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听花从文这么说,沈鹤亭竟咯咯地笑了出来。

    他眼角都是泪,最后笑声也变得跟哭声一般。

    “杀我?”沈鹤亭抬手抹去腮边的泪,抬眼乜视花从文,眼神阴鸷没有半点温度,“师叔啊①,你不是早就把我杀了吗?王府起火那日,我就已经死了。”

    沈鹤亭这声师叔喊得花从文后背一凉。

    他直直盯着沈鹤亭的脸,只觉得震撼。就算在沈冰泉那知道沈鹤亭就是萧旻的时候,花从文也是将信将疑——沈鹤亭那张白得发惨的脸看了六七年,从未觉得他的眼睛有多么像自己那位故人。

    如今再见沈鹤亭,花从文就觉得萧元英也在他背后瞪着自己。

    太像了。

    沈鹤亭抛去那层阴毒的保护色,他真的跟萧元英一模一样,都透着股可憎的高傲凌人。

    花从文审视着沈鹤亭:多年政敌却是仇人的儿子,老天想罚他还真是想尽了办法。

    不过他也不是没有弱点,花从文如此想。

    叛军兵马又涌上来一批,双方在黄金台下对峙,蒲实趋步走到花从文身后。

    姚铎警惕地环顾四周,一面等李怀璟从北攻过来,一面随时等沈鹤亭一声令下,定要跟花蒲叛军拼个你死我活。

    蒲实不屑地打量沈冰泉的尸体与沈鹤亭,嘲讽道:“你都自甘堕落到认那老阉人作父,就别一口一个师叔叫着。你不知廉耻,我们还替元英害臊。”

    沈鹤亭将沈冰泉放下,掏出张白手帕落在他脸上。他惭愧,他没法带走义父。

    “狗畜生,”沈鹤亭连头都不抬,平静地骂蒲实,“反贼一个,还有脸讲礼义廉耻?蒲太师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蒲实老脸青一阵红一阵,指着他哼哧哼哧,想骂又骂不到沈鹤亭那么脏,指着他的脸怒道:“竖子猖狂!”

    “蒲尚书,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也在这?”沈鹤亭晃悠悠地站起来,指指蒲实又指指花从文,“他是疯子,你也是吗?”

    蒲实眯起眼睛,驳斥道:“我不在这,难道要跟容蚵那没有半点风骨的奸商一起投奔妖后?阴阳颠倒后宫干政,我与花相起兵勤王,乃正义之师!却被你这阉人说是疯子,是谋反,谋的谁的反?你司礼监的天下吗!”

    “风骨?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沈鹤亭笑得快直不起腰了:“你们世家的风骨,就是为一家之私利,便陷天下于水火中吗?你还瞧不上容蚵?真是五十步笑百步!花容蒲朱,还有上位的李氏,你们哪个是好东西?

    “有风骨的世家君子?还不快睁眼看看这天下,去岁仲夏太湖洪灾,灾民源源不断涌至鄞都城,若非司礼监跟锦衣卫自掏腰包使其安顿,恐怕他们至今还得在京畿睡枯草堆!

    “秋末靖州告急,可端瑞竺三州得了花相的命令紧闭城门,难民无处可去,北疆饿殍遍野!是太后给我兵符,还有梁家死战,才保住靖州的土!

    “好不容易才砸开他竺州的门,燕王与蓟南的兵马远道而来,我们跟胡哈拿斗得头破血流,一百紫甲卫战死天鹭江的时候,你们在哪?千万赋税养起来的‘正义之师’啊,该是你们为国为民的时候,而你们又在哪!

    “啊……我知道了,你们那时在朝晖举着烟枪饮酒作乐,在百花搂着男|娼妓|女,下半身犹如发|情的牲畜大行淫|靡之事,嘴上却掉着书袋骂司礼监无耻。

    “蒲尚书一口一个气节,可以前无论太后要干什么,一问户部要钱,你咬死就是个穷!可一到给你那认不清字儿的傻儿子安排差事的时候,金子就成箱地往沈宅送,财大气粗得我都自愧不如。户部的钱呢?蒲氏的脸呢?全贪干净,丢尽了!”

    沈鹤亭怒得胸膛一起一伏,他将这些年的愤恨,一股脑地吐向蒲实。

    “我沈鹤亭是奸佞走狗,挨了七年的脏水跟骂名。太后深明大义,却被你们骂做是妖后……可我,太后——从未做过对不起百姓的事!你们正义?老老少少男盗女/娼,君臣皆是一丘之貉,都站在社稷的骨头上吸血!伪善!无耻!下流!”

    蒲实气得快喘不上气来。

    沈鹤亭抛给蒲实一柄匕首,冷道:“蒲尚书,你还有脸活着?但凡有点良心要点脸,现在都该挥刀自刎,去地下跟蒲太师谢罪!”

    这废物老头骂也骂不过,花从文一脚踢开那把刀,白了蒲实一眼:“还不快滚!”

    蒲实步步后退,慢慢离匕首越来越远,汗霎时涔涔而下。

    “花师叔倒是很心疼你,刀架在脖子上还给你找台阶下,”沈鹤亭睥睨蒲实,“对你这蒲太师的独子,当年我爹明明也是尽心尽力,可你怎么就落井下石、不念他一点恩情?他远在北疆,你们——就合起伙来,将谋反的屎盆子往他头上扣!”

    “哗啦”一声,两指宽的刀被人捞出鞘,沈鹤亭一个闪身,绕过花从文直接向蒲实杀去!

    手起刀落。

    快到几乎无人看清蒲实是怎么身首异处的,就瞧见一道血光,无声地割破乌黑的天空。

    血沿着刀尖,滴答滴答地落在台阶上。

    姚铎顿时拔刀,沈鹤亭一个“停”的手势,他就摁回了绣春刀。花从文的人也迟迟不动手,姚铎注意到他们拿刀的姿势似乎有些犹豫。

    被主子说动摇了?姚铎心说。

    花从文端详沈鹤亭反常的握刀姿势,有些不大相信地喃喃道:“春秋刹?”

    沈鹤亭勾了勾唇角,回头时抬起右手挡住自己的上半张脸,笑得骇人。

    花从文陡然明白是什么意思,惊讶万分:“你是刹师?这么多年你竟……怪不得我每每动手,司礼监就能找出我的破绽,一次次向我发难!竟是你!白天与我作对,晚上就用我的钱用我的名义,去杀你要杀的人!”

    “要怪就怪你愚蠢,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刹师面具之后的人到底是谁。你还藏那么深,一直让幕僚来找我。你知道我多好奇,有朝一日当你知道替你杀人的刹师是我,该是什么表情。”

    沈鹤亭白了一眼某个角落里的重烨:“春秋刹收钱办事从未失手,不像某些从北疆逃出来的叛徒,废物一个只会趴房檐放冷箭。”

    花从文:“你耍我。”

    “是,”沈鹤亭大方承认。

    “你以后也没机会了,”花从文瞥一眼沈鹤亭抓着的蒲实首级,身后的兵马就是他最后的底气,“如今我别无他求,只想拉着你一起下地狱。”

    “别无他求?”

    沈鹤亭反问,他随手抛了人头,拾阶而上站上黄金台,阴风将他的孝服荡得很高,他笑得十分狡黠,嘴角几乎扯到了耳根。

    “是啊,景熙在位时你尚可为了花家收敛三分;太后执政之后,还为了秦榆王给重开秋闱让步。结果他死了,你怒极助胡哈拿南下,战事未平,等不及地起兵造反,恨不得将所有人拉去给他陪葬。现在你什么都没了,还想用世家最后的气运助你‘改天换地’,是想光明正大地将宁德和秦榆王抬进花家宗祠吧。”

    他那个笑,花从文就觉得不对劲:“你什么意思?”

    “看不出吗?”沈鹤亭不屑地嗤笑,“我不想你死,不对,准确来讲,是我特别不希望在我杀你的时候你连个反抗都没有。征服一个决心要死的人,跟解剖一具尸体没有任何区别。多没意思啊!我要你在死之前,竭力挣扎、哭着喊着要我放过你。”

    花从文:“你想表达什么?”

    沈鹤亭击掌两下,对台下的姚铎说:“请李顽。”

    姚铎得令,瞬间侧过身来,其余萧家军亦向左向右站,让出了中间的路。

    但见一身素衣的李顽,右手牵着一矮小的孩子。那孩子步履蹒跚,右手举着糖画不哭也不闹,好奇地打量战场上的尸体。

    沈鹤亭绕到花从文身后,双手搭在他肩膀上,强迫花从文向那边看,犹如一头窜访人间的恶鬼,悬在他耳尖低语:

    “你看,活生生的秦榆王。”

    “萧旻你个畜生!”花从文冲天大吼,愤怒的野兽般向沈鹤亭挥拳!

    沈鹤亭背着手就躲过了花从文的攻击,花从文扑了个空,一头扎在了地上。

    沈鹤亭淡定得只有额前的白发晃了晃,他戏谑地看着花从文磕得头破血流,痛快道:“我畜生?你知不知道我废了多大力气,才将燕王递给他的那碗□□换下来?若非我慈悲,恐怕你儿子早就死在了他亲舅父手上!你不感谢我反而怨我?花从文,你狼心狗肺。”

    “哗啦啦!”黄金台下的叛军蓄势待发。

    “不要动!”花从文丝毫不顾头上流血,焦急地盯着李顽,她此刻拉着孩子的手,站在下面一动不动,她就知道站在那,花从文看在李璞的份上不可能让叛军跟姚铎动手。

    花从文难能置信地注视李璞。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重烨不是已经带回了孩子尸首,他们不是早就将孩子埋进族墓了吗?

    那这是谁?

    是谁?!

    花从文脑子嗡嗡地疼,他的人生突然就失控了,花丞相一辈子掌控朝政掌控自己掌控命运,竟第一次对未来要发生的事产生怀疑和恐惧。

    “你不相信吧?”沈鹤亭踱到花从文身边,“明明已经让人把尸体从公主坟里挖了出来,亲眼看着他下葬,结果现在又一个秦榆王站在你面前,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呀?”

    花从文肩膀开始极具颤抖。

    “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明白二姓家奴不可信啊。”沈鹤亭啧啧两声,“李怀玉都能出卖我,你怎么就相信他不会因为利益出卖你?此人最擅易容术,轻轻松松把随便一个人变成他想要的模样。重烨跟他狼狈为奸,抬一具假秦榆王给你,根本不在话下。”

    花从文大吼:“我不信!”

    “爹爹!”

    花从文瞳仁蓦然睁大:李璞已经不知何时冲上了黄金台,愁着眉瞧他。

    李璞第一次叫他父亲。

    “哦?你听见了吗?”沈鹤亭走到台阶边,蹲在李璞面前笑容可掬,“秦榆王殿下,你怎么知道那人是你爹爹呀?”

    李璞答:“先生天天,天天让我看爹爹的像,我,我当然认得!”

    孩子一开口,花从文就知道眼前的李璞才是真李璞。

    “你放过他,就算我求你,放过他。”

    嘴硬一辈子的花从文还是因为孩子服软了。

    “不可能。”

    沈鹤亭神色淡淡,直接回绝了花从文的请求,肯定得没有半点回旋的余地。他牵着李璞的手走向花从文,余光瞥见了他的惊恐失措,杀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你害死我父兄,将我的人生毁得一塌糊涂,”沈鹤亭笑着对花从文说,“落得如今众叛亲离的下场,是你应得的。”

    花从文紧张地盯着沈鹤亭的眼睛,生怕他一个提刀就砍下李璞的首级。

    可孩子懂什么?李璞完全听不懂他们的对话,见沈鹤亭笑眯眯的,也嚼着糖跟他一起笑。

    花从文霎时就后悔了。

    花臻从天而坠他不曾后悔,花栀被他扔去当挡箭牌他也不曾后悔,可李璞一笑,花从文肠子就悔青了。

    他就是偏心,他就是个不称职的父亲,他终于明白了不能让孩子为父亲的错误埋单的道理。

    “他才六岁,你放过他,”花从文再次恳求沈鹤亭,“你好不容易将他救下来、养的那么好,我知道你不止是为了今天让他死在我面前。你开个条件,我能做的都帮你做!只要你肯放过他,让他活!”

    沈鹤亭审视着一个父亲的求饶,慢慢收敛了他的笑。

    “你即刻写认罪书,向全天下承认你曾经对我爹、对萧家军犯下的罪孽。还我爹清白,我就放了李璞。来日论罪,我亦可放过花家。”

    他没那么想要花从文的命,他就要花从文认罪。

    告诉天下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告诉天下人萧旻成为沈鹤亭多年蛰伏,并非是如花从文一般嗜血的疯子;告诉天下人他为了让花从文这种卑鄙奸佞认罪,可以放下血债血偿的原则,甚至宽宥花家其他无辜的族人。

    花从文咬紧了牙关。

    这很难。

    一旦写了,就意味着他要一个人扛下弘治跟其他世家的罪过,舍着自己的命跟尊严去给害死他妻子的凶手洗白。

    花从文敛眸,他的心犹如烈火上烹。

    “我……”

    可是李璞在他手上,沈鹤亭的窄刀就悬在儿子脖子上。

    花从文胸口大幅度的起伏,他很犹豫。

    “我——”

    天地忽然平静了来。

    花从文与沈鹤亭的眼睛陡然瞪大!

    只见一支箭尾金灿灿的霸王箭,从后刺穿了李璞的后心!

    孩子颓然倒下。

    花从文甚至听见了心海一瞬干涸的声音。

    沈鹤亭慢慢转过身,先是讶异,然后不甘,最后极其愤怒地遥望远处南安门楼上的人。

    李怀玉缓缓放下霸王弓,冲沈鹤亭笑得极其天真。
新书推荐: 这只小草神是俺拾的嘞 快穿:社恐宿主她不干了 开局躲神避魔,原来我是大佬啊 逍遥尘世子 这是僵约,你是认真的吗? 致我未曾谋面的青春 破天战尊 消失的天堂?游戏开始! 皇帝宠臣?不,我一身反骨! 扶桑剑心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