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

    “那我该如何让你相信我不会放弃你,”花纭额角抵着沈鹤亭的颈窝,她嗅见了一股淡淡的檀木香,阖上眼眸时有两行清泪跃出。

    沈鹤亭感知到花纭在哭,可她的问题让他束手无策。

    花纭的手轻轻搭在沈鹤亭的腰际,转头望向窗外,此刻雨停,尚有朦胧雾气氤氲。

    她恍神,喃喃低语道:“我知晓你爱我,我也已经做到了我可以的极限,但我总感觉我与师哥若即若离。师哥就像蓟南的海,乍一看好清,可我就是看不到海底。”

    “小七我……”

    花纭冷声打断:“师哥别唤我小七了,我不想和花从文有任何关系。”

    沈鹤亭哽住,心脏都快被愧疚塞满了。

    “娘娘想问什么,”沈鹤亭放开了花纭,跟她微微打开距离,内疚地低着头。花纭都让自己称她为“娘娘”,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不是你的第一选择,对吗?”花纭抹了抹腮边,脸色很差,“李怀玉才是。”

    沈鹤亭不明白花纭为何这样问,他亦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花纭现在都不相信他了,就因为李怀玉。

    可若让沈鹤亭解释,解释他为何不把那只盒子打开,他却不知从何说起。

    是他十四岁时,为何看见哭红双眼的李怀玉狼狈匆忙地跑出爹的书房;

    还是他十五岁时,怀里揣着爹的密令,连夜策马去天鹭江畔接回被鞑剌人打得遍体鳞伤的七殿下?

    与质子藏在定北王府的时光,究竟是李怀玉的福报,还是萧旻的灾难?

    很难回答。

    因为李怀玉也是萧旻的故人之一。

    如果说花纭是萧旻在孤单孑然的少年时代最大的慰藉,那么李怀玉就是这位混世魔王唯一的朋友。

    萧旻不会对羸弱寡言的七皇子另眼相看,李怀玉亦会承受来自萧四公子的一切喜怒无常。

    那时候李怀玉经常内敛地低着头,但萧旻会俯下头,用蹩脚的笑话逗他。

    他们同龄,一个世家高门的二世祖,一个被父皇厌弃的皇子,在竺州星光点点的夏天,一起去校场纵马,躺在草原上对彼此说了很多荒唐话,满目憧憬地看向未来。

    可惜后来定北王府的大火烧毁了太多关于萧旻的记忆,风华正茂的少年郎同他的父兄一起葬身火海。

    以至于当沈鹤亭再见到李怀玉时,他对这位殿下的印象,只剩下一个瘦骨嶙峋的背影和一双噙满泪水的眼睛。

    见到花纭的时候,沈鹤亭会时常回忆起幼时相处的光景——光想想就会觉得温暖快乐。

    可李怀玉不一样,沈鹤亭对他的态度,无比复杂且难以言明。

    李怀玉就是一块长在他血脉旁的病灶,隐秘又无处不在,不知道何时会发作,将沈鹤亭的躯干吞食。

    李怀玉的眼神开始变得深不可测,让沈鹤亭不由得害怕这块心病发作时,会不会将他再一次拉下神坛。

    所以沈鹤亭将李怀玉抛去南疆三年。

    倘若景熙不挣开司礼监的枷锁,李怀玉大概率会被他搁置在南疆一辈子。直到京城告急,纵沈鹤亭有心救花纭逃出花府,也会担心小太后压不住气势汹汹的文武百官。

    所以他只能请回李怀玉。

    因为他除了楚王,已经没有可以依靠的亲王了。

    李怀玉回鄞都那日,沈鹤亭率领一众紫甲卫,亲自去城门口将其迎进京。可当他从马车上下来,看向沈鹤亭的一刹那,李怀玉失了神。

    沈鹤亭当即就有股不详的预感。

    他本来安排很好,太后与摄政王明面上平起平坐,实际井水不犯河水。等到对彼此的承诺实现,他就可以跟李怀玉彻底撇清关系。

    李怀玉“听话”,即便沈鹤亭发现他偶尔在自己背后搞小动作,他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在此之前,李怀玉从来都不做挡他的绊脚石。

    故而思来想去,沈鹤亭就自信地以为李怀玉不会威胁到他的大业,而花纭自然也没必要知道李怀玉这一层身份的存在。

    沈鹤亭太相信李怀玉了——不,应当是他太相信曾经选择李怀玉的人了,才至今天糟糕局势,难以挽回。

    他忽然想起遇鹤亭夜游,李怀玉的表现让他放心:如期交回父亲的玉佩,如约照自己说的避开司礼监锋芒……

    沈鹤亭一直以为他不知道春秋刹其实就是萧家军中枢,更不会知道上一任刹师是萧元英,如今的是萧旻。

    但那天在遇鹤亭,姚铎正要送李怀玉下山,楚王殿下却顿住脚步。转头对刹师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以前你只会不管不顾往北走,可知我一直在你身后,等你回头看我一眼吗?”

    沈鹤亭脊背一凉。

    当时没听明白的弦外之音,如今幡然顿悟。

    他猛地抬眸,凤眼猩红透着惊惧之色。

    “娘娘,李怀玉从头至尾都不是奴才的选项,”沈鹤亭非常笃定,“当初是爹选的他,奴才只是顺着爹的意思继续跟他合作。若要自己选,即便选无可选到只能选李十一①,奴才不会选那条毒蛇。”

    花纭乜视沈鹤亭,将信将疑,他的理由无法说服花纭立刻原谅。可想到李怀玉的种种所为,花纭有很不好的预感。

    花纭压着嗓子,说:“你早就知道李怀玉是怎样的人,为何还要放任他胡作非为?他已经是摄政王了,还有什么不满足?难不成还要做皇帝?那种毫无底线的人,还要做皇帝,将天下都弄得乌烟瘴气吗?”

    “娘娘说的没错,”沈鹤亭答道,“当初爹将他的玉佩一摔为二,一半在他手上,一半在我手上。说只要李怀玉助萧家完成四州军整改,那日后李怀玉夺嫡,萧家也会助他一臂之力。”

    余光看到太后红了眼眶,沈鹤亭深深低下了头。

    他难能置信地摇头:花纭问的对啊,这么多年他明知李怀玉心思犹如海底针,那为什么还要坚持萧元英的决定,父亲一定是对的吗?看中的人,就一定不会变吗?

    花纭听出了沈鹤亭话中的漏洞:“王爷与李怀玉的约定,是要完后四州军改制,但后来萧府大火,弘治重新分配四州军。他李怀玉根本就没履行对王爷的承诺,可你为何直到现在还要包庇纵容他?!”

    沈鹤亭被问蒙了。

    花纭一语惊醒梦中人。

    “你还要依靠他做什么?”花纭逼近沈鹤亭,双手托起他下颌,强迫他直视自己的眼睛,诘问道,“兜售紫英么?”

    那两个字说出口的时候,沈鹤亭的身体明显地开始颤抖。

    花纭瞬间明了。

    ——怪不得沈鹤亭离不开李怀玉,怪不得掌印就算被背刺也要打碎了牙往肚里咽,怪不得李怀玉短短一个月就能从傀儡变作有实权的王。

    沈鹤亭的钱,沈鹤亭一掷千金重开秋闱时的豪爽,都是因为身后有李怀玉。

    楚王能弄到成百上千的南疆毒草,而沈掌印总有法子让紫英流进鄞都,在那些世家子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们染上无法截断的药瘾。再慢慢掏空他们的钱袋子,金银就会无休止地流向沈鹤亭的口袋。

    “当真贪啊沈鹤亭,”花纭失望地摇摇头,“想来李怀玉是一分钱都不会要。否则以你的性格,他怎么敢在鄞都如此有恃无恐?就是拿准了你沈掌印攥着所有的钱,定然不会拿他怎么样。”

    沈鹤亭默认了。

    花纭讽刺地嗤笑,可嘴角抽动,眼泪再次决堤。她虽一早就知事实,但当沈鹤亭本人承认,那些又血腥又罪恶的事实时,花纭一时还是难以接受。

    此刻花纭就是后悔,特别特别后悔。

    她难捱地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懊恼地低泣着。她永远不会举起道德的屠刀杀向她的师哥,她只是懊悔——

    “师哥啊……我当初不该走的。”

    倘若花纭没有跟母亲一走了之,倘若她在相府听说定北王薨逝时就回了北疆,倘若她在萧府起火时就拦住师哥陪在他身边,或许萧旻就不会成为沈鹤亭,那六年,亦不会成为他羞于打开的盒子。

    因果有报,老天是不会放过他的。

    花纭哭到岔气,她半跪在地上,捂着胸口艰难地喘气。

    沈鹤亭跪在她旁边,抬起手想安慰她,犹豫半晌才试探性地用指尖去碰她的发髻,见她不反抗,才敢将人揽进怀里。

    花纭死死抓着沈鹤亭衣襟,好似在跟他的命运作殊死一搏:

    “师哥,我想救你啊……鹤亭,我怎么才救救你啊……”

    沈鹤亭怜爱地用下巴蹭了蹭花纭额角,盒子打开了,他对花纭已经没有秘密了。漂亮的凤眼睨向天边,此时乌云尽散,光辉的黎明就要到来了。

    “娘娘啊,”沈鹤亭呼出热气,遇见坤宁宫的冷化作一团雾气才消散,他慢慢地拥住花纭,结实的手臂要将她融进骨血,好让他灵魂消失时都忘不了她,“奴才能再遇见娘娘,已经是老天眷顾,十分的幸运了。”

    花纭骤然听明白了沈鹤亭在说什么。

    她倔强地摇头,挣开他的怀抱反手握住他的手,抬眼望着沈鹤亭使劲地摇头:“你再给我点时间……师哥我一定救你,总不能……总不能啊!”

    “我犯过的罪孽我自会承担,此乃天经地义。不过娘娘可千万别忘了,以前还答应过要带奴才逃出鄞都,天上地下地寻自由去。”沈鹤亭冲她粲然一笑,将她额前被汗润湿的头发拨到耳后,“奴才还等那一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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