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第一缕光线柔和地落入江陵城中，天光朦胧，唤起沉眠中的市井。

    端午过去还没有多久，狱卒们的饷钱早早便发下来了，除了月钱，还有节假的分例，这会儿，桌上人头攒动，众人哄抢着上头堆积的一些袋米油盐，量不多，却叫人眼馋。

    “喏，这是你的。”年纪稍大的中年人将一小袋面饼和半挂腊肉扔给了身旁的青年狱卒，随后便埋头挑拣东西，不再理人。

    那青年人收好东西，脸上立刻挂上拘谨的笑，连连道谢，四下环顾几眼，这才快步走了出去。

    握着手里的那袋面饼，他顿了顿，趁哄抢之际，一个矮身，拐进了条小道，身影闪过，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下。

    一路疾走，他将手里的面饼握得更紧了。

    进到那条并不熟悉的长廊当中，青年狱卒这才放缓脚步，猫着腰，逐渐到了路的尽头，他将眼睛往前探去，果不其然发现了那个案犯的身影。

    此刻她正背着他坐着，静默的背影显得更为瘦削。

    他谨慎地朝后看了几眼，周遭寂寥无声，这才轻声道：“那个，你在吗？”

    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那人，只好先这么叫着，但转念一想，对方不过是个钦犯，用敬称反倒显得奇怪。

    青年狱卒心里正泛着嘀咕，眼前被羁押的人却听到声响，慢慢转过了身，一双眸子静悄悄地看着他。

    “何事。”

    声音不复之前的嘶哑，看来是好多了。

    青年狱卒放心了，他这才将手里那袋布袋拆开，里面露出了白花花的干饼，虽说已不热乎，但好歹是白面，对他们而言，已经足够稀罕。

    他从袋中取出几个像样的饼，往前走了几步，将东西抖了抖，递给栏中灰头土脸的那人。

    方才离得远，他还看不清那案犯的脸，直到凑近了些，那人的面孔才清晰起来。

    她已将头发束起，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面庞，眼眸是牢中其他重犯少有的清亮，平静而淡然。

    万庭栖无声地笑，眼垂下来，身子往前够了够，却还是碰不到年轻狱卒递来的东西，她抬起眼，重新看向那人。

    “你今天还束了头发，比之前看着好多了，”年轻狱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将手中的东西又往前递了下，“是因为有喜事吗？”

    话音刚落，他就想抽自己一巴掌。

    说的什么废话。

    万庭栖却不恼，只是呵呵笑道：“确实有。”

    “真的？”年轻狱卒似乎讶异地瞪大眼睛，身子不住地朝前探。

    “当然是真的。”万庭栖笑眯眯地接过他递来点几块白面，语气平淡。

    “什么喜事？”年轻人忍不住道。

    “喜事，自然是……我马上就可以离开这里了！”

    ！

    一只手倏地伸出来，骤然发力，死死卡住了那年轻人的喉咙，以一股不可抵抗的千钧巨力压过来，硬生生把他拽得踉跄着跪下，膝盖惶恐地想外挣，从脖颈处传来的可怖力量却震得他动弹不得。

    “这位小兄弟，”万庭栖在他耳边轻笑着，另一只手敲了敲他的肩膀，顺从地从中拎出一串啷当作响的钥匙，“你还是要多防着点我这种重犯，听到没？”

    年轻狱卒的脖颈上冒出冷汗，生怕她下一秒就兽性大发，生生拧断自己的脖子，他支支吾吾，内心恐惧极了。

    此时再想起那中年狱卒的告诫，为时已晚。

    能被羁押在这种地方的，无一不是凶神恶煞般的人物。

    真是吃亏在眼前了。

    他心中后悔万分。

    万庭栖将手伸出栏间，从善如流地解开牢房前挂着的几把大锁，重物砰然落地，激起一叠薄薄的灰尘，声音沉闷。

    她一手抵住年轻人的喉咙，将他的身体略微往上提，径直走出了黑漆漆的牢房。

    “多谢你的面饼。”万庭栖左手拎着那几张白面，右手忽然间泄了力，那狱卒便跌落在地，捂住了自己的喉咙，不无惊恐地看着她，失声半天，张开嘴巴，正要喊出些什么来。

    一记手刀极不客气地砍在了年轻狱卒的侧颈上，他双目发黑，直接失去了知觉，无力地瘫倒在地。

    万庭栖利落地将他拽进牢房中，不客气地扯下他的外衣，兜在了身上。

    事情做完，她拍了拍身上灰尘，回头望了一眼被裹上囚服，昏死着的狱卒，重新挂上了石锁，顺便捻起掉到地上的钥匙，放入怀中，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牢房。

    一夜未眠，外头早已旭日东升，隐秘的晨光从墙的罅隙里渗进来，有些模糊。

    万庭栖利索地放倒了沿途的几个狱卒，脚下的步子放得愈发快起来。

    在黑暗道路的最前方，灿烂的白光正等待着她。

    万庭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她眼角泛起前所未有的酸涩。

    在阴影中待了太久，面对晨光，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

    出了这道门，便与前尘从此一刀两断，恩怨杂情，从此抛之脑后。

    她有仇敌，有抱负，有穷尽一生都想要做到的事。

    而现在，她正在路上。

    万庭栖抬起手，遮住耀眼的晨光，急切地向前走着。

    正在这时。

    迎面忽然走来一个模糊的影子，背光而立，在距离她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

    万庭栖的脚步逐渐放缓，停住，她卸下了抵挡在自己眼前的那只手。

    刺眼的白昼中，那人的轮廓逐渐显露出来。

    他身旁没有跟别的人，四周静得出奇，偌大的江陵监牢之中，仿佛只有他们两人。

    外来的风微微拂起万庭栖束起的发，她睁开了半眯着的双眼，慨然道：“你来了。”

    “嗯。”

    李景的手里没有往日的那柄折扇，取而代之的是一把泛着寒光的长剑。

    她本以为他会以鸩酒相送，没想到却是亲自来。

    万庭栖很少见李景用剑，她不清楚对方的技艺究竟有多高强。

    但她不害怕。

    万庭栖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手中亮出一柄冰冷的匕首。

    它跟了她很多年，从狼狈脱逃的孩童，到杀伐无度的青年，再到此刻，一直都是把趁手的兵器。

    将它握在手中，便感觉握住了某只宽厚的手掌，温暖而有力。

    可能是母亲的，也可能是父亲的。

    他们正等着自己。

    而现在，握着的这只匕首，是她，万庭栖。

    罚戮半生，终有一了，她相信自己，也相信自己的刀。

    不会输的。

    于是，万庭栖脸上带着释然的笑，握紧了那柄匕首，朝后退了几步。

    李景的神情被大外牢白昼的光映得看不清，万庭栖只能看见他手里的剑。

    寒芒亮起，长剑被他的手稳稳抬了起来。

    万庭栖骤然暴起，手中的刀刃以极厉的速度飞了过去，刹那间，两柄利刃狠狠撞在一起，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摩擦声。

    这个角度，她能很清楚地看见李景的脸。

    他的神情有些说不上来的奇怪，看着自己，却没有半分应战的紧迫感。

    她能看见李景，李景自然也能看见她。

    万庭栖勉强束起的长发散开，半数垂在肩侧，随着激烈的动作飘洒在空中，一双漆黑的眸子泛着寒光。

    他从未见过她这副样子，一个不留神，手上竟泄了劲。

    “你当我是什么了？”心里莫名火起，万庭栖对他这副涣散的状态恼火不已，“要打就好好打，我不会让你！”

    迅速转身，她回身便是一记怒踹，脚掌直直顿在李景那把横着的长剑上，将对方击退了几步。

    趁此良机，万庭栖没有任何犹豫，挥出了手中的刀刃。

    李景是她的君，她敬重他。

    不过现在，她不是他的臣，而是她娘的第一个孩子，她爹唯一的女儿。

    万庭栖要回到镐京城，揪出那个害她家破人亡的蛇蝎之辈，若有机会，她真想生生拧断那人的脖颈 ，撕扯他的血肉，将他吞噬得一干二净。

    她还要回去，翻出旧案，洗清堆积在身的污秽，重新挂上宋府的牌匾。

    那字还是爹亲自题的。

    有生之年，她还想再见见它。

    万庭栖闭起眼睛，只感觉刀身与自己的手紧紧想贴，仿佛融为一体。

    她本是刃，刃本是她。

    寒芒一闪。

    李景被放倒在地，愣愣地看着骑坐在身上的人，神情恍惚。

    万庭栖的头发垂下来，拂过他的耳侧，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的眼睛像天间繁星，泛着薄薄的冷，却又扑闪着，显得很亮。

    刀刃以一股极其尖锐的力道锁住他的脖颈，没有半点脱逃的余地，只要对方再加上一道力，他的脖颈便会被狠辣地划开，血液欢快地流出来，很快便会干涸，一如她之前了结人的手段。

    果然厉害。

    那双眸子垂着，沉默着看着他。

    脖颈上压着的那道死力蓦地松开。

    万庭栖一扬手，匕首飞了出去，被钉入了远处的墙壁当中。

    “殿下。”她颇为无奈地坐在他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心害我。”李景将她的手捻起来，静静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沉吟许久，万庭栖将鬓边垂下的发撩了上去，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温热，道：“殿下，我的确隐瞒了身份，费尽心机接近你，也是事实。”

    她顿了一下，又道：“但不是为了害你。”

    “我知道。”

    李景握住她的手，放在了胸口处。

    “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去做。”

    “我知道。”

    李景的脸上带着温和的暖意，以一种近乎怜惜的眼神看着她。

    万庭栖被看着有些发毛。

    她想把手从李景手中抽出来，却被对方用力锁住。

    “殿下……？”

    不清楚对方的目的，她只得试探着道。

    “我知道你有重要的事要做，但在那之前，我还有事情交代你。”

    “殿下请讲。”

    李景一手撑地，忽然间坐直了身子，炽热的吐息落在万庭栖脸上，惹得她身体也往后一倒。

    他放开万庭栖那只被握紧的手，又珍重的将它牵于掌心，在上面落下一个很重的吻。

    他像是要哭，又仿佛在笑。

    他说：“婉儿，我找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