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引

    经过一夜照顾,魏无涯虽然没有醒来,但也没有出现众人担忧的发烧。

    成宗预料的没有错,朝廷派来的人,刚到梁州,听说魏无涯伤重,立马快马加鞭又赶来禹县。

    第二日正午时分,一行三人已经到了官衙,清波早早得了信,先去厢房避开,等人走了之后才过来。

    魏无涯跟前不离人,成宗把人送到门口就折回来。

    “怎么样?”清波提裙进门。

    成宗不瞒她:“事关重大,朝廷很重视,三司都有官员到此,联合调查此事,你不用操心。”

    成宗是魏无涯的左膀右臂,清波信他的。大事上帮不了忙,又去内室照看魏无涯。

    她在盆里淘换帕子,听见门外有人过来:“才刚有个细处忘了问……”

    清波循声一望,竟是个老熟人,不免喜出望外:“周大哥,你怎么在这里。”

    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帮她的周茂,穿青色补子官服,看到是她也很意外:“乔姑娘。”

    清波眼尖:“周大哥,你升官了?”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我刚刚任刑部员外郎,恰逢刘尚书主理此案,便跟着一道来梁州。你呢?找到你哥哥吗?”

    清波由衷为他高兴:“当日我就说过,你有青云志,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说着摇头,又点头:“还没找到,不过也快了。”

    成宗见两人叙旧,不好上前。

    忽然听见临窗的榻上,魏无涯轻轻咳了一声,几人同时转身奔过去,他却又静静睡着了。

    清波颇为失望:“怎么还睡呢?”

    周茂见她神情担忧,又想到刚才她拿着手帕,分明是侍奉在左右,一瞬间,心中闪过微妙的感觉。还没来得及细究,成宗迎上来:“小周大人,不知方才你要问我什么?”

    正事要紧,周茂忙回过神,和成宗谈论起遇刺细节,成宗怕吵到魏无涯,边说边把他引去外间,周茂察觉到了,不知想到什么,临出门前悄悄朝里望了一眼,正好看到清波揭开魏无涯的领口,湿帕子往他脖颈底下探去。

    他眼皮一跳,迅速别开目光,眼看正事说完,还是忍不住问:“恕我冒昧,乔姑娘和魏将军……?”

    他话没说完,成宗已经听出话里的意思,浅笑了笑:“乔姑娘和将军情投意合,我们都等着喝他们的喜酒。”

    *

    魏无涯一直不醒,也不见发烧,清波守在榻前不曾阖眼,郎中候在床前寸步不敢离,喂药扎针不停,王方誊也是提心吊胆,在倒座房里枯等,直到东方晓白,又熬过一夜。

    禹县的户籍书更换正如火如荼的进行,朝廷派来的三司衙门也着手调查,多少暗流涌动,都到不了内院,湘竹帘不见一丝晃动,只有药香不时传出。

    成宗抱臂坐在外头的椅子上闭目养神,清波伏在魏无涯身边,不由想起初识至今的种种,那样气势如虹,意气昂扬的一个人,竟然躺在这里,不声不响,再没有往日的一分神采。

    往日惧他怕他,哪怕和他结交,也多有不情愿的时候。这时候再回想,他面上凌厉,嘴上不饶人,其实并没有逼迫过自己,甚至有些细微的体贴,只是从不挂在嘴上罢了。

    正胡思乱想着,听见侍奉的小丫头小声道:“有位姓张的夫人递来请帖,求见将军。”

    魏无涯遇袭,外面人并不知情,有人来见是寻常,但是一位妇人……

    清波下意识看向成宗:“这位张夫人,小将军认识吗?”

    成宗脸色尴尬,半晌才慢吞吞点头:“……认识,但是许久不见,并不熟悉,将军跟前不能离人,不如我去回绝她吧。”

    听这话音,想必是故人了。女人的直觉很准,清波心里有些异样,但是她不点破,只当不知:“也好,你去把人请走,除非十万火急,若无要事,等将军醒来再说吧。”

    成宗点头称是。

    没过多久就去而复返,清波给魏无涯打扇,一回头见他脸色尴尬,“怎么了?”

    成宗犹豫道:“她不肯走,铁了心要见到将军,我又不能说将军遇袭,她就在廊上不肯走。”

    清波打扇的手一顿:“……她是谁?”

    成宗支支吾吾,清波越是疑惑。

    在清波的再三追问下,才慢吞吞道:“张夫人原名张云婉,本是益城人……”他觑着清波脸色,索性一股脑道:“她是将军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将军从军多年未归,她另嫁他人……张夫人知道将军封侯将相也曾写过信,不过将军都没见她,将军遇袭那日,途径狼烟道的茶驿,偶遇张夫人,将军本来也没打算理她,是她不知道说了什么,将军才调转马头,搭理她几句……不知道今天怎么又追到这里来。”

    像是平静的湖水中,一颗石子落下去,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青梅竹马?

    清波想象不到,魏无涯少年时,会是怎么样的意气风发,和这位张夫人又是怎样的情意缠绵。

    她搁下扇子,静了一息,忽然抿出一段笑意:“既然将军遇袭前见过她,可能有话交代过吧,她既然寻上门,还是请进来问一问,若是你不方便,我去如何?”

    成宗一个大男人,哪能歪缠得过女人,刚才在门上,无意中说漏嘴,提到清波侍奉在旁,张云婉才越发起了性子,不见到人不罢休。

    清波自告奋勇前去,自然是好。只是他又怕两人见面,横生枝节,将军醒过来岂不是要扒他一层皮。

    他还在犹豫,清波那里已经吩咐小丫头:“隔壁有个花厅,请夫人去那里坐吧。”

    清波让人去那里等,心口却惶惶急跳,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像是整个人往下坠,落入虚空中,摇摇晃晃的站不稳。

    她脚步有些乱,等转过回廊,定住神,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含笑朝着花厅来。

    花厅里八扇对开的隔扇门洞开,一个海棠红的身影立在几案前,听见声音转过脸,浓眉大眼,舒丽秀美。

    她在打量来人,来人也在打量她,谁都没有说话。

    还是小丫头奉茶打破寂静,清波比手道:“夫人请坐。”

    宽阔的地心东西两边各摆着一溜官帽椅,张云婉率先在一边坐下:“早就听说他身边带着一名宠姬,共乘一骑招摇过市,今日一见,果然非同凡响。”

    这话其实暗含讥讽,清波却只当寻常:“夫人过奖。”

    张云婉掀起眼皮看她:“我和他也就两年不见,前日他说已有新欢,我原本还不信。也实在没有想到,他竟喜欢你这样的。”

    这话真不中听,清波却笑意不变:“我是哪样呢?烦请夫人告知。”

    张云婉不由一噎,她父亲宠妾众多,从记事起,便混迹后宅当中,对妇人之间的针锋相对了熟于心,说话含沙射影,端看谁的道行高。

    头一次碰到这样直白的,她一时竟分不清她是装傻还是真傻。

    借喝茶盖脸,很快转圜神色,含笑道:“你来见我,他不知道吧?”

    不是询问,几乎是笃定的语气,清波想了下,如实道:“不知道。”

    “这就是了。”张云婉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我就说,那日他同我相谈甚欢,还亲口说叫我来此寻他。今日又忽然不肯见我,起先我还不明白,现在明白了,是他并不知情。”

    魏无涯的确不知情,这是实话,清波也没反驳她,客气道:“夫人既然来了,想必是寻将军有事,眼下将军也的确不太方便。这样吧,让人拿来笔墨,夫人把要说的事情写下来,等他方便了,我亲自替你转交,你看这样行吗?”

    这样的话,很容易显得在显摆,清波努力措辞,尽量避免,可她还是生气了:“我和他之间,何时轮得到你来传话!”

    清波轻轻叹口气,推心置腹道:“夫人,并不是我刁难你,也不是我故意不让你见他。你信不过我,刚才的成小将军,你总能信得过吧?他是个男子,不好同你在门前拉扯,所以我才来见你。你和将军相识于微时,情谊匪浅,自然不是我能比的。将军若是方便,今日自然也轮不到我来见你,你若不屑于我攀搭,就请改日再来罢。”

    她言辞恳切,但是张云婉只觉得扎心,不知哪句话戳中她的痛脚,目光中水波盈然,眼看就要落泪:“你知道什么!”

    她看着清波的目光,如寒冬冰刃:“我和他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到了及笄定亲,只等再大些就成亲,谁知他一心要出人头地,不顾家中反对跑去从军,一年两年拖到现在。要不是我跟他赌气,不娶我就嫁给别人,阴差阳错答应赵家的婚事,哪能轮到你站在这里!”

    张云婉出身书香之家,门第虽然不高,也是照着淑女闺秀教养,人是端方的,说话却一次比一次失礼。

    清波骨子里是个柔顺的人,很愿意迁就别人,总觉得受些委屈没有什么,可是她却追着不放,一心要把她踩在脚底下才甘心。

    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何况清波白受奚落到现在,她实在气闷,于是回敬她:

    “夫人,你明知阳差阳错,就该接受事实,如今不管你服气还是不服气,我都站在将军身边了,你今日上门诘问,不说有失风度,你夫家也不管吗?”

    “你!”张云婉不妨她既然说出这样嚣张的话,几乎气得站不住脚。

    “装柔弱扮可怜,藏得够深的!险些我还以为,真是个没心计的,原来是我小瞧了你。”她冷笑一声,从袖里掏出一只帕子包裹住的步摇,抖开帕子递过来:“既然你这样说,我也不怕告诉你,这是那日,你的魏将军见我戴着好看,特意叫我送来,与他贴身珍藏的!你敢不敢转交!”

    清波打眼一看,觉得这只步摇眼熟,仔细再瞧,赫然正是当日在宕山,许夫人借她插戴的那一支十二树的镶红宝石步摇。

    怎么会在这里?

    清波脑中飞转,忽然福至心灵,刚刚她说赵家?云州许夫人的娘家姓赵,所以——

    “你是云州许夫人的娘家侄媳妇?”

    她脱口而出,连张云婉都愣住了:“你认识许家?”

    清波:“这支步摇,是许夫人回娘家,送给侄儿媳妇的见面礼。我有幸借戴过,因为太过富贵华美,所以认识。”

    张云婉的表情变幻莫测,这支步摇实在华美,十二树上各镶数颗红宝石,她很喜爱,凡是出门宴客都要佩戴,衬得人比花娇,富贵堂皇。乍然听说,这样一件爱物,被她先戴过,简直一口气堵在心口,险些要把自己怄死。

    她听说魏无涯到了梁州,特意找人打探他的行踪,候在狼烟道的茶驿。他从马上下来歇脚,她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腔,婉婉叫他一声,他却头也不抬的擦肩而过,她再追上来说话,他连茶也不喝,牵马就要走,她心一横,张臂挡在马前,凄声质问:“你就这么恨我吗?”

    魏无涯勒马,不得已垂下目光看她:“大路朝天,你我各走一边,你算什么,也值得我恨?”

    他这话一说,张云婉就知道,他心里是怨的。既高兴又难过,眼泪就涌上来:“当初,我也是不得已。若非……你总是不肯成婚,你我又何至于到这个地步。”

    魏无涯高高在上,看她梨花带雨,心里涌上烦躁:“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让开。”

    他卷起马鞭,作势要甩,张云婉死死咬住嘴唇:“我不!你知道我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吗!你知道我心里有多苦吗……”

    她还在喋喋不休,引得茶驿里不多的路人纷纷张望。魏无涯不欲跟她纠缠,拨转马头,忽然见她鬓边宝光璀璨,红宝石闪出耀眼的星芒。

    “这簪子哪来的?”

    张云婉没想到他会问,还以为是自己精心装扮引起了他的注意:“家中长辈所赐……”

    不等她说完,魏无涯忽然道:“两日后,你带着簪子来府衙找我。”

    趁着张云婉还在愣神,他已经拨转马头,扬长而去。

    *

    清波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见她目光几番变幻,也不再多言,提裙要走。

    被张云婉从身后抓住肩膀:“你别走!”

    她高高举起步摇:“我问你,你在哪里戴过它!什么时候戴过它!你给我说清楚!”

    张云婉这时候忽然怀疑,魏无涯让她带着步摇来找他,跟她一定脱不了干系。

    她的眼神凌厉,充满威胁,锋利的簪首几乎逼到眼前,清波下意识后退:“你放开。”

    清波白皙的脸在眼前晃动,张云婉头脑一热,几乎不假思索,朝她挥手,锋利的簪首在空中划出一道光芒,直逼清波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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