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在熙的第一个，不与家人一起度过的春节就这样结束了。
而她无忧无虑的，自觉无人关心无人在意的日子，似乎也以某种隐秘的方式结束了。
回到江北的那天，两人在机场没有多说什么，他只叮嘱她记得看手机，回消息。而她露出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意味深长的浅笑，轻轻点头，不予任何置评。
只是经过几天短暂的旅行——且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是在酒店里宅着，段嘉谊好像仅是通过那晚在海边，女生短短的一句话，就获得了能充实生活的某种东西——亦或者可以称之为信念。
而林在熙，回想起出发前的疑问，似是已经在月下青年闪烁着泪光的眼中找到了答案。
从初识的剑拔弩张，到了解之后的相互帮衬，再到月下打开的那么一点心扉，事情正在朝着她从不曾设想的方向发展——或许在某个星光黯淡的夜里，蜷在香软的羽绒被中，在即将入睡的模糊阶段，她也曾设想过，想起年少时读过的玛丽苏小说里的情节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只不过很快被困意掩盖，而第二天清晨，又回归丢掉幻想，准备战斗的现实状态。
随便吧，谁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呢。当下里，不做可能会使自己后悔的决定，不为了看似致命但实则并不重要的东西违背本心，竭尽所能赤诚真实地活着，本就十分可贵了。
或许这是朝阳初升，又或许是残霞将逝，可林在熙已经不怕希望落空了——又或者她习惯了悲观地认为分离与消逝才是人生常态。
她只无法言喻地觉得，一切的一切，自有命中最好的安排——不知是对命运无奈的妥协，还是无声的反抗，亦或者只剩下无尽的麻木。
春假已走，春日未来，在依旧寒冷的二月尾巴，警局众人回到岗位。
“赵姐，少要点米饭......诶，谢谢。”
林在熙和往日一样习惯性地坐到门边的位置，没吃几口，只见李子筱右手托着餐盘——上面是堆成小山一样的饭菜，左手小心翼翼地掐着即将要洒出来的汤碗，嘴里横叼着筷子，又急又谨慎地向这边移动。
“诶诶诶，帮我接一下。”
林在熙立刻起身，把那盘是自己食量两倍不止的饭菜从杂技演员李子筱的手里接过，放到桌上。
“你怎么回事啊，今天吃那么多。”
“出了一天任务，中午就垫了点饼干，还不许我多吃啊，我可不和林某人一样，天天在办公室坐着。”
林在熙白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又欠揍了是不是。
李子筱坐定，立即开启暴风吸入模式。
“你慢点吃，晚上又没什么事情。”林在熙无奈笑道。
“你可别这么说，”李子筱咽下一大口没来得及仔细咀嚼的食物，“刚过完年我可不想天天这么忙下去。哦对了，话说你春节的旅行怎么样啊？”
林在熙闻言不禁一震，停下筷子的移动——他怎么知道我和段嘉谊去旅行的事了呢？
“什么旅行。”她按老套路装傻。
“诶？肖悦不是说你自己去海边玩了嘛，没去吗。”
林在熙松了一口气，看来肖悦的嘴还是严的。
“哦，挺好的，这不主要是沾她们公司的光嘛。”
“我觉着吧，肖悦是个挺好的人，她还专门给我拜年了呢。”李子筱话锋一转，不再提旅行的事，这让林在熙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
“哦吼，难得啊，不知道是哪些人上次说她不好惹来着。”林在熙不怀好意地笑着揶揄道，端起汤碗喝了一口，“不过你和我那么置喙我的好朋友，不怕我告诉她啊。”
“什么啊，我说的可是好话我怕什么。”李子筱撇撇嘴，一副有恃无恐的小孩子模样。
就在林在熙想多问一下肖悦去拜年的事情时，王晨冉风风火火地跑进食堂。
“筱哥，在熙姐，来任务了，你们快去前面看看吧。”
李子筱急忙多扒拉了两口饭，端起汤碗三两口喝了个干净。
“我就说，别随便说晚上没事吧。”
因是晚上，值班的人并不多，再加上黄队又不在，小警员们自是赶紧找到两位青年警察的主心骨。李子筱和林在熙快步走到接警大厅，只见一个身穿家居服，面容姣好却一脸疲态的中年妇人颓坐在铁质长椅上，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旁边有位同事拿着接警单在询问她什么。
李子筱走上前，接过同事手里的文件，而林在熙则站在一旁仔细观察。妇人的长发虽明显有打理的痕迹，但仍掩盖不住凌乱，额头发际线处有块不小的红肿；虽披着外褂，但里面干净的短袖上衣的领口已经走形，很明显是被人从身后暴力拖拽过；鞋子也只是家中的棉质拖鞋，没穿袜子。她还看到妇人露出的一小节脚踝处有明显的像是从被衣服盖住的小腿延伸下来的青紫的淤伤痕迹。
家暴。
一定是家暴。
这是林在熙大脑的第一反应。
“小朋友，先和姐姐待一会儿啊，爸爸妈妈还有事情要办。”王晨冉拿着汽水和零食，语气温柔地拉着一个六七岁样的小女孩往待客室走。
林在熙皱眉，刚想去问问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李子筱过来了，并且看出了她的疑惑。
“说是家暴，她女儿报的警。”
“什么，那个孩子吗？”林在熙错愕，“那么小......”
“是呢，小徐接到电话的时候还以为是恶作剧，结果还没来得及细问，就听见了女人的哀嚎声，这才意识到不对立马出警的。”
“她情绪稳定吗，我要不带她去验伤。”林在熙接过文件夹，仔细查看起来。
“稳定是挺稳定的，关键，”李子筱停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不承认被家暴了。”
“那她丈夫呢？”
“人在审讯室，张哥正审呢，要是到最后这俩人没一个承认的啊，可能不到二十四小时就得放人。”
林在熙无言，她看向一旁疲乏的妇人，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
“而且你知道这件事棘手的地方还有哪吗，这俩人啊，都是演员，而且那个男的，是个挺出名的影帝。万一事情被媒体披露了，不带上警方还好，带上一个‘办事不力’的帽子就难办。”
“啊？”
“你看这个。”李子筱掏出手机，在浏览器简单输入关键词后把查询结果给林在熙看。
“江映涛......”林在熙滑动着屏幕，接连满满几页影视剧代表作的介绍将她平时不怎么应用的记忆唤醒。
“哦，我想起来了，知道他。”林在熙边说边把手机还给正皱眉回头盯着那妇人的李子筱。
“啧，难办啊，”李子筱咋舌道，随后再次深深叹气，不过还是很快打起精神，“我去看看审讯的情况，你和她聊一下吧，能验伤就稍微验验，不过估计落到纸面上的可能性不大。”
李子筱走的同时，给女子身边的小徐使了个眼色，对方立即心领神会，跟着走开，把场地留给林在熙。
“陈丽女士，对吧？”林在熙来到妇人身边，面带微笑，用极尽温柔的语气讲道，“我是江北市公安局的法医林在熙，您额头上的伤是怎么造成的？”
“不小心撞到的，真的不是我丈夫打的，警官，请你相信我。”陈丽声音颤抖，带着几分哭腔，情绪激动地下意识抓住眼前这位女警的手腕。
而林在熙离近一看，才发现女子眼眶泛红，明显哭过，甚至现在都还噙着不少泪水。
“嗯，我相信您。那是怎么不小心撞到的呢？”林在熙依旧波澜不惊，用和风细雨般的言语回问。
“就是，就是......”陈丽抓紧的双手渐渐松开，刚刚满溢焦急的眼神也随着声音的越来越小而逐渐下移，变得飘忽不定，“我和映涛吵架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
“是他推的你吗？”
“不是不是，是我没站稳才摔倒的。”陈丽连忙摆手，语气诚恳，让人不疑有假。
“可是现在是您女儿报警，说她的爸爸正在打她的妈妈。”
“小孩子的话而已，当不了真的。事情真的不是这样，就是我们吵架吵急了，我一个没站稳，才会撞到头的。”
林在熙沉默。
虽然陈丽态度真诚，解释的语气大多坚定，但她眼神中流露出的恐惧仍然让林在熙怀疑这份“证言”的真实性。
一切都太像家暴了。妻子一次次用柔弱的身躯承受着枕边人铆足力气挥舞而至的铁拳，又一次次带着浑身的淤青原谅昨日癫狂至极、今日却跪在地上痛哭流涕乞求宽恕的丈夫。有的是因为走不出这份病态的关系，无论是从生活上还是心理上；有的则是因为孩子，因为那些用天真无辜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孩子。
林在熙不知道陈丽是因为什么而不断粉饰真相——明星家庭的光鲜也好，乖巧懂事的女儿也罢。她只知道同样作为一个女性，作为维护人权维护正义的警察队伍的一员，真的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已然浑身是伤的女人在泥沼中越陷越深。只要有一点可能，也要救落水者上岸。
“陈女士，”林在熙缓缓蹲下，直视女人那双疲惫不堪但却依旧秀美的眼睛，语气温和且坚定，“您可以相信我，相信我们，相信法律。把事实真相讲出来，我们一定会维护您的权利，保护您的安全。当然了，还有您女儿的。所以您可以放心大胆地讲，没关系的，有我们保护您，不会有任何后顾之忧。”
陈丽怔住了，眼中闪过一瞬光亮，但又几乎在同一瞬间消失。林在熙紧接着看到她嘴角微弯，泛起一抹苦涩的笑容。
“不是的，你误会了林警官，映涛他......他真的没有家暴我。是我女儿看错了。”陈丽语气平稳，不带任何情绪，仿佛已经对世界没了指望。
林在熙预见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在心中默默叹气。如果家暴是真的，如果警方没有误会，那只能评价一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但当事人不承认，她作为执法者已然无能为力。
“嗯，我知道了。”林在熙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您先生出来还得有一段时间，先和我到医务室简单处理一下吧。”
陈丽点点头，起身后没走一步便踉跄了下，吓得林在熙赶忙扶住她。
“谢谢，我可以自己走了。”站稳后，陈丽示意林在熙放开搀扶的双手。
来到医务室后，林在熙先在冰柜里翻出冰袋，让陈丽敷一下红肿的额头，又找出碘伏和无菌棉，给她刚刚扶陈丽时才发现的位于女人肘后的擦伤消毒。
“您和您先生都是演员吧。”林在熙小心地往伤口上涂抹大片棕黄的碘伏，这药水和那些纹理凌乱、不断渗血的擦伤一样，与女人细腻白皙的皮肤格格不入。
“嗯。”陈丽讲话依旧有气无力。
“我不太关注演艺圈的这些事，那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啊。”
“六年前。”
“您女儿多大呢？”
“上个月刚满六岁。”说起女儿，陈丽的声音才出现了一丝活力。
“六岁......现在应该快升小学了吧。”林在熙放下棉签，紧接着熟练地将无菌棉用纱布和胶带固定在伤口处。
“是。”
“不过看您女儿真的很懂事，会是个好孩子的。”
陈丽没有回应，林在熙转头看她。又是那样苦涩无奈的笑，这笑容今天在陈丽脸上出现太多次了。
“好了，不过......”林在熙眼神下移，陈丽也向下看去——随着坐下，裤脚上移，露出小腿上大片的青紫。
陈丽慌忙向下拖拽裤脚，并解释道：
“这是我前些天低血糖晕倒后跌伤的，不要紧，我回家擦点红花油就好了。”
“嗯，低血糖的话还是要在口袋备些糖，免得伤成现在这样，对吧？”
“嗯嗯，记住了。”陈丽避开眼前这位女警锐利如箭的眼神，不扶冰袋的那只手依旧固执地试图遮盖早已见过天光的淤青。
“那......”林在熙还想问些什么，却被一声清亮的童声打断。
“妈妈！”陈丽六岁的女儿站在医务室门口，看到陈丽后急忙向她跑来。
“囡囡！”陈丽见到女儿，也顾不得手扶冰袋了，连忙起身拥住向她奔来的孩子。
“她哭着闹着找妈妈，我们哄了半个小时也不好使，就带过来了。”王晨冉面带歉意，站到林在熙身旁，看着母女俩好似久别重逢一样的温馨场面。
“没事，”林在熙弯腰拾起冰袋，“问也问不出什么，就看李子筱那头能不能有突破了。孩子说什么了吗？”
“没有，只回答我们‘看到爸爸打妈妈，爸爸打人是不对的，老师教我们有事要求助警察叔叔’，再问就说不出有用的信息了。”
“哦，”林在熙稍稍思索，把冰袋递给王晨冉，“你一会儿把她俩带回去，我去审讯室看看。”
审讯室外，林在熙刚到，李子筱正拿着文件出来。
“承认了吗？”
“没有啊。”李子筱面露难色，平日开朗的眉毛如今皱成一团，“江映涛怎么都说只是夫妻吵架，争吵中陈丽不小心摔倒了才会有伤。”
“倒是和他老婆一个口径呢。”林在熙拿过笔录来看，她发现这两人的说法放在一起简直天衣无缝，就像提前编好了一样。
“那现在怎么办啊？”
“还能怎么办，陈丽也不松口，单纯只有小孩子的证言又不足以作为证据，江映涛也不承认，只能放了呗。”李子筱无奈道。
林在熙透过审讯室门口的玻璃看向端坐如常、表情平静甚至一脸正气的江映涛，一时间竟真的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多了。
所以最后，警局众人只能让江映涛“完好无损”地离开。
“就算是夫妻吵架也不能动手啊，吵归吵，破坏了感情就不好了。”江映涛签字的同时，小徐警员严肃叮嘱。
“诶，是我当时太急了，丽丽摔倒了也没扶她，这才让女儿误会的。”江映涛脊背挺拔，语气真诚，丝毫看不出这一家里他才是刚刚那个被带进审讯室的人。
这时，王晨冉带着陈丽和她女儿从接待室出来。虽然这头的江映涛面带微笑，但林在熙依旧感受到了陈丽眼神中难以掩盖的深深畏惧。
“丽丽，真的很对不起，刚才是我太心急了，是我不对。”江映涛拉过陈丽的手，盯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歉。
陈丽不言，只偏过头护住女儿。
“回去也别责怪孩子啊，孩子也是好心。”林在熙似乎看明白了陈丽恐惧的实质，轻轻敲打江映涛，让他不要为难孩子。
“嗯，我的宝贝女儿这么懂道理，我怎么会为难她呢。”江映涛冲林在熙笑着回答。
一切似乎都完美无缺，但那份笑容总让人觉得里面藏着深不可测的东西。
站在警局大厅门口，看着一家人离开的背影，林在熙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说不出哪里不对。她一方面希望是自己想多了，这不是家暴，只是孩子太小还无法分辨；一方面又想坚定自己的判断，因为那些伤口、那些神情都太异常了。
这时，陈丽竟回头远远地看向林在熙，两人对视一瞬间，便又立刻收回目光。
这短短一个眼神，让林在熙的担忧越发加深。
但她也无可奈何了。离开这里，外面的世界她就无权插手了。家暴也好，误会也罢，她只能在心中为陈丽祈祷，祈祷着今天的事情不会再次发生，一切都只是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