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

    “为什么?”

    沈鹤亭不甘心不明白不敢相信,紧紧盯着南安门上的李怀玉,喃喃地问。

    “你和他不是一条船上的贼吗?我都让步了,要把孩子给他,他就要答应还我爹清白了,你凭什么又跳出来,将一切都毁了?”

    “霸王弓为何在你手里?景熙选的人为何是你?你那么薄的肩膀,怎么能拉得动霸王弓呢?”

    “李怀玉,你在报复我。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报复我。恩将仇报……你如何折磨我无所谓,可为什么要害我爹,他做错了什么,他还对不起你吗?财、权、命……能给的都给你了,我们家还对不起你吗?”

    “为什么……”

    李怀玉当然听不见他的质问,甚至举起了烟枪,饶有兴致地瞧着黄金台。

    他身后站着容蚵,两个人穿得金光灿灿,尤其李怀玉腰间还悬挂着高于他身份的玉带,不知道的还以为李怀玉已经荣登大位,做成了天下的帝王。

    沈鹤亭冷笑起来。

    多可笑啊,每当他生出一点善良、决心做一次让步的时候,这条烂命就会跟他开一场天大的玩笑,将他一脚提进阿鼻地狱,好似他生来就是要做恶人的。

    “罢了,”他尝试宽慰自己,甩甩袖子,侧眸注视身后的花从文。

    花从文双膝为足,跪着一寸寸地挪向李璞,他恐惧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尸体,还留着孩子的温度。花从文霎时就放声大哭起来:“儿啊……”

    霸王箭就直直地指着天,血都快干了。

    花从文捧着李璞,哪想到第一次抱他的孩子,竟是如今的场景。

    花从文双手一直在抖,垂头望望孩子,那声“爹爹”还在耳边飘荡,可大眼睛不会忽闪忽闪地瞧着自己了。

    沈鹤亭为他缔造了一个梦,却在梦最美好的一瞬间,一箭刺穿所有幻象。将美好毁灭在他面前,守着一地废墟,妄想一寸寸地拼凑起来。

    “为什么啊……”花从文下巴抵着李璞的额头,转眼间他的白发似乎多了很多。

    “他死了,你就那么难过吗?”沈鹤亭冷眼旁观花从文抱着李璞时的涕泗横流,他觉得特别讽刺,“难过到跪在这,不管不顾地哭,让你的兵我的将都瞧着,你是怎么被我抓住七寸,声嘶力竭、像条狗似的跪在这里哭嚎?”

    “你个畜生……”花从文紧紧抱着李璞不撒手,他愤懑地盯着沈鹤亭,“拿孩子的命与我谈条件已经够无耻的了,却还让李怀玉在背后放箭杀我儿子!”

    沈鹤亭挑衅道:“李怀玉不是你的人吗?他出尔反尔杀了李璞,不也该是你自食恶果吗?花从文,你做了那么多恶事——花臻、花栀、花镜、花纭……你的儿女尽数被你抛弃,所以老天爷就让你最珍视的孩子死在你面前,李璞死了难道不是你应得的福报吗?还想把责任赖我头上,好大的脸啊花从文!”

    花从文抬眸,一时失声了,一直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他气疯了、也恨疯了。

    沈鹤亭抹了把脸,俯视花从文讥讽道:“你哭得倒真像个父亲。他既没有继承你的姓,也没有继承你的爱,你甚至在他短暂六年的人生里连个人影都没出现,你居然也会抱着他的尸体哭得歇斯底里?!而我长那么大,都是我爹一日一夜地养活起来的,我亲眼看着我爹死的时候,我到底多么地难过!”

    “萧元英死,那是他咎由自取!”花从文用手捂住李璞的耳朵,怒斥沈鹤亭。

    “为臣者,功高震主即为死罪!明明是他自己作死,我只是顺水推舟,他被弘治烧死,萧家军尽数溺死天鹭江,你萧旻要索命去索他们李家皇族的命,与我何干!倘若他一直逆来顺受,在弘治手下乖乖听话,不去弄什么四州军改制,又怎么会引弘治忌惮,迫不及待地要他的命!”

    沈鹤亭嗤的一声:“我爹若逆来顺受,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宁德就要嫁到北疆。可是我爹凭什么逆来顺受?给你个疯疯癫癫的擦屁股,还要被你嫉恨一辈子吗?”

    花从文:“……竖子诡辩!”

    “诡辩?你好意思说我诡辩?”沈鹤亭呛道,“当年我在王府亲眼看着你跟弘治站在北城门,冷眼旁观我的家人付之一炬。想杀我爹的人千千万,你们两个卧龙凤雏占头份……这么多年,我,我走上掌印的位置,对你们这群人,软硬兼施步步紧逼——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说一声愧疚,当着天下人的面还我爹清誉吗!”

    “结果你,弘治,没有一个人承认我爹是因为你们欲求不满……你们甚至都不承认是你们杀了他!还反过来给我洗脑,说我爹被你们活活烧死,是我爹咎由自取?!”

    沈鹤亭一个踉跄冲到花从文面前,躬下身右手扼住他后颈,双眸猩红发狠道:

    “我是为我爹、生我养我的爹爹报仇!纵你们说的天花乱坠,将我爹描绘得极其不堪,在我眼里,他永远都是爱我护我疼我的父亲!我的天塌了,命都没了,我难道还要关心我的天为何而塌吗?

    “定北王犯了什么‘错’,造下什么‘罪’,那是我该关心的问题吗!就算他举兵谋反,犯了多少逆天之大罪,我照样会如今日一般与你们作对,至死方休!呵……花从文,你不会理解的。手足血脉之情,都早就被你自己毁得一干二净了。”

    “啊——我不信!”花从文大喊,趔趔趄趄地站起来,一梗脖子甩开沈鹤亭的手,“我是太后的爹,大瀚的国丈!你,你打小就惦记她,长大被骟成阉猪你还不撒手,仗着她小你六岁没见过世面……龌龊之徒,你杀了我,就等同于太后弑父!天下人不会放过她!”

    沈鹤亭戏谑地瞧着他,仰天大笑。

    他疾步后退,左手捞起地上的刀,右手拇指亲切地抚弄刀柄后侧的红色鹅卵石,温存得好似在抚摸他爱人的胴体。

    沈鹤亭在鹅卵石上落下深情的轻吻。

    他憧憬着,明天的鄞都,会宁静得像世外桃源。

    “原来你也会害怕,”沈鹤亭乖张地勾起唇角,“太后如果不愿意,我根本不会站在这。既然你亲眼见到你我决战,那就说明太后已经放弃了你,她已经不认你这个父亲了。你放心,我不会让所谓的‘天下人’伤害到她的。”

    沈鹤亭周身流淌着一股煞气,花从文嗅见了危险的气息。

    他气得嘴唇发紫,抱起孩子就要走:“我要带我儿回家……你让开,我要带他回家!你别拦我,他是我儿子啊!”

    沈鹤亭提刀挡住花从文去路:“把孩子放下,给他收尸你不配。”

    花从文乜视那把还挂着蒲实的血的刀,嗓子抖喊哑了:“那谁配!我是他亲生父亲!你告诉我谁配!”

    “自然是本王,”李怀璟的声音自黄金台下缓缓靠近花从文,他脚步很稳,似乎还带着滴滴答答的血流声。

    沈鹤亭无奈地闭上眼睛,他慢慢收了刀:李怀璟来得太快了。

    他知道李璞是李怀璟的软肋,舅父亲手杀死一手拉扯大的外甥有悖人伦——亦是李怀璟不愿面对不敢提及的往事。

    李怀璟一直拿他当兄弟,可沈鹤亭却偷偷抓住他的把柄,用以当做威胁花从文的剑刃。

    他们不是兄弟么?他这么做,算是亲手将李怀璟这最后一份兄弟情谊打破了。

    战前,沈鹤亭还算得天衣无缝,他觉得花栀会带上叛军的精锐,李怀璟会被困在宗庙,可他还是低估了李怀璟的速度。

    燕王一身白色战甲走上黄金台,像是一匹吃饱喝足的猛虎,挑衅似的将花栀的头颅甩给花从文。

    “放开他,”李怀璟抬起满是血的手,指着李璞的尸体,抬声对花从文喝道,“本王说你放开他!”

    花从文狠狠地盯着李怀璟,就是不撒手。

    李怀璟眼里都是李璞被霸王箭刺穿的身体,适才杀敌放火烧宗庙的戾气此刻都化作捅死花从文的欲望。

    沈鹤亭瞥一眼李怀璟,奈何燕王根本不理他,杏核眼就盯着李璞身上的霸王箭。

    花从文双手抱起李璞,适时天空下起大雨。带着血腥味的雨打在黄金台。

    花从文说:“我是他的父亲。”

    李怀璟没有向他拔刀,语气似乎冷静了下来。

    “所谓‘父亲’就是,从他生到死,一次都没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抱抱他吗?他刚出生我姐就咽了气,母妃怕死了弘治这孽种的命,便让我带着孩子赶紧跑。当时他落地不到三天,本王才十五岁,他一宿一宿地哭,哭到两岁,本王就一宿一宿地抱着他,直到他长大!那时候你在哪?孩子的父亲,你在哪啊!”

    “怀璟!”沈鹤亭在李怀璟即将扑向花从文的时候拦了他肩膀。

    “我还没问你这他妈是为什么呢,”李怀璟一把推开沈鹤亭。

    李怀璟瞅一眼花从文怀里的李璞的尸体,又恨又悔:“因为他,本王被弘治判处终生不得回京,他差点把本王的前途都毁了,而你这孩子的‘父亲’,还在你七进七出的相府大院盘算着怎么给你花家牟利。”

    “你杀了他……”花从文护紧了孩子,“你杀了他!你给他喂毒药,你要杀死他!”

    李怀璟不屑地吭声,道:“他是我养大的,命就是我的,我要让他死,他就不准活。就算是我亲手杀的他,给他收尸下葬的人也轮不到你花从文。管生不管养的畜生,滚。”

    李怀璟一把将花从文推开,双手捞起李璞。

    花从文发了疯,箭步就往前冲,沈鹤亭一把刀横在他胸前,花从文被拦住,绝望地喊道:

    “李怀璟你个疯子,你放下他!他是我儿子,小璞啊——你再叫声爹,爹带你回咱家啊!”

    李怀璟低声用句丽话骂了句脏话,转身就把孩子带走了,沈鹤亭还松了口气。

    被夺走最后一点念想的花从文似乎被人一下子抽走了筋骨,他重重地喘气,呼吸声像饿到极点的雪豹。

    “我杀了你,”花从文喃喃地念,他的手绕到腰后拔出一直藏在衣袍下的软剑,忽而抬高嗓门,“萧旻,我要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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