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雨

    或许是你总是想着下雨的缘故,今日起床时天色仍旧昏沉。从庭院中看去,乌云像是直接压在天守阁上方,紫色的雷电在云层中恣意往来,翻滚出一声声低沉的吟唱。

    如果今天不是难得的休息日,你约莫是不会讨厌这一场即将到来的雨的。

    真是不合时宜啊,无论是那天的晴空,还是今日的阴云。

    你站在走廊边缘,伸出手,从指缝间掠过的风掺杂着细碎的雨丝,凛冽而湿润。

    “知秋小姐,璃月的包裹到了,还有青黛医师一同寄送过来的信件,我已经拿过来了。”家仆端着托盘从走廊的另一头走来,见到你,头微微低了下去。

    “我知道了,谢谢。”你拢了拢身上的外衣,转身走回房间。

    家仆将托盘放在桌上,揭开上面的盖子后,浓郁干涩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

    托盘上,纹饰素雅的白瓷碗中盛着大半碗黑褐色的汤药,红色浮沫还未消尽,在碗中轻飘飘地打着转,旁边用镇纸压着一枚薄薄的信封。

    你端起碗,面不改色地将其中无论是色泽还是气味都十分诡异的液体一口闷尽,而后才拿起信封,对收碗离开的家仆点了点头。

    拉门被轻巧地关上,而你猛然捂住嘴,死死盯着桌上的烛火深呼吸无数遍后,才勉强压下了翻江倒海的胃。

    无论过了多久、无论喝下多少次,你都习惯不了那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恐怖味道。

    用茶水漱过口,将嘴里残留的味道去除大半后,你才拆开了信件。

    信封上的字迹潦草,收尾处却别样地干净利落,显出分外浓烈的个人风格。或许是连同包裹一起寄送过来的缘故,上面没有地址,只简单写了“知秋亲启”,旁边盖了一个小小的朱红印章,印痕到是不如如字迹一般潦草随意,端端正正的,能看得出是“青黛”二字。

    青黛是当时治好你双腿的医师,自称是个采药人,随着商船远渡重洋,从璃月跑到稻妻来收购药材。

    她的治疗方案和所用药物在旁人看来都十分古怪,但对于当时已经延请过稻妻城内所有医师,却始终未有好转的你而言——

    用那位医师的话来说,不过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虽然离痊愈已经过去两年多,但她每半年都会特地来一次稻妻为你复诊,药方偶有调整,也会通过信件和包裹寄送给你。

    但这位医师很少直接给你写信,有什么要调整或修改的,也不过是寄给与她有合作的医馆,再从医馆的医师那里收集反馈寄回去。

    你略感疑惑地展开信纸,目光掠过一行行字迹,脸色随之淡了下去。

    你将信纸折叠起来,捏住一角,凑近了烛火。

    火舌舔舐过微黄的信纸,那些龙飞凤舞,但收尾异常干脆的字在火焰中扭曲翻卷。你将信纸扔进火盆中,看着墨色被焦黑吞噬,鸢紫色的眸中映出跳动的火光,冰冷得不含一丝温度。

    夹杂着雨丝的冷风从窗户中挤进,将灰黑的余烬冲散,飘飘摇摇地从半空中落下。

    你伸手握住最后一片还未燃尽的信纸,略微灼烫的边缘在失去了火焰的加持后很快冷却下来。

    你将那片信纸重新扔回火盆,转身取下了窗户的支木。

    窗户扣合的一瞬间,外面的雨倏然大了起来,水滴近乎蛮狠地砸向地面,碎裂四溅。

    嘈杂的雨声中,你靠坐在门边,望着雨中的庭院无所事事地发呆。

    这个习惯是自从你生病之后才有的,你那时还未接受自己双腿失去知觉的事实,总是想像过往一样,站起来,打开门,然后走到庭院里去。

    那辆放在床边的轮椅总是被你推开,但双腿即使踩在地面上也无法发力,你记不起自己有多少次摔在地上,又有多少次用双肘支撑着身体,一点一点爬到门边。

    你从未觉得自己的房间有那么大,只是从床边到门边的距离,竟然就能够耗尽你所有力气。

    在家仆发现前,你就总是靠坐在门框边缘,望着外面发呆。

    你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在想些什么,又或许什么都没有想,只是看着鸟儿轻盈地压在枝头,蝴蝶在花丛中蹁跹,看着月色铺满大地,或是晨曦让露水闪闪发光,偶尔沉睡过去,再醒来时就又回到了床上。

    像是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你的这种行为得到了父亲默不作声的允许,但你的脾气却越发古怪起来。拒绝别人的触碰,总是将自己蒙在被子里,睡醒过来又接着睡过去,对任何关心都报以冰冷的沉默。

    即使这样,你也没有得到任何的斥责,父亲和兄长的态度越发小心翼翼,连带着家仆往来的动静也尽量放轻,在你面前几乎不发一言。

    你的朋友并不多,那些年神里家的处境不好,连同依附其下的橘家也遭受着明里暗里的排挤,更别说有什么友好往来。

    为数不多的那些朋友也因为你冷漠阴郁的表现而感到害怕,来过一两次之后就不再出现。

    枫原万叶是个例外。

    无论你再怎么冷漠,白发男孩似乎都悠然自得。

    你不说话,他就坐在你身边,用不知道从哪里摘来的叶子吹奏乐曲。有时候是完整的曲子,但更多时候只有零散的音节,想到哪里吹到哪里,断断续续的,却也不算难听。

    万叶还记得你喜欢贝壳,有次过来时特地带了在海滩上捡到的贝壳,只是在带给你之前就被兄长发现,然后拦下了他。

    那时你正趴在窗框上,将脸半埋在双臂间,半眯着眼望向庭院,有些昏昏欲睡。而走廊的边缘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是万叶和刚刚从你房间走出去的兄长。

    “贝壳……还是不要拿给知秋了,之前那些她都收起来了,或许是现在不想看到这些。”兄长的声音很低,充满了无奈。

    “这倒是我考虑不周了,”万叶似乎有些疑惑,“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将原由告知于我?”

    “是关于家母……”兄长的声音越发低下去,渐渐听不清了。

    你伸出手,在空中轻轻一挥。

    窗户上之前挂着一串贝壳风铃,只要抬手就能拨动,发出脆哑的碰撞声,但此刻,只有窗框顶部垂下来的木钩在风中轻轻晃动。

    那天万叶出现在你面前时,手上什么也没拿,在房间陪你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见你实在困顿,便礼貌地告辞。

    你在夜半时分从床上爬下来,坐上了那辆你一直很排斥的轮椅,生疏地转动轮子出了门。

    那天是个无月之夜,屋檐下挂着的灯笼散发着黯淡光芒,却也照不亮走廊,平日里熟悉的建筑植物仿佛都化成了狰狞古怪的黑影,在暗处蠢蠢欲动。

    除了风拂过树梢的沙沙声,只有轮椅碾过木板的咕噜噜声响,衬得夜晚越发宁静幽谧。

    走廊的转角处放着一个装饰性的矮柜,上面摆着一盆山石盆景,为了支撑沉重的台盆,矮柜也做得沉重厚实。

    你在矮柜边缘摸索几下,熟练地拨开了一个隐蔽的机关。

    “咔”的一声,侧边立体的橘家家徽向外弹动了一点,你拧动几下,扣着家徽往外扯出一个小小的暗格。

    你将手探进暗格,并不意外地摸到了几个贝壳,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但你只是用手指碰了碰,就把暗格恢复了原样。

    真是爱说谎的大人,你想。

    就算是只比你大了几岁,离能被称为“青年”都还有些差距的橘之夏,也已经学会了说谎。

    你怎么会不想看到贝壳呢?

    你那么喜欢这些虽然死去却依旧美丽的骨骼,喜欢它们身上带着的大海气息,喜欢……将它们带给母亲之后,她眼中所呈现出来的温柔光彩。

    曾送给母亲的那串贝壳风铃,在她下葬时也依旧握在手上。

    而连母亲葬礼都已经错过的你,躺在病床上听着兄长说这些话时,顺着他的满是苦痛眷恋的目光看到了挂在窗前的风铃。

    在他走后,你让人将风铃摘了下来,连同房间内所有贝壳装饰一起放进了柜子最深处的角落。

    除了手腕上母亲为你编织的、带着贝壳纹饰的红绳,房间内再无一丝痕迹留下。

    对于这件事,父亲和兄长的态度依旧是沉默。

    并不是不关心,只是已经将所有能说的话都说尽了。

    所以只剩下沉默。

    你当然能够理解,你怎么不能理解呢——关于母亲的死与你有关这件事。

    你那场病来势汹汹,最开始大家都以为只是春末时分常见的风寒。但几乎在转眼间,你就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家里所有人都忧心不已,母亲更是坚持要守在你身边。

    母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不知是被你传染了病还是忧思过重,在你意识模糊的一个夜晚,只听到了不知是谁从喉中溢出的悲咽。

    外面骤然嘈杂起来,慌乱的声音让你睁开眼睛,却没找到母亲的身影,挣扎着从床榻上爬起来,却因为没有力气摔到了地下。

    你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全身上下只有双腿麻木得完全感觉不到疼痛,这是一件完全不正常的事情。

    你趴在地上,迷迷糊糊又昏了过去。过了半夜后,兵荒马乱的橘家才想起来还有你这个病人需要照顾,这才有人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你。

    说来讽刺的是,从那天之后,你的意识一天比一天清醒,却也一天比一天恐惧。因为在你恢复意识的时候,双腿却如同枯萎的木桩,毫无生机,死气沉沉。

    关于母亲的事,没有人怪你,虽然你宁愿承受父亲和兄长的责骂,而不是听着他们语气温和的劝慰,却总是下意识避开你的目光。

    你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父兄脸上看到了怨怼,或许是没有吧?毕竟你在照到镜子时,才理解了只在书上见过的“恨”这个词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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