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天空，是蓝色的。

    天气很好的蓝，明净澄澈，万里无云，微风拂过窗前的贝壳风铃，碰撞出脆哑的摩擦声。

    咔啦咔啦，咔啦咔啦……

    谁能想到，总是挂着严肃表情的橘家家主，竟会纵容小女儿在他的书房挂上一串样式粗陋的贝壳风铃，甚至还会时不时地亲自取下来清洗擦拭呢？

    你倚靠在窗台边，用手指理顺几根缠绕在一起的风铃系绳，脸上不自觉带上了浅浅的微笑。

    而后你才发现，书房里的交谈声不知何时已经停止，空气中只有淡雅的熏香萦绕。

    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你记不太清了，只知道自己的思绪似乎中断于你未婚夫提出解除婚约的那一刻。

    但长久以来的良好教养让你做不到冲出屏风，揪着他的领子质问或是大哭大闹，只能站起身，漫无目的地寻找可以分散注意力的东西。

    要是依照和好友一起阅读过的轻小说，这个时候天气应该是应景的阴霾晦暗，有细密或滂沱的雨映衬少女心中的愁绪伤感。

    但窗外的天空，蓝得刺眼。

    啊，毕竟我也不是什么轻小说的主角嘛，你唇边的笑容更盛，将手放下，以防自己一不小心把那串风铃拽断。

    那是你父亲很喜欢的礼物，虽然他并不知道那些贝壳是你和你未婚夫一起捡的。

    这么说来，应该是前未婚夫了吧？

    沉稳的脚步声在你身后不远处停下，那人并未说话，只是你依旧能听出这个脚步声属于谁。

    于是你保持着微笑转头，与白发红眸的少年视线相对。

    你从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样，穿着领口蕾丝繁复的米白色无袖衬衣，肩上搭着同色的披肩，棕色细皮带下是枫红色的半裙，黑色的长发编成辫子垂在胸口，发梢别了一枚枫叶发饰。

    “是不是有点奇怪？”你提起裙角，脚尖微微踮起又放下，笑容温雅平静，“是和绫华小姐一起去买的衣服，听说是枫丹那边的风格。”

    “不奇怪，很适合你。”你听见面前的少年这么说。

    他打扮得像是浪人武士，略长的白发在脑后斜斜扎起，额发有些凌乱，脸颊旁的一缕发丝挑出如同眼眸般的红。

    少年的眉眼温柔干净，声音也柔和得像是傍晚时分的云：“很漂亮。”

    “谢谢。”你半垂下眼眸，目光触及他衣角上的枫叶，下意识就想把辫子拨回身后，但手指依旧捏着裙角，一动未动。

    做不到。

    你想。

    无论是开口质问，还是哀怨哭泣，亦或是干脆一些……拔刀把眼前这个人杀掉，都做不到。

    他是不是不喜欢你？

    他是不是再也不打算见到你？

    同样问不出口。

    原谅我是这么胆小的人吗？你忽然觉得嘴角有些僵硬。

    “……对不起。”少年率先移开目光，腕间缠着绷带的手抬到半空，似乎是想抓住些什么，但最后也只是落回了自己身旁。

    对不起？

    其实不必说的。

    你眨了眨眼，再也维持不住笑容，嘴角紧紧抿起。

    这种时刻你应该回应些什么吧？

    可是能够说什么？

    咒骂会过于失礼，祝福又太过违心。

    而且光是站在这里，面对着这个刚刚和你解除了婚约的人就已经用尽了力气。

    少年的听力一直很好，所以就算父亲没有告诉他，他肯定也知道你就坐在内间，和外面只隔了一扇屏风。

    那么，他是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那些话的呢？

    “枫原家已经衰微，如今更是只能以家宅抵债，遣散家仆……恐怕委屈了知秋小姐……”

    “万叶自知性格散漫……恐非良人……”

    “……之后或许会外出游历，归期不定……”

    ……

    即使大脑近乎停滞，依旧有话语断断续续地传入你的耳中，蔓延出一根根带刺的荆棘，缓慢又坚定地扎进心脏。

    其实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真是虚伪的惊讶啊，你又笑起来。

    虽然少年几乎没有提过，但你能看出来，他一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

    只是枫原家昔日的荣光越是耀眼，无法挽回的没落现实就越是令人不甘，振兴家族的重担代代相传，最后沉沉地压在他的肩上。

    但枯萎的树木早已腐朽衰败，无力回天，仅仅只是微风拂过，就足以将空洞的树干推倒，最后一片叶子脱离了枝干的庇佑，却也能随着风自由自在地奔向远方。

    而你则是站在树下，试图将那片落叶握在手中的人，是开启旅途的最后一道关隘和累赘。

    所以那些话都没有必要再问出口了。

    少年不会给出伤人的回答，却不知道有些时候仅仅只是回答就已经足够伤人。

    但你不需要回答，也不需要解释，更不需要怜悯或愧疚。

    话说回来，你又为何会如此震惊呢？

    明明早就看到了，明明早就知道了，明明——

    你依从自己的心意上前几步，伸手拽住他的衣领，侧头，近乎粗暴地撞上了他的唇角。

    少年瞬间睁大的枫红瞳面倒映着你鸢紫色的眸，二者交织出混沌的色彩。

    你其实并不懂接吻，最多不过是从兄长床底下捡到的无名书籍里见过描述，以及与好友窝在被窝里点灯夜读时都默契地……捏着那几页反复研究了一下。

    但这点贫瘠的纸上经验只足够让你毫无章法地磨蹭吮咬着少年的唇，后者像是被吓到，身体僵硬，却也显得分外温顺乖巧。

    在你用舌尖碾过因为最开始的莽撞而在他唇角咬出的伤口时，少年似乎终于被疼痛刺激得反应了过来，头稍稍后仰。

    你顺势结束了这个怪异的、或许都不能称之为吻的碰触，甚至帮他抚平了衣领的褶皱，后退至原本的距离。

    或许这过分有礼貌和分寸的动作让之前的冒犯显得像是一场幻梦，你看见少年甚至抬手摸了摸唇角，眼中尚且残留着几分恍惚。

    “万叶，”你喊他的名字，像过去的每一次一样，语气平和，只是这次多加了一个词汇，“再见。”

    少年离去的背影近乎落荒而逃，你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那声“再见”，这是你以前从不会对他说的词，每次分开时，也只是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远去。

    应该是没有注意到的吧？毕竟只是些小小的少女心思，比如不说再见的话，就好像对方会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似的。

    尽是些无聊的、可笑的、自我感动式的心思罢了。

    走出书房时，站在门口的不是你的父亲，而是平日里不太着调的兄长，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表情严肃。

    你漫不经心地想，或许只有这时，旁人才能看出父亲和兄长的眉眼是如此相似。

    “知秋，”兄长递过来一方手帕，“他欺负你了？”

    “没有。”你微笑着回答。

    “那……你欺负他了？”兄长颇为无奈地将手帕摁在你的嘴角，然后拿远了些，展示浅灰色绸面上沾着的一小块血渍。

    “或许？”你保持着微笑，伸手抢下那块手帕，紧紧攥在掌心。

    “没吃亏就行，”兄长耸耸肩，严肃的表情散去，嘴角带上了散漫的笑，“本来想帅气地说一句，哥哥的肩膀可以借你哭泣什么的，看来是不需要了。”

    你在兄长转身时伸手揪住了他的袖口。

    “怎么……诶诶——”

    “……还是借我一下吧，肩膀。”你将脸埋进面前的衣袖里，眨了眨眼，感觉温热的液体终于控制不住地漫出了眼眶。

    半晌，有宽大的手掌落到了你的头上，轻轻揉了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