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光

    “侯赟你让开。”

    只听砰砰几段急切的脚步声,秉笔刚闪开个空隙,太后便冲到了台阶边缘,“啪”地一声,甩了李怀玉一个响亮的巴掌。

    耳光足够响,在坤宁宫内绕了好几圈。

    连侯赟都愣了一下,颇为惊讶地望向花纭。

    她缓缓收手,桃花眼竟也无情,俯瞰李怀玉时,仅有无言怒火中烧。

    这巴掌挨了措不及防,甚至李怀玉自己都没想到,有一天小太后会动手打人。

    他缓缓抬起手捂住被打的半边脸,抬眼盯着小太后,良久,竟出声大笑起来。

    “滚,”花纭低骂一声。

    李怀玉腮边火辣辣地疼,却仍然狂笑不止,诡异的笑声回荡在殿内,有股阴冷的恐怖。

    花纭衣袖上的金丝刮破了他的脸,李怀玉摸了摸伤口,用余光睨一眼指缝上的血,讽刺地冷哼一声才离开。

    花纭乜视他背影,想起她与李怀玉的第一次见面。当时他站在群臣那一边,扯着嗓子对远处的花纭冷嘲热讽。

    或许从那时候开始,花纭与李怀玉就注定不会成为一道战壕里的朋友,甚至注定了他们最后会站到完全对立的正反面——拔刀相向、斗得你死我活。

    李怀玉刚离开,鄞都便开始下雨。

    阴冷潮湿的气息逼近,让本就断了炭火的坤宁宫越发得像北疆的寒窑。

    花纭的手已经火辣辣地疼,另一只手上的刀伤崩开,血都浸透了白纱。她低头打量,瞧着血流发愣。

    侯赟注意到花纭并没有喊紫阳过来给她换药,到底是宫中的老人,一眼就瞧出小太后的心思,向下吩咐道:“你们怎么伺候的,娘娘手上有伤都瞧不见?紫阳,你好歹也是一直服侍娘娘的,眼睛何时变得如此不好使?”

    “秉笔恕罪!”紫阳踉跄跪下,“可是……”

    花纭递给侯赟一个警惕的眼神,他当即会意,斥责紫阳道:“既然你不好好伺候,那就不要在坤宁宫当差!”

    紫阳慌乱道:“奴婢知错了!可,可奴婢是沈掌印派来伺候太后娘娘的,还请秉笔看在掌印的面子上,不要让奴婢离开坤宁宫!”

    侯赟眼睛危险地眯起来,怒道:“便是他沈鹤亭,也没法忍你不尽心伺候娘娘!还狡辩什么,还不滚出去领板子?!”

    紫阳不甘心地望花纭,她直接将头扭了过去。紫阳灰溜溜地离殿,侯赟等她走远,才对花纭说道:“娘娘,老奴以为适才那婢子有问题,要不要老奴查一查?”

    花纭咬紧了后槽牙,凝视紫阳离开的反向半晌,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也没搭侯赟的茬:“侯秉笔请回吧,哀家想一个人静静。”

    “稍后老奴会派新的宫女来坤宁宫,”侯赟微微俯身告退。

    待到宫中回归寂静,都快到了丑时。她被李怀玉惊得毫无困意,适才发生的一切在她脑中无限重演。

    侯赟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

    连一个甚少与紫阳打交道的老太监都看出来如今的她“有问题”,那么从入宫就与之朝夕相处的花纭,又怎么会察觉不到紫阳的异样?

    紫阳一直都是极有眼力见又从不受委屈的人,可刚才的她,面对李怀玉无动于衷就罢了,花纭都已经把伤口裂开的手端到眼前,她依旧愣愣地杵在那等候主子下一步吩咐。

    行事如此被动消极,紫阳绝对做不出。

    但花纭也没有让侯赟去查眼前这位“紫阳姑姑”。

    因为她知道,侯赟是查不出他们想到的结果的。

    李怀玉心机深沉,他在过去不起眼的时光里做了多少见不得人的事,他们根本不知道。现在他敢当年叫嚣,跟司礼监唱反调,那必是做了完全的准备以应对接下来的一切。

    那么话说回来,花纭有什么?就现在的处境,她想对付李怀玉,简直天方夜谭。

    今天甩李怀玉个巴掌,那是提醒他不要继续蹬鼻子上脸。可倘若花纭现在动紫阳,让侯赟去查摄政王于太后出宫时,到底给后宫扎了多少颗钉子,那就是明摆着跟李怀玉对打,无异于宣战。

    任性是要付出代价的。

    在花纭不管不顾地离开鄞都时,就该做好应对他人夺权的准备。

    如今的进退两难,都是她咎由自取。

    花纭讽刺地苦笑,此刻无比怀疑自己——答应花镜替嫁,到底是不是个比一辈子困在花府那间破房子还要荒谬的错误。

    她清醒自己爱自由,知晓心中也有一股愿意为正义是非冲锋陷阵的勇气。

    可当下,真离开了沈鹤亭与曾经保护她的一切,花纭要独自面对人心险恶之时,她竟生出了令自己都羞愤的退缩之心。她感觉自己站在了危墙之下,随时都能被时局的漩涡吞噬。

    烛光摇曳,将那面露惧色的少女映在落地镜中,花纭感觉一下子被人看见了不堪,匆忙挥袖拂灭烛火。

    黑暗中,她似乎听见有个声音在说——

    “你才十七岁,还是无忧无虑、要人保护的年纪,怎么担得起拨乱反正的重任?江山万民之重,全都落在一个人肩上,岂不是要把人生吞活剥,连魂魄都献祭了去?天塌下来有高人挡着,你一个罪臣庶女,没被花从文连累都算万幸,怎么还要上赶着当那倒霉的高人去?”

    花纭的心砰砰直跳,她心虚。

    “吱嘎……”

    窗户合上的一瞬间,太后的剑也抵在了那人的颈间。

    剑柄折射微弱光芒,还有水珠从那人发丝坠落,划过锋利剑刃,落进花纭紧绷的指缝。

    与那双湿漉漉的凤眼对视,花纭眸中沁出愤懑的泪。她握剑的手一直在抖,那人却不逃避,甚至向她露出颈侧最脆弱最致命的血管。

    剑就搭在沈鹤亭肩膀,花纭凝神望他的脸,眼泪如洪潮般夺眶而出。

    伤痕累累的少女与她那千疮百孔的爱人对望着,彼此相顾无言,只剩偏执奔涌的泪与不甘痛苦的呜咽。

    “咣当……”

    剑坠落在地,适时有一双手臂,在危楼崩塌之前,再次将花纭护进了他的怀抱之中。

    伤鹤永远是骄傲,又满身溃烂疮疤。即便被人剥去所有光辉、拉下神坛弃之于废墟,他仍然会尽力张开血迹斑斑的翅膀,为那朵盛开于他的坟墓之上的蔷薇遮风挡雨。

    花纭压抑的哭声,仿佛一把把尖锐刺刀,枪林弹雨般的扎进沈鹤亭的心。

    她双手抓着他的衣襟,缠着纱布的手一拳拳地砸在沈鹤亭胸膛。

    花纭恨啊,她恨沈鹤亭为何嘴上说爱,可对自己只字不提他的阴谋。

    难道她在师哥心里,就是个什么都扛不住的小白花么?还是说,师哥那么多“爱”,都只是嘴上说说,她花纭其实从未走进过他的心分毫?那为何要把李怀玉的一切都隐瞒,如今人家反了,都要逼宫了夺权了,花纭才后知后觉他原本是沈鹤亭的人?!

    可无论花纭多么难过,这些话她都不会说出口。她一直是沉默的,唯有一次次不甘心地叩击沈鹤亭心脏。她多想透过师哥一层又一层的面具,看看他的心到底怎么想的。

    花纭想跟他一起面对所有苦难,她不愿沈鹤亭一人远赴仇人与背叛者的杀戮。

    她的拳头扬起来,落在沈鹤亭身上,他不疼,但锥心地疼。

    姚铎将所有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时,沈鹤亭脑中只有四个字——

    “咎由自取,”沈鹤亭下巴抵着花纭的额头,闭上眼睛,热泪无休止地往下掉,“都是我错的荒谬,落得今日虎狼环视,皆是我咎由自取。”

    即便花纭一句话都没说,沈鹤亭也完全明白,她在哭什么,她在悲哀什么。

    “我从未爱过谁,如同爱你……甚至胜过爱我自己。”

    沈鹤亭的手尽力安抚花纭后背,酸胀的眼眸合上,泪珠透进他克制的吻,落在花纭额头.

    这大抵是沈鹤亭第一次用如此直白的话来形容他的心。

    他那么敬重他的父亲,也从未向萧元英表达过一分一丝的爱;

    年少时明明那么怜惜小七,在她送橙香的时候也会口是心非地说不喜欢;

    就算后来太后举着种下长生蛊的手臂,向他证明她愿意与自己同甘共苦,他还是会继续隐瞒自己毕生所求。

    无论是萧旻还是沈鹤亭,他们的内核都无比纠结,无比懦弱,无比恐惧亲人爱人的怨。

    倘若李怀玉再忍耐些,等到英雄林重回平静,沈鹤亭恐怕这一辈子都不会直接地对花纭说一句“我爱你”。

    直到鄞都的风雨落下,沈鹤亭终于意识到,有些话他再不说,恐怕今生都没机会了。

    “我一直都恨自己,一直都觉得自己这条烂命,不值得被怜悯,根本无人可救。”

    花纭全身都在抖,沈鹤亭的泪与她的泪混在一起,炙热得在寒冬像一捧篝火,她唯有沉默回应。

    沈鹤亭感知到怀里的人稍微平静了些,他唇角勾起释然的笑。

    “我隐瞒了许多关于我的,很血腥、很不齿、很糟糕的过去。你不在我身边的那六年,就像是一只装满污秽的盒子,我根本不敢让你发现。因为我不确定,你打开那只盒子,会不会如同我的命运一样,讨厌我,诅咒我,抛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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