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

    苑宁小区是有二十年房龄的老小区,从外面朝里看去,陈旧泛黄的楼面有一种暮年气息。

    保安亭是用铁皮箱搭成,里面挂着一盏不太亮的灯,灯下面,一个老头坐在那里头一点一点,睡着了,怀好音路过,都没将他扰醒。

    小区没有电梯,好在楼层低,只有六层,绿化面积也大。

    怀好音回到家,外婆已经睡下。

    玄关处留着一盏灯,她换下鞋子,放下包掏出手机,正好微信跳出消息,边走边按开客厅的灯,视野明亮起来,桌上还有两菜一汤,上面扣着半圆的菜罩。

    怀好音放轻脚步,外婆今年七十岁,出院后,身体虽不如从前健朗,但听力还是很好的,她端起饭菜进入厨房加热,直接搬了一个餐椅到厨房,在餐台旁吃起来。

    消息是剧团群里的,明天上午要排演《十五贯》,整场戏三个小时左右,下周二在市剧院演出,在长海市政府组织下,还有七八个剧团也会在下周市剧院会演,这场会演剧目演完需要一周时间。

    她剧团现在伴奏演员后勤一共十一个人,而《十五贯》是双生旦剧目,小生人员不够,只能花钱找其他专业昆曲演员来演,谁知道刚刚曲笛伴奏的陈老在群里说,扮演熊友兰的小生家中有事辞演了。

    已经排练了三个星期,眼看还有五天就正式演出,核心演员却忽然退出了,再重新找一个时间来不及,怀好音脸色紧绷,眉头皱成小山。

    扮演熊友兰的小生为什么不直接和她说,而要和陈老说。

    突然这个时候离开,一点铺垫都没有,实在是,太不负责。

    机械地咀嚼嘴里的米饭,怀好音翻开绿色通讯录,即使她再生气,还要得打电话和这位小生再协商一下,打了两遍却被挂断,第三遍终于有人接。

    “喂,你好,我是春生昆曲院,怀好音,我……”

    她还没说完,就被电话那头的男人不耐烦打断:“我知道,我也知道你找我什么事,演不了,你找别人吧,别再给我打电话,钱我也退回你们账户了。”

    “为什么?”她听这情况似乎不像家中有事,他的语气好像是自己剧团给他造成困扰一样。

    男人沉默了一会,再开口声音平顺许多,甚至带着点看戏的意味:“我只能说,怀小姐,你怕是得罪人了。”

    怀好音想问是谁,手机无情地传来三声嘟嘟,对方挂断。

    厨房暖黄色灯光静静照着她挺直瘦削的背影。

    她得罪谁了?

    无心在吃饭,过夜的饭菜虽然外婆一直叮嘱放在冰箱还能吃,怀好音还是倒掉了,明天她不在家,外婆肯定会早上中午都吃这几盘剩菜。

    外婆节俭惯了,唯一的大方平分给了剧团与她这个外孙女。

    剧团是外婆一辈子的心血与挂念,她绝不能让它倒闭。

    近期唯一算得上得罪的人就是言蕊,可言蕊只和她认识一天,连她的剧团都不知道,怎么会一下就击中她的要害,再说她也道过歉,明天下午还要继续过去教导昆曲,蒋维则也保证过了,她心里将言蕊排除掉。

    洗漱后,怀好音回到自己的卧室,她的卧室在外婆对面,这间老房子八十多平,三室一厅,外婆在主卧,旁边是卫生间,方便老人晚上起夜,另一间卧室被做成书房,与她的卧室相邻。

    她的屋子很简单,一张书桌,一架衣柜,靠墙是一米宽的床铺,她打开电脑,看明天的剧本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外婆在剧团负责导演与编剧,外婆离开,这件事落在怀好音身上,前两年,外婆会手把手教导,看她渐渐可以独立导演一出剧目,外婆也放下心来,让她一个人负责起全局,自己在旁边打打下手。

    鼠标点了两下,看着满屏疏密有致的宋体,她的思绪渐渐游离。

    现在最重要的是重新找一个适合扮演熊友兰的小生,能够在五天时间内熟记台词动作调度,她拿起被扔在床上的手机,翻开微信,寻找合适人选。

    滑到好友录最后,一位备注张教授的好友让她停住下滑手势。

    这个人是她在昆曲下乡表演时认识的,一位大学戏曲表演教授,三十多岁,人很健谈,当时他带着学生下乡做戏曲调研,正好遇到怀好音剧团驻村表演,她还记得张教授与一群学生围着她,东问一句西问一句,谈昆曲前景与创新剧目,谈她的从艺经历与心得……

    怀好音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一脸冷冰冰的样子,话也是能少则少。

    张教授好像说过他也在长海市。

    怀好音死马当活马医,给他发了一则微信,说明自己的情况,询问他那边有没有适合的学生,报酬可以翻三倍。

    消息发出去了,看来她还没被删除。

    她想起前个月分手的男友,自嘲一笑。

    随后又将发给张教授的信息改了改发到朋友圈。

    等看完剧本,没有什么大问题,已是一点多。

    微信一直安静,朋友圈有几个评论,有同情她的遭遇,可惜他们那也没有适合的人,也有调侃的,有生之年还能看见怀好音发朋友圈。

    而张教授始终没回复。

    算了,先睡觉吧,明天说不定会有转机,怀好音安慰自己,今天的倒霉事到明天就会一笔揭过。

    ————

    在一座空荡荡的剧院,偌大的舞台上,孤零零站着一个人,台下观众区黑雾缭绕,看不清有什么,似乎黑压压一片。

    怀好音穿着粉色团花的秀雅戏服,独自站在舞台之上,额前贴片闪亮,头顶发饰精美,青丝浓密顺滑,粉妆白面,柔美多情。

    她素白水袖轻轻一甩,抛出无限女儿愁思,声腔宛转唱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锦屏人忒看这韶光贱。”

    空无一物,压抑沉闷的舞台,随着她缠绵唱腔响起,似乎真的出现花好日丽,烟波袅袅的美丽景象。

    待她一折唱完,黑压压的台下传来稀稀落落的说话声,怀好音情不自禁往台前走了几步,想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忽然,一道清亮男声从台下传来。

    “怀老师,你唱的不行哦,这是没有感情的模仿。”

    黑雾乍散,台下顿时清晰,空无一人,那刺耳的评价却阴魂不散,像锣鼓在耳边短促用力地敲了一下,回音阵阵,震得她头晕目眩。

    清晨,阳光透过白色玻璃窗,斜切下一大片光域,窗边的散尾葵光影斑驳错落。

    “囡囡,起床了。”老人慈祥柔和的声音在客厅响起。“我下楼买菜了,出门记得带钥匙,锁好门。”

    被大片阳光照射的怀好音,脸色白皙得近乎透明,嘴唇失了颜色般,苍白干涩,一双漂亮的眼睛无神地看着绿色散尾葵。

    梦中的挑衅声清晰地回荡在脑海,同时,一张精明到能够看透一切的面孔不可压制似的浮现眼前,怀好音攥紧床单,让无名的情绪在阳光下慢慢蒸发干净。

    ————

    怀好音去洗漱的时候,外婆已经出门了,她看了看挂在电视上面的钟表,差十分钟七点,这么早去买菜,肯定又没吃早饭。

    随意拢起一个高马尾,怀好音走进厨房,昨天剩菜的碗盘还没有刷,她戴上橡胶手套洗刷起来,又为自己和外婆煮了两个鸡蛋,热了三个蒸包和两杯牛奶。

    吃完早饭,把中午和晚上的饭给外婆做好,省的她忙不住脚,不给自己休息的时间。

    一个小时后,怀好音把两菜一汤端上桌,用菜罩挡好。

    苑宁小区出门左转沿着砖红色人行道走一百米就是公交站,她走了无数次,路过都是熟悉面孔,脚下习惯的凹凸不平,有一种莫名地安全感。

    12路公交车按时到达,坐四站,十五分钟左右,就是外婆的春生昆剧院,一个可容纳一百来人的小剧院。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长海市,光鲜亮丽,钻石般闪耀的玻璃大楼随处可见,春生昆剧院夹在中间,灰尘仆仆,像待拆迁的老建筑。

    怀好音拿不出钱重新装修,团员的工资有时候都得用她私房钱添补。

    怀好音今天一进去,气氛有些不同往日,舞台上道具服装随意扔在地上,一群人站成两拨争吵着。

    “夏月,你太过分了,你对得起你师傅三年的付出吗,做人要讲良心啊!”

    “刘叔,我对不起师傅,但我的决定不会变。”

    “哼,当初我就看她不是能吃苦的料,浪里浪气,没个定性。”

    “徐姨,您也五十多岁了,怎么教养这东西还是没学会呢,没道理的乱嚼舌根也不怕折寿。”

    “我说错了吗我,你个死丫头,就是白眼狼,别人对你好看不见,还要反咬上一口。”

    眼看争吵越来越激烈,陈老两手不停张开挥着,试图让两人都冷静下来:“别吵了,别吵了,夏月,你就算要走,也该把下周二的戏演完再走,有始有终,我们也不强留。”

    夏月激动尖锐的神情平缓下来,“我……”她似乎有难言之隐,又不想当众说出,眼神飘忽,转向台下。

    “师傅,你来了。”夏月在看见站在观众席过道的怀好音时,瞳孔骤然放大,提高的声音有些发虚。

    怀好音站那里很久了,台上的人吵得激烈,都没注意到她。

    怀好音面如封冰,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剧院吊顶的灯光打在她脸上,像敷了一层厚厚的白面,惨白无光。

    “为什么?”她问。

    夏月从戏曲学院毕业就跟着她,是她唯一的徒弟,三年来她把自己所有的功法与心得毫无保留教给她,这个阳光开朗的女孩,总是叽叽喳喳有数不清的问题,怀好音从来没有不耐烦,她细心真心对待她,工资方面也没有任何亏欠,本次选择双生旦的《十五贯》,两个青衣,她把戏份最多的给了夏月,在长海市最大剧院,让她挑起春生昆剧院的大梁。

    夏月气势收敛起来,和刚刚与徐姨的剑拔弩张截然不同,脸上愧疚隐隐约约。

    徐姨等不及,跳出来指着夏月厉声道:“为什么,为了几个臭钱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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