节气,每用一发,便折一年寿数。”

    “怎么做的?为什么会折寿?”

    “别问,再问,我就把你逐出师门。”任重淡淡道。

    “好吧。”薛无咎立马缩成了鹌鹑。

    萧错的眉头皱了一下,用梨花落雨竟然会折师父的寿吗?

    “不过折寿折得可不是我的寿,谁用谁折寿。”

    “什么?”薛无咎大惊失色。

    “你不用回头看他,这事儿我忘了告诉他,我收你为徒,就是为了这个,只要你救得了十二条人命,就可以相抵消。”

    薛无咎缓了口气,终于回过神来:“你怎么知道那根针是我使的?”

    “别问,再问逐出师门——萧错,段衡,你们俩出去捡些柴禾,天黑的时候用。”任重吩咐道。

    “是,师父。”

    段衡自然是跟着萧错,他正琢磨着怎么把萧家发生的事说出来,再让他和自己一道去把萧泽抱回来。

    可叹天公不作美,竟下起了细雨。

    任重扔了一把伞给凌婳:“姑娘暂且凑合一下,雨马上就停了。”

    “咦,”薛无咎惊叹道,“师父,你从哪变得伞?”

    “别问,把伞给你师父我撑上,你不是说要孝顺我吗,机会来了。”

    薛无咎:“……”

    凌婳握着伞骨,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仿佛她回到了十三四岁,豆蔻年华,那个做什么都无忧无虑的年纪。

    无忧无虑,被保护地太好,没有半分机心,自然是要被骗的。

    她当年是因为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戏子才进的萧府要找戏班子的主人算帐,却不知——那哪里是什么戏班子,那是人牙子的窝!

    唱戏的走南闯北,各个关隘乱窜,流动十分便利,他们又擅妆扮,妆一扮上,谁还认得你是哪家的儿女;面具戴上,谁还知道……你是死是活,是悲是喜?

    樟木乡——女儿箱——女儿乡。

    江南那边常用樟木做箱给女儿们盛嫁妆。

    可谁知道,嫁妆没盛上,倒把自己给装进去了。

    她戴上那只狐狸面具,于是一辈子便都戴上了面具。

    她的一生都被锁在樟木箱里。

    她没有自己的脸,失掉了所有的笑,面具摘下,是空空的眼眶,她想要哭……于是,流了一地的眼珠。

    眼珠子掉在地上,滴溜溜地转。

    “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这只眼珠的声

    音尖锐,那只眼珠却异常柔媚,“来啊~快点来儿,来看我啊。”

    这声音不知从何而来,也许……她们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被看见,就要发疯;不被重视,就会死。

    她说着别人想要让她们说的话,听得别人想要让他们听到的声音,一辈子都没看见过自己。

    你瞧,她当年为了救那个戏子,把自己变成了戏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凌姑娘,哭什么,莫非是怕寄人篱下太苦吗?”

    凌婳有些张慌,她匆忙擦掉泪珠:“没什么,只是不太喜欢雨天罢了。”

    “凌府在不久前改名了,你知道吗?”

    “为什么?”凌婳隐隐有些恐慌。

    “鱼米之乡都闹起了饥荒,天下的百姓还有什么活路?凌府富甲一方虽及时施粥赈灾,但他们是喂不饱将要饿死的人的,你父亲带着家眷离开青州,避难了。”

    “他们现在在哪?”

    “这个错儿并不知道。”

    “多谢道长,多谢萧公子。”

    活着就好。

    那年她从青州离开之时,也是那样一场雨,昔我往矣……渭城朝雨,今我来归……再无故人。

    “师父,你怎么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的?你们从前认识?”

    任重回头:“别问,再问逐出师门。”

    “乱世的凡人命如纸薄,姑娘千辛万苦从那里逃出来,想要什么呢,单单只想要活下去吗?”

    “当然不只是想活下去,在那里衣食会更加富足,可是我不想失去自己,我想保全自己,也想保全天天下千千万万像我这样的人。

    不知道长能否收我为徒,授我武艺呢?”

    “武学这件事,半分靠天赋,三分靠运道,剩下的两分才是努力,而我们所谓天赋与身体强弱直接相关,任督二脉若通,自可沟通天地,引气入体,修习内家功夫,轻功可于水上漂,掌风裂石撼树,若不通,习些棍棒枪法,修至极致也能独当一面。只是你的身体貌似不能修习武学,你怀孕了,你知道吗?”

    “不过是青楼恩客遗腹子罢了,无论男女打了便是,它跟着我,没什么福可享。”凌婳干脆道。

    “你说得对,”任重赞同道,“只可惜就算你打了它,你与武学亦无缘分,你好像长期服用避子的药物,那些药,伤身体,女儿的生育能力好,身体相应地就会好很多,男子也是一样的,你该明白。”

    “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吗?”

    “有啊,我此行是特意来替我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尽孝的。”

    “尽孝?素未谋面的朋友?”凌婳难以置信道,“道长是要我把孩子生下,就会帮我?为什么?”

    “你猜~”任重留了个钩子。

    任重撑着伞离开,不过好像用不着了。因为……雨停了。

    一道绚丽的彩虹横跨河流,凌婳茅塞顿开:“原是……神明入我腹中。”

    新生儿的啼哭响彻旷野,太阳烤了两个时辰,地面基本已经干透,萧错扛着一捆柴,手中拎着一堆吃食:“师父,我们回来了。”

    “泽儿呢,来,给我抱抱。”任重根本已经懒得掩饰,肆无忌惮地展示自己异于常人。

    他其实不该知道萧泽的存在,不是吗?

    段衡一脸茫然地把怀里一岁多的孩子递给他。

    “错儿,做饭去吧。”

    “是。”

    段衡更加摸不着头脑:他们家少爷什么时候学会做饭了呢?

    薛无咎总算抓住机会,他见缝插针道:“师父,你好神奇,你现在就教我武功吧。”

    “你看不出来你师父是个瞎子吗?我怎么教你?”

    “你真瞎啊。”

    任重点头:“真瞎,人之将死,五感尽消,没听说过?吃饭不要叫我,我不吃,吃完了再叫我——萧泽?泽被众生吗?看这面相,倒是个好苗子。”

    刚才还在啼哭的幼子竟是笑了出来,吐了一口唾沫,好像是吃到了什么东西,软塌的毛发都坚/挺了许多,容光焕发。

    薛无咎目瞪口呆:放屁!你要是真瞎!我就掉河里淹死!

    “段兄啊,你从前是做什么的?薛无咎终究还是耐不住寂寞,寻了由头跟人搭话。

    “做奴隶,后来给人搬东西。”

    “哦,我从前是个小乞丐,后来被和尚捡去当小和尚,后来当和尚当不下去,又当去土匪了。”

    段衡奇怪道:“当和尚不好吗?他们既不念经,又不拜佛,有房有地,还能成亲。”

    “新人只能当扫地僧,点油工,就算饿不死。后来饥荒一闹,我就拎着碗出去化缘当乞丐了。当乞丐也被人欺负,乞丐也分三六九等,他们也分地盘;讨饭讨不下去,就寻思着当土匪;当土匪我也没天分,干不出来,我劫的人比我还惨,我没法儿劫啊。

    然后我就想着练武功,参加起义,去少林寺,结果半道上遇见萧错,我就跟他来了。”

    “原来是这样,”段衡点点头,表示同情,“谁都不容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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