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程

    马应珏太子封号被褫夺,降为藩王,发配到关西,封地在兰州。

    本朝国祚延续至今已有七十余年,历任四位皇帝,到老皇帝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位了,还未曾出现过册封太子后又降为藩王并发配边疆的例子。燕婉不知道宁王是怎么说动将死的老皇帝的,她曾从马应珏口中隐隐听说过宁王马应瑾,他虽非皇后嫡出,但母妃深得皇帝宠爱,外祖势力极大,此人又聪明伶俐,从小就是皇男中最受皇帝青睐的那个,一成年就封了藩,封在了富庶的建昌府,但一直赖在京师不走,同马应珏明争暗斗了许多年——老皇帝竟然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不晓得他们是如何勾心斗角的,也无意知道。她只晓得,这简直是老天垂怜,垂怜她一个身在囹圄不见天日的可怜人。

    她只晓得,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不同于燕婉的一身轻松,东宫上下都是一片死气沉沉。马应珏连日闭门不出,双董兄弟不知去处,平日里紧紧簇拥在马应珏身边的东宫官亦不知去处。

    不过寒江雪的小院子倒没受什么干扰,寒江雪虽关心时局,然而对于发配边疆也只是表示:听到了,随后就去伺候她的瓜果蔬菜了,以后就要没人打理了,她盘算着,如果去到兰州,要带哪些种子去呢?关西的气候她是知道的,哪些种子能适应那样的气候呢?——她带着隐秘的喜悦和激动,想着,等一切尘埃落定,去一趟沙洲也未尝不可。孤舟则是该吃吃该喝喝,东西老早就收拾好了——可不能让收拾东西耽误她吃饭睡觉练功,细软什么的,花上一炷香的时间怎么都收拾好了,不过她特意花心思收拾出了自己得意之作——孤舟姐已经计划好了,路上无聊,给大家开开眼,看看什么是文坛遗珠。雁心找机会同空青道别,空青很同情她,但雁心自己还是挺开心的,她听闻关西有不少剑走偏锋的医方和脾气古怪,行踪不定的神医,再加上大家在一起,她是怎样都不怕的。

    阿婵是大家伙中最担心的,她担心兰州没好东西吃,孤舟说她捉过沙蛹,好吃的,一下就把她哄开心了——全然没注意笠人隐隐作呕的表情,笠人想到那个口感就想吐。说到笠人,她是说担心也不担心,说不担心也担心,小院子里的人都好养活,给什么吃什么,有什么用什么,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总有要用银钱的地方,虽是藩地,但并不多富裕,不过她对自己赚钱的手段还是有一定自信,倒没有额外的忧思。

    由于马应珏已被降为藩王,没有资格住在太子府,因此在启程去藩地之前,将她们安置在了宫外,限期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就要离开京师,赶赴封地。

    走出宫门的那一天,燕婉感到无比轻松畅快,她回首,深深地看了一眼朱红色的大门,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虽然在宫外,但周边各处都守着锦衣卫同金吾卫,来去受人监视,也称不上多自由。但这对燕婉来说,却是来之不易的喘息机会,皇宫里的空气太过死寂,稀薄得叫她透不过气,她像从夏天从水里浮上来的鱼一样,呼吸着喧闹的空气——一墙之隔,便是热闹的街市。

    这三个月里,她常独自一个人溜到府上的花园里,正中央的池子已经枯了,一座巨大的假山呆愣愣地露在外头,她常爬到那上头去,听着墙外传来的声音。

    夏天的时候,她常挑傍晚的时候来,这时候不太热,她就这么或躺或坐在嶙峋的怪石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夕阳西下,人间烟火。

    秋天她带着寒江雪她们在这里置办了一次中秋宴,说是宴会,其实也就她们自己张罗着买了东西一起吃,笠人上集市买了些青红丝的月饼来,孤舟要吃好的,带着阿婵出去买了螃蟹打了酒,雁心则买了些菱角和板栗来。寒江雪本来是想带着燕婉出去买点新鲜瓜果吃吃,可惜守在门口的锦衣卫说什么也不让出去,于是作罢。

    这顿饭吃得开心,东西都好吃,特别是螃蟹,有黄有膏,肥美鲜香,只是雁心不让多吃,说是蟹大寒,阿婵和燕婉在一旁埋头苦吃,笠人装作大人样子,看着是优哉游哉,但手上的筷子一下也不慢,孤舟同寒江雪在一旁小酌,兴致上来了,孤舟耍了一套剑招给众人看,其身姿矫健灵活,真称得上是“惊若翩鸿,婉若游龙”。

    众人酒足饭饱,心满意足,赏着月亮,天南地北地聊。

    雁心说:“不知道兰州是什么样的天气。”孤舟说:“不好也不坏。”燕婉笑她:“又说这种说了跟没说似的话。”雁心问:“你怎么知道的?”孤舟不理会燕婉,对着雁心说:“我们原来在沙洲附近生活过,与兰州离得不算远,想来气候应该是差不多的。”阿婵觉得好奇,插嘴问:“什么时候去的?我们在一起这么久,我居然都不知道。”笠人长叹一口气,说:“好久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太子还不是太子呢!”

    阿婵来了劲,问寒江雪道:“娘娘!我之前就听人说过,沙洲卫只要有您在,瓦剌人就不敢放肆!”寒江雪但笑不语,笠人一挑眉毛,哼了一声:“何止是沙洲卫?关西七卫所有头头,那都得卖我们面子!”阿婵眼睛里冒星星,说:“哇!好厉害!”笠人从鼻子里喷了口气,意思是的确如此。阿婵又问:“那怎么回就到京师了?”雁心和燕婉听了,放下手里的柚子,默不作声地把眼神抛向寒江雪。

    然而寒江雪沉默了。阿婵顿觉失言,正想打个哈哈,就听见孤舟说:“还不是咱的好太子呗,他瞧不上关在闺阁里的小姐,却要把人家活得自由自在的抓起来!”众人都没说话。笠人轻轻地咳了一声。孤舟又说:“我反正是瞧不上他。早知道当时就死皮赖脸地赖在沙洲了,躲过那阵风头,咱立过那么大功,谁还敢拿咱的错处?弄成那样,反叫她们当了沙匪——如今咱们竟也关了十年八年的了!没意思。”

    寒江雪酝酿许久,很艰难地说了一句:“是我......亏欠太多。”孤舟啧一声:“你亏谁?欠谁?要我说,只有别人亏咱欠咱的份!”笠人这时很大力拍了一下孤舟大腿,说:“你喝傻了吧!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今出来了,你倒闹起来了!”孤舟把她手撇开,说:“也是,就当我傻,多少年以前的事情,反正谁还在意谁跟我一样傻!”笠人拉下脸来:“你说什么!”

    燕婉看着两人吵起来,连忙和雁心对了个眼色,一个人拉上一个,把两个人拉开了,雁心拉着笠人打圆场说:“嗐!怎么这么好的日子竟然拌起嘴了?我看是都喝醉了!”阿婵也赶忙上来,抱住孤舟,说:“成我的错了,你俩就原谅我吧,你们不原谅我,待会儿雁心又要念我!”笠人冷静下来,也晓得孤舟委屈,揽着雁心说:“你说她干甚么,她什么也不知道。”孤舟顺势把燕婉和阿婵扒拉开,嘟囔着:“两个人抱我也抱不住我。”燕婉笑起来,说:“抱不住是一回事,抱是一回事!谁让你这么厉害!”孤舟说:“算你们识相!”笠人又笑孤舟:“是是是,第一高手高手高高手!”孤舟冲她做了个鬼脸。

    众人又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来,这事暂且就这么翻篇了。

    只是燕婉很难不注意到寒江雪,坐在人群中,一言不发,整个人被淹没在打闹声里——她第一次,见到寒江雪脸上出现那样难堪又悲哀的神情。

    三个月的时间一晃就到,霜降之后,天气一下子冷了,她们出发的那天早上,空气丝丝地冷,太阳在重重云层里,却反倒把整个京师照得很亮,叫众人能把京师看个仔细。

    燕婉这才见到了马应珏,他好像生病了,整个人病恹恹地缩在皮裘里,脸色发白,双颊凹了下去,整张脸小了一圈,燕婉定定地看他,幸灾乐祸地想着,这个样子才漂亮。他身体状况不好,连带着两董兄弟也不好一样,董琅依旧很沉默,却比之前的沉默多了几分阴沉,董瑾还是那样刻薄,只是少了许多意气风发——也比之前瘦了不少,燕婉遗憾地想,怎么没把他瘦死呢——莫怪她,这么高兴的日子,有些话不小心就蹦出来了。

    她们在这样一个日光并不强烈清晨离开了京城,和燕婉设想的不太一样,她原本想,这么大好的日子,应该是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太阳应该要强烈到不能再强烈,庆祝她终于逃出这个巨大的金红樊笼。

    但是天气就是这样子,不好也不坏的,一个深秋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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