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寄容与阿月一路上都没有言语，倒是阿月身边的连枝总是拿眼神白她，周寄容觉得好笑，她半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反而连枝要把自己气得半死，何苦呢。

    对周寄容这种人生气，那便是举着铁锤砸棉花——白费力。

    这头都快气死了，她还能笑眯眯地看着你。

    连枝很快便认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低着头跟在阿月后头，不再看周寄容一眼。

    走到御书房门口时，连枝被拦在了外头，阿月与周寄容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地随钱多踏入了御书房。

    周寄容觉得一切好似个轮回，之前的他们恨不得将自己逐出京城，永世不再回来，而三年后的他们又于此苦求寻觅真正的自己。

    她的目光掠过漂浮的宿昔，珠流璧转之中内心已变得无比平静。

    皇帝在最上首高高地坐着，他的他的目光老辣狠绝，身为皇帝，丧子之痛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变化，与此相比，长公主的神色要更为衰颓。

    不过这份衰颓自然不是为了太子。

    方才阿月与周寄容未来之前，长公主便苦思冥想，准备问二人一些自己与她们独有的记忆，可事到当头长公主才发现，她与周寄容的相处少得可怜，要不就是于周寄容幼时，不过幼时的事周寄容怎会记得？一来二去便陷入了死胡同。

    长公主一生行乐惯了，对两个女儿亏欠良多，尤其是周寄容。

    除了皇帝和长公主之外，在角落中还站着另一挺拔身影，周寄容刚开始没瞧见他，看见后不禁吓了一跳，沈荀之似索命判官似的苦着脸盯着周寄容，仿佛已经提前锁定了真伪。

    屋内几人谁都没有开口，还是钱多的声音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陛下，依老奴来看，不如将郡主昔日画作拿出，再混着些大公主、二公主所作，拿出来给二位姑娘辨认，伪装地再好，这所作所画，怕也只有自己知晓。”

    皇帝听了钱多的建议不禁点头：“皇姐觉得如何？”

    “依钱公公说的做，沈荀之，你与钱多一同安排去。”当年周寄容出宫自立府邸，所作之物一并被沈荀之偷偷拿去，想到这长公主不禁剜了沈荀之一眼，她真想不到一个堂堂将军会干夜半翻墙那般龌龊事，当时周寄容还未出事，长公主懒得与他计较。

    未曾想这些东西竟险些成了绝物。

    沈荀之嗯了一声，便随钱多出去准备，皇帝拦下了他。

    “你若出宫去拿太麻烦了，宫中仍存不少容儿旧作，让钱多去就是。”

    阿月闻言心中一慌，她未曾恢复记忆，所知一切都是张芾与她讲的，可张芾再能耐也不会知晓自己画过什么。

    这份慌乱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阿月便淡然一笑，她不记得，难道水闻韶会知道？毕竟是自己作的，总归会有些印象。

    周寄容听到阿月的轻笑声微微侧头看了一眼，不过脑中想的不是阿月而是方才连枝口中的曹茫。

    太子倒了，曹茫似乎未见难过，还有空与连枝枉口拔舌，她错了，曹茫非三皇子手中人，也非太子手中人。

    想破这层后的周寄容脸色一变，她一直觉得在这宫中她是执子之人，如今看来倒是未必。

    自己无意中已然落入他人棋局，成了别人手中一子。

    或许她、太子、三皇子、婉妃、马贵嫔、陈采蓉……都在为别人作嫁衣裳。

    从何时开始的呢？

    周寄容还未来得及细想，钱多便快步而归，他手上捧着的案中裸着一张张画作，纸已微微泛黄，看得出来有些年头。

    皇帝手微微一指，钱多会意，在周寄容与阿月的案前分别摆上了几幅画，周寄容与二位公主之工笔出自同一位夫子，阿月将所有画瞧上一遍后不禁傻了眼，单从外表上看，每一幅没有丝毫察觉。

    周寄容边欣赏边觉欣慰，未曾想她当年之作竟与二公主能不相上下，若是如今再比怕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摆在二位姑娘面前的，只有一幅乃是郡主昔日所作，还请二位姑娘辨别寻出自己所作。”

    皇帝与长公主亦慢步走到案前，皇帝看见案上画作竟微微一笑。

    “朕不妨提个醒，这画当年是献给朕作寿礼的。”

    想到这皇帝心中倍感欢慰，那年周寄容刚刚入朝，却不知天高地厚地一封奏折递上所奏荒谬行举，其中不乏尖锐之语，皇帝当时气极，故意冷落她数月，最后在他寿辰那日，周寄容主动递了礼来赔罪。

    送的便是这幅画。

    此乃一幅藻鱼图。

    画中二鱼畅游藻中，鱼目澄明，鱼身轻灵，二鱼首尾相接，颇为怡然，皇帝将这幅画理解为周寄容赞他治理之下鱼都如此悠乐，天下海晏河清，见周寄容如此示弱，心中便原谅了周寄容不敬。

    只是如今一晃，竟已是快十年前的事情。

    此后的周寄容也再无低头认错之时。

    周寄容看见藻鱼图摇首暗笑，她那时提办女学被皇帝驳回，年轻气盛之下不愿俯首贴耳，便出了这一副藻鱼图以示讽刺之意，未曾想皇帝见后竟未发火，必是皇帝痛定思痛，有所了悟。

    阿月瞧着几幅画头直胀痛，但她察觉到了皇帝目光似乎在双鱼图上停留颇久，见水闻韶亦在茫然追寻，她心一横直接拿起了藻鱼图。

    “陛下，这幅画是容儿所作。”阿月想到方才皇帝所说，绞尽脑汁地顺着话茬道，“容儿于陛下诞辰送上此画，正是说陛下河润万世，福与天齐。”

    皇帝有所触动，一是惊于阿月认出此画，二是感慨周寄容经此之变后果真变得乖巧许多，日后皇姐总算能够安心。

    长公主在一侧微蹙眉头，这个鲜少关心女儿的母亲此刻终于察觉出一丝不对出来，她望向了自欺欺人的皇帝，转瞬又将目光挪到了阿月与周寄容身上。

    周寄容咋舌地看看阿月又看看皇帝，难怪昔日皇帝未曾与她计较，原来是误会到了这层。

    “我倒不知我这幅画是这般意味。”周寄容一说话，沈荀之的目光便打了过来，她刻意忽略继续。

    “哦？那你说说，这是何意？”皇帝心中天平本已歪斜，不过为政多年，他最知谨饬妙在，便不急下定论，反而好奇问着。

    “还望陛下先恕容儿无罪。”周寄容道。

    皇帝心中觉得微妙：“朕恕你无罪，说罢。”

    “我当年提办女学未果，便满心愤怨地做了这藻鱼图，其意明晓。”周寄容拿起藻鱼图，轻轻抚摸上去，“鱼过藻鉴，游青萍，破苍苔，仰天之躯问鼎，势如劈竹，万夫莫当，乃示陛下。”

    皇帝听了这话脸色稍缓，阿月心一紧，谁知周寄容话锋一转继续道：“可如此雄威之鱼，驳岸不敌蠹虫蝼蚁，鱼生长水中，自认水位天下，殊不知水外有陆，陆处别有洞天，也似陛下一般。”

    周寄容语一语毕，四周寂漻无声，钱多微微张嘴浑身上上下下的毛孔张开，每一处都透露着惊骇，阿月在一旁更显震惶，不过放在的紧张情绪已荡然无存。

    她的心中甚至翻涌出一二分快活，水闻韶敢在陛下面前如此大放厥词，显然破罐子破摔，离她的死期想必也不远了。

    而自己不光在她前一步选对了画，而且还合了陛下与长公主之意，今日这场郡主之辨，输赢一目了然。

    阿月微微扬头瞧着周寄容，周寄容却没有半点看她的意思。

    悄无声息之间心跳声都清晰可辨，沈荀之甚至感觉他的心都跳出了喉咙，盯着周寄容目光变得比之前更为炽灼，他身侧的长公主亦然。

    皇帝满脸震惊，他似乎没想到这般大不敬的话会在此刻被说出，更没想到有人会在他面前直白袒露。

    这是对他、他背后皇权的羞辱。

    “陛下！”长公死死抓住皇帝的胳膊，尖锐的之家刺进他的骨肉，激起的是来自骨髓深处的汹汹颤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殿内弥漫着无以言表的紧张情味。

    少刻之后，皇帝感到长公主力气渐松，他长叹口气，面上错愕的情绪消失，又变成了喜怒不言于色的铁血帝王。

    “钱多，带她下去。”皇帝没有看钱多一眼，钱多已经会意，“是。”

    阿月又抬眸望了一眼周寄容，无意间与站在殿口候着的连枝四目相对，主仆二人皆微微点头，连枝喜色溢于言表。

    阿月亦没忍住勾了唇，又觉不妥于是低下头来，等着钱多将周寄容带走。

    没了她，世子的大计便更顺利一分。

    阿月的地位，日后更无人可以撼动分毫。

    然而低着头的阿月却没有注意到连枝大变的神色与发白的唇。

    “姑娘，请随老奴走。”

    阿月猛地抬头，发现钱多竟站在自己的面前，而他说话的对象，也无疑是自己！

    “公公……是不是搞错了？”

    阿月眼前一黑，顿时语声嘶嗄，她堪堪稳住心神，眈眈地冲着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