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不记得是从谁那里学来的坏本事，可能是老程叔酒店的某位客人，又或是小时候家里的谁教她的。他们阅历丰富，精明狡诈，教吴舟月很早的时候就明白，说谎要真假参半才有可能教人相信。
对陈文璞，她说父母都死了，这是真话，说父母死于洪灾，是假话。
真假参半的话，陈文璞相信了。
对陈静铭，她说心里烦闷，是真话。见到元煊，她怎会不烦？
但是，陈静铭会不会像他父亲那样相信她，吴舟月没把握。
陈静铭看着她，像是相信了，更像是不需要相信她。她是他父亲的人，轮不着他来相信什么。
“即便如此，你也该跟阿忠打声招呼。”陈静铭收回视线，思忖片刻，接着说道：“吴小姐，你是我父亲的人，有些事情本不该由我来说，倘若你在外有什么意外，阿忠到我父亲那里不会好过。”
言外之意是什么，吴舟月明白。
说得怪可怕的，由此吴舟月联想到阿忠的脸，她至今不知阿忠脸上的疤是怎么来的。想着，她问：“阿忠脸上的疤，不会是……？”
有胆往陈文璞身上猜测，却不敢直白地说出口。
她看着陈静铭，抿住嘴唇。
这个问题，陈静铭不像陈文璞那样讳言，“我小时候被绑架，阿忠为我挡过一刀。”
吴舟月心惊，马上说：“对不起。”
挡刀——这种血腥的事她只在电影里看见过。电影丰富了她的想象力，不难想象阿忠为陈静铭挡刀之后的场景；难以想像的是，像陈静铭这样的人，竟会遇到绑架这种事。
一时间，偏厅安静。
吴舟月放下包，在陈静铭面前坐下。
现在想来，到这个家这么长时间，她和陈静铭还未好好认识过。共同生活，要当完全的陌生人似乎不现实，不论怎么说，他都是陈文璞的“儿子”。
静坐片刻，吴舟月屈肘撑桌，身子向陈静铭倾去，看他手掌下的书，也看他那半截神秘的文身。为今晚的事情，她慢慢解释道：“在这里，除了陈文璞和阿忠，我不认识什么人，能说上的话更没有谁了。阿忠不必说，他跟哑巴没区别，大多数时候是我自言自语，凶他一顿，他才肯吭一声，好无聊的。学校那些人聊天的话题是我听不懂的，谈电影，谈艺术，谈资本，谈人生理想，谈一些我想也没想过也不懂的东西。跟学校里的人聊不上，一个人待着，我难免会心烦……你能理解的吧？”
陈静铭抬眸，由下而上望去，最后目光停驻在她脸上。
她面朝他，撑桌倾身，领沿随之低垂。柔黄的灯光泄下，铺上她肩头，一半光亮沿着锁骨淹没下去，一半阴影随着她的呼吸、动作起伏。她对自己的袒露似乎一无所知，亦或是无所谓，没有其他不轨意思。
倘若因此多想，那一定是他的原因。
陈静铭忽然能够明白父亲为何会为吴舟月犯糊涂。
她不是笼统的漂亮女人，她有不谙世事的野性，令他想起以前和朋友游学日本，偶然看到的一幅黑白写真画，朋友私自将其命名为“少女和虎”。写真画中是一位穿连身裙的女生，长发披肩，一脸纯真，身后有一只闭眼卧伏的老虎。女生和虎一样，看似文静无害，实则野性十足。
虎闭了眼，人却有虎一样的眼眸。
意识到自己在看什么、想什么，陈静铭倏然转开视线，一时想不到要说什么，顺着她的话题随口一问：“你没有人生理想吗？”
随口一问，即并不希望从她口中听到什么回答。
吴舟月用手指触碰他手掌下的书，边注意他脸色，边捏住书角稍稍拖出一点，见是看不懂的英文书名，顿时了无兴趣。
“你有人生理想？”她也随口一问。
陈静铭不语。
安静中，落地钟忽然响声，吴舟月扭头去看，是午夜零点。没想到会这样晚，她再次向陈静铭道歉：“今晚真对不起。”
“你需要道歉的对象不是我。”陈静铭持书起身，本该直接离去，想到什么，停步说：“吴小姐，为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今后你一个人想去哪里，晚归，都请你告诉阿忠一声。”
“好。”
幸好今晚等她的人是无关紧要的陈静铭。等她的人若是陈文璞，说不定要说好一顿话，还有，她腰上那条精致的链子或许又要落到陈文璞手里，勾勾绕绕，好麻烦的。
不是只有两人交融、肌肤相亲才叫性|事。
次日，见到阿忠，吴舟月跟他道歉，并说今后有事，一定会跟他打声招呼，保证不会再发生昨晚的事情。但有条件，当她需要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不可以跟着她，她需要私人空间。
就是说到陈文璞那儿去，话也这么说。
陈文璞都会给予她一点私人空间，难道阿忠还不肯给？没这个道理。
吴舟月忽然叹气，“阿忠，你是在监视我吗？看着我比我师傅看我还要严格。”
阿忠抬头看向陈静铭。
跟在吴舟月身边，不光是璞叔的吩咐，还有陈静铭的命令。
早晨的天光毫不吝啬地照拂餐厅，陈静铭正在用西式早餐，专注于自己，是一副赏心悦目的画面。吴舟月见状，拿起桌上他还未翻动的报纸，挡一挡阿忠的视线，阿忠撇开脸。
“你听他的，还是听你璞叔的？”
阿忠不吭声，却少有地皱眉。
吴舟月摊开报纸，找到感兴趣的模块，折一半平铺于桌面，低头看报的同时，伸手去拿陈静铭面前玻璃果盘里的蓝莓。餐桌稍宽，需要她起身才能够着玻璃果盘。坐在对面的人明明都没有看她，却将盘子稍稍往前推了推。她够着了，好像什么都不知情，捏起一颗蓝莓放入嘴里。
味道酸涩。
阿忠这时说：“璞叔不在，我听他的。”
事实本应如此，她又不是这里的什么重要人物，只是陈文璞带回来的一个外人而已。吴舟月一边认为阿忠说得对，一边却问：“那我的话是一点用都没有了？”
阿忠又不吭声了。
谁说阿忠笨，她一定第一个反驳。阿忠分明很聪明，他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仗着本就沉闷古怪话少的性格，想不说话就不说话，谁也奈何不了他。
吴舟月向阿忠学习，也看向陈静铭，看他要怎么说。
陈静铭吃完早餐才肯开尊口，说的却不是她想听的话：“阿忠，你先送吴小姐去学校，随后去一趟永兴楼，兴姨要你过去。”
阿忠点头，去车库。
陈静铭看一眼被吴舟月动过的报纸，下意识地想说些什么，却又立即收声，因为吴舟月已注意到他脸色，主动递上报纸。
她说：“你不喜欢别人动你东西啊？”
不等他说什么，她又说：“不好意思，我不会再动你的东西了。”
陈静铭接过报纸，不发一言。
一个会看人脸色的人，怎会不知分寸，擅自动别人的东西呢？她分明是故意为之。连问阿忠的问题，也是故意问的。
当吴舟月低头吃早餐时，陈静铭微抬眼眸，视线自报纸顶端看向她。
此刻，清晨日光被建筑物切割成片段，光线亮得恰到好处，吴舟月脸上的一点淡妆也淡得恰好。只要不看那双眼睛，什么都是恰好的。
陈静铭折上报纸放于一旁，起身离开餐厅。
阿忠不在，显而易见地少一些麻烦事，比方说，利用在校外吃午餐的时间，跟元煊见面就要简单得多。
从元煊那里得知，陈文璞去申城是为送陈佳丽过去，申城是他们的老家。至于陈文璞突然送陈佳丽回老家的原因，元煊不清楚，只说陈佳丽原本就有点问题，疑似神经不正常，偶有发疯症状。
又说，他们兄妹二人关系看似和谐，实则百孔千疮。
元煊在兰桂坊有家酒吧，是陈佳丽和她的姐妹常去的娱乐地儿。元煊说，他的马仔曾听见陈佳丽在酒吧里咒骂陈文璞。事后，璞叔有吩咐，元煊不能再让陈佳丽进入酒吧，其他娱乐场所也一概如此。是这时候起，陈佳丽开始信佛，甚至在家开佛堂，在外宣传佛教信仰，神经兮兮，有点吓人。
如今将亲妹妹送至老家，看来是璞叔无法继续忍受了吧，元煊这样猜测。
吴舟月心说，不是陈佳丽吓人，而是陈佳丽被吓着了。
她没想到陈佳丽会如此不经吓。
午后微风轻拂，光影在课桌上淌动，吴舟月托腮，看窗外树影婆娑，发呆思考，直到有一位女同学过来轻拍她肩膀，打断她的悠闲时刻。
女同学告诉吴舟月，下午的课程已经取消，改为讲座课，现在大家都过去了。
“你要继续发呆，待会可能没座位了。”女同学笑着说。
吴舟月受宠若惊，这可是第一位笑着跟她搭话的同学，还来提醒她课程取消的事，“谢谢你。”
去楼下教室的路上，吴舟月知道了她的名字，康敏。
康敏说自己其实早已注意到她。每日到校，新生身边必有一位壮男，模样可怕，不知是哪家暴发户的品味，请来如此一言难尽的保镖。有如此壮男在，无人敢接近吴舟月，以致于她对吴舟月的初印象不算好。
好在有开始，有接触，初印象不作数。
“你的保镖呢？我今日没看到他。”
“……休假。”
康敏笑起来，露出小颗虎牙，很可爱。
沿楼梯道转弯，进入一间多媒体教室，前排已坐满学生。康敏扶额，“哎，我们来晚了。”避开出出入入的同学，往里面走，隔着人，意外地看到眼熟的人，吴舟月愣了愣，没留神，遭人踩了一脚。康敏眼疾手快，扶住吴舟月，找空位坐下，“没事吧？”
吴舟月摇头，环视四周，学生是学生，老师是老师，唯独站在讲台上的陈静铭，她分辨不出他是老师还是学生。
问康敏，康敏眯眼打量讲台上的人，想半天才说，那人是伍教授的朋友，是不是本校学生，不知。
想起第一天到家里，吴舟月听英姐提过，说静铭去学校——是这里吗？她完全没想到陈静铭会在这里出现。一细想，午间她出校去见元煊，陈静铭可能就在学校里，她不禁后怕。阿忠不在，她便松懈了，真是不该。
不知过去多久，偌大教室几乎坐满，讲台有几人面朝学生围桌而坐，是校内几位老师和外来人员——似乎是某行业知名人士，今天是他们的讲座。主题是什么，吴舟月不知道，因为黑板上写的是她看不懂的英文。而陈静铭，他和一位戴眼镜的女士坐在摄像机拍不到的角落，只有当老师或其他人需要什么帮助时，陈静铭才会起身。
讲座时间将近三小时，整个过程，坐在阴影中的陈静铭没说一句话，自在地翻阅膝上的书本。
全程英文，听不懂，吴舟月稀里糊涂地听到讲座结束。
“……其实，我什么也没听懂。”离开教室，吴舟月告诉康敏。
康敏看她一眼，“我给你讲讲？”
“好啊，多谢你。”
讲座主题和文学有关，不是吴舟月所知道的中国古典文学，是西方文学，是吴舟月从没接触过的文化——
不，还是有过接触的。康敏说的《傲慢与偏见》，她见过这本书，小时候家里的书架上，应该是最早的中文译本。……后来，书架倾倒，无数书本砸落下来，线装书散架，七零八落，再收拾起来，那本《傲慢与偏见》缺了几页。
吴舟月呆呆地看着康敏，看她讲，听她讲，虽然听得半知半解，但足够让她想起一些事，一些重要的往事。
等康敏说完，吴舟月揉了揉眼睛，微垂眼帘，说：“你和我姐姐一样聪明，我喜欢听你说话。”
康敏冁然而笑。
日光燃尽，天光将暗。
阿忠迟迟没来接她，吴舟月没有耐心等下去，一个人乘坐巴士，最后一段路需要走回去。
她边走边想陈文璞，想他什么呢？无非是想他老，想他快点老，最好下次见面，他四十岁像八十岁那样老，老到走不动路，老到可以任她为所欲为。
这样想着，她忽然有力气奔跑起来，回去直奔陈文璞的书房。
香港的天变幻无常，今日白日晴朗，入夜遽然发闷，似有暴雨的预兆。
陈静铭回来，看见阿忠坐在厨房吃饭，阿忠抹嘴正要做汇报时，英姐已代替阿忠说明：“吴小姐一个人回来的，回来一直待在书房，叫她食饭，没声没响。”
只要她人无事，怎样都与他无关。
英姐问陈静铭食什么，说兴姨让阿忠送来的海货都很新鲜。
吃海鲜费时间。陈静铭看一眼阿忠面前简单的餐食，白米饭、两素一荤，偏油腻、辛辣，不是他习惯的饮食，但对阿忠口味，或者说，阿忠是有什么吃什么。
“太麻烦了，不用另外准备。”
陈静铭将公文包交给英姐，卷衣袖，坐下同阿忠一起食饭。
深夜时分，暴风雨来袭。
这一晚，陈静铭在负楼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回楼上卧房，步伐轻稳。走廊亮着几盏壁灯，夜深，灯光昏昏，身处房屋深处，仍能清晰听见外面的风雨声。屋内安静得古怪。陈静铭走至卧房门口，没有推门进去，顿了顿，转而去向书房。
轻敲门面，等待片刻，他推开门。
风雨袭来，窗帘翻飞，台灯忽明忽灭，无人，书房一团乱。
陈静铭疾步去关窗户，行动间，双臂、胸口尽湿，回身蹲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纸张文件，收拾至书桌，瞥见窝在书桌下面的吴舟月，他怔了一怔。
叫她几声毫无反应，过去伸手一碰，身子滚烫，才知她发烧。陈静铭拿开她腹上的书，欲要抱起她，书中掉落一张薄薄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