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风急，远方荒地枯草摇曳，虫鸣高起梢枝，众星捧月间银光洒落潺潺溪水，汩汩流淌声与火星嘣炸声交杂。

    堆着柴火的石面被草灰覆满，木柴中间架着一条表面金黄，香气四溢的烤鱼。面对如此美味，背靠树干的红衣女子却只是无奈望去一眼，目中酸涩发热。

    王逸然与强烈的困意挣扎着，最终耐不住脑内的昏沉，合眼睡了过去，刚一睁眼，梦里寒天雪净，海上青山重峦叠嶂，乍一看没任何异样，细看山头后面，却浮现出密集的黑团。

    “怎么还在这里……！”她来不及多思考这个问题，拔腿就跑，众多黑团见她仍然排斥自己，立马不高兴地聚在一起，飞快地追在她身后，怒声大喊：“为什么不给我烧纸钱？为什么不从了我的心愿！”

    还能为什么？

    因为她没钱没能力！

    她一边佩服这恶鬼的死缠烂打，一边讨厌自己为何又忍不住睡过去。常人一日睡够四个时辰便能精力充沛，她却是睡满十个时辰都不够，自从她有意识起，她就无比嗜睡，而这意识，十岁才有。

    王逸然十分执着地想知道自己的来处，但这份执着不及生存重要。妖族等级森严，大妖食小妖，小妖食妖兽，她一个不明本体的弱妖，任谁都能踩上一脚。

    要不是为了活着，她真想一头睡死过去。

    “你还想跑？”恶鬼呲牙咧嘴地歪了歪头，下身浓雾化出九条长手，将她一把按在地上。

    王逸然脸朝海面，盯着海底潜游的五颜六色的美鱼，差点忘记求饶，她不舍地移开目光，干笑道：“那什么，我知道是我做的不好……”

    “你也知道是你做的不对！”

    “？”她明明说的是不好啊，怎么到恶鬼这里直接成了认错了？

    “哎呀，你也知道我的处境嘛。”王逸然跟他打起感情牌，“我前几日才被大妖欺负得骨折流血，不是我不想给你烧纸钱，是我实在没钱，我已经饿了整整五日了！”

    “与我何干？”恶鬼伸出黏腻的手摸向她的脖颈，话里话外全在诉说自己强烈的不满，“没钱，你还没有命？我让你给我找个替死鬼，你为什么不找？”

    我为什么要找？

    她差点将这句话脱口而出，又怕激怒这个人，动起小心思的同时，可怜兮兮道：“我去过万尸岗的，但替死鬼也得找个跟你死的地方差不多的。”

    “你并没有告诉过我你死于何处，我实在难办。”

    都是你的错，我没错。

    恶鬼仔细一想，便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疏漏，默默松开了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王逸然爬起来，转动着白色眼珠，冷声警告道：“若我告诉了你，你还是做不到呢？”

    “那就死给你看啊。”

    “若你不死……”

    “那就不死。”王逸然抢先说道，她笑嘻嘻地仰头看着人首雾身的恶鬼，老实卖乖，“梦境连接现实，这是我的梦，我清楚地形，我们去往前方青山，就能找到你身死之地。”

    “走。”恶鬼二话不说地浮在前头，王逸然扯了扯嘴角，强压下唇边的笑意，她低头看着跟随她的海鱼，明亮的眸子暗光涌动。

    既然是自己的梦，那主人也应该是她，上一次她遇到恶鬼，尚不熟悉对方，这次不同，她被伤了，睡醒就好，但恶鬼这种失去形态的东西，想必被重创就会消亡。

    梦里的所有东西，都会成为她的武器。

    她不紧不慢地走在后面，被恶鬼烦声催促后，才不得已加快了脚步，海上青山连绵，仙鹤鸣飞，群山之间通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山路，好在梦里无雨，不至于走得艰难。

    山路尽头视野开阔，百座楼阁坐落其中，街上车水马龙，人群如潮，不论是建筑还是民风，都不像是妖族境内所有的。

    “好繁华的地方啊。”王逸然假意夸赞，袖下掌心汇聚起源源不断的妖力，“这么多人的地方，应该挺难行凶的吧？”

    恶鬼默不作声地回望旧乡，怀念之情涌上心头，难以察觉身后异样，王逸然不解地蹙起了眉，沉思片刻仍然共情不了这份难见的望乡愁怅。

    四周悄然发生变化，时机一到，她便聚精会神念起心诀，青山快速移动堵在恶鬼前后左右，海水翻涌，鱼群汇成两头人首鱼身的海妖在空中俯视嘶吼。

    “你！”恶鬼气急，却只能四处撞壁，四座青山将他困死在中央，罪魁祸首站在海妖肩膀上，神色轻松地开口：“你什么你，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会乖乖听话吧？”

    “卑鄙……”恶鬼似乎已经陷入了魔怔，嘴里一直重复着卑鄙二字，王逸然淡然地接受对方的辱骂。

    在她眼里，只要能活下去，那不管是用什么手段，都算不上过分。妖生在世，命只有一条。

    她动了动手，海妖听话地朝恶鬼咬去，黑雾瞬间弥漫了整片天，王逸然自认为这是垂死挣扎之举，她面不改色地又动了下手，海水直往恶鬼所在的地方倒灌。

    双重攻击下，胜败很快见分晓，她目不转睛地关注战况，抿唇期待的同时，听到一声无比熟悉的嘶喊。

    那声音几乎与她的声音一模一样。

    她心尖猛颤，淡然的脸色逐渐慌乱，想不通为何一个男人能发出女人的喊叫。

    “姑娘还不收手？”一位老者出现在她的面前。

    王逸然内心有些动摇，她怀疑来者的身份，却又在对方说的下一句话后收回了手。

    老者面目慈祥，拂顺劝道：“在你梦境，所见之人皆是你，你若执意要伤害对方，醒来也不会善终。”

    “那你呢？”王逸然懵道：“你也是我？”

    扯淡呢？

    两个大男人，怎么会是她？

    她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自己漂亮的脸蛋儿，脸色逐渐变得不好。

    老者知她在想什么，一语击中要害：“姑娘是不是常年嗜睡，又不明来处？”

    “我们都知道你的来处，也能……”

    “你说真的？！”王逸然激动地打断他的话，伸手握上他的肩膀，“你知道我是谁？”

    老者被摇得头晕目眩，他缓过劲来，召出恶鬼，恶鬼平白无故出现在王逸然身后，吓了她一跳。

    对方的模样与她一般无二，苍白的脸上还沾着血，经过她轻轻一碰，立马化成黑雾消散在原地。

    真是她。

    她打了她自己。

    可若真是自己，也没有道理，性子不是她的性子，连性别也不是。

    “你怎么判定，你们都是我？”

    老者道：“准确来说，我们身上都有你残失的魂魄，你前世投胎前灵魂受损，又被人施下嗜睡诅咒，故而才能轻易受人托梦，而你的身份，就藏在这些魂魄上面。”

    “谁这么恶毒？”王逸然皱起了眉头，感觉心里窝着无名火气，想发出来，却不知道朝谁发。

    “这个我们也不知。”老者叹气道：“我死后曾去冥界走过一回，本想含恨转世却被阎罗王拒绝，再回到人间游荡时，脑子里就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

    “我们能够感受到身上的异样是出于你的魂魄，但我们所知道的并不多，唯一知晓的便是阎罗王所说的。”

    “他说了什么？”

    老者神色凝重，似是在同情面前的年轻姑娘，“阎罗王说，嗜睡在本质上就是想害死你，倘若你真想活下去，我们这些不得善终的游魂想转世为人，就必须互相帮助。”

    “您……”王逸然想问他是不是在人间独自游荡了许多年，细想又觉得多此一问，游荡不知去处的人，哪能不孤单。

    她咽下口水润了润喉咙，真诚问道：“冒昧问一句，您是什么人，又是如何死去的？”

    “在下人族天元国，东凰城上一任城主高齐，死于百姓与官僚共刺。”

    “那方才那位恶鬼呢？”

    “他与我同国不同城，王钧识公子是京都有名的商贩，好施善行却死于朝廷抄家。”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王逸然平静下激动的心情，冷静地分析道：

    “您是一城英雄，却死于非命，又恰是游魂之身，所以能入我的梦，阎罗王说我们要互相帮助，而这帮助的条件便是我天生嗜睡，我应该要帮您们这些不得善终的英雄寻个好结局，才能收回受损的魂魄，找到来处，破解诅咒活下去。”

    老者目光带着惊讶，欣慰地看着她：“姑娘聪颖，竟能清楚我们不懂之事。”

    “也不全是我聪明。”王逸然想起十三岁那年从妖王口中听过的话，“我曾听人说过，阴阳双合，德行补缺，好似坏果出于好人，便是失德，出于坏人，便是报应。”

    “对我下毒咒的人一心想要我的命，却不想物极必反给了我一条生机，我天生嗜睡能受人托梦，而你们身怀冤屈却无人可诉。”

    “我们是缺一不可的伙伴关系。”

    “是也，是也！”老者高兴大笑，将心里的恨暂时忘了去，他笑着笑着，突然平下了嘴角，默不作声地看着王逸然。

    面前的姑娘看上去不过十八出头，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却满腹心机与成熟，对事物的参透能力远超常人。

    少时恩师也曾与他讲过阴阳双合，德行补缺的典故，他原先不当回事，直到中年经历沧桑世故才恍然大悟。

    “我会想办法离开妖族的，到时您们再来找……”王逸然想继续说下去，忽然感觉面上被泼了一桶冷水，她本能反应伸手抹了把脸，脑子逐渐清醒，老者的背影越来越远，她听不见他想说什么，只听见了一句近在耳边不屑的嘲讽：

    “她该不会以为躲到这里，我们就找不到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