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初一、初二......林在熙像警局NPC一样看着上线值班的同事换了一批又一批，自己却在领导的休假建议下依旧岿然不动，赌着那一口气不肯回家，对外却笑着说“我年轻，还不用顾虑家庭压力，多值班是应该的”。她不是不想念父母，但就是生气——他们的做法太不仗义了，通知林在熙的时候林爸林妈已经坐在飞机上，要不是空乘提醒尽快关闭手机，估计她过几个小时直接收到的就是山水小视频了。
哦，不对，没有山，只有一望无际的水。
而林在熙无法预料的是，几日后的午夜，她也会坐在海边，身旁还有在月光下对着自己温柔微笑的段嘉谊。
正月初三晚上，林在熙照例窝在工位上学习。她最近沉迷于重温李昌钰博士的推理纪实，虽然上学时看过一遍，但大多忘记了。正看到关键处时，肖悦发来一连串语音。林在熙放下手里的活计，依次听过，又简单提出了自己的疑问，确认无疑后，立刻起身去找领导批假。
领导见林在熙终于肯休假了，甚是欣慰。批给她三天假期后不忘叮嘱多关心关心家人，什么“过年时你爸妈肯定想你”啦，什么“在家里给爸妈做顿饭吃”啦，俨然一个苦口婆心劝你常回家看看的长辈形象。林在熙走出办公室后，嗫嚅道：
“我才不回家呢，本美女要去玩儿啦。”
初四中午，林爸林妈回来时似乎意识到了过年对女儿的疏忽，上飞机前就通知林在熙晚上回家吃饭，可得到的却是令他们震惊的回答——就像除夕前林在熙收到他们去三亚度假的消息一样。
“我休假了，要和肖悦去海边玩，中午就走，没时间。”
林在熙故作冷漠，听着爸妈似是毫无挂念的语气，越来越气，便说要收拾行李，气鼓鼓地挂了电话。
其实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旅行是真，可与肖悦同行，却是林在熙按照以往无数次的惯例顺口编出来的。二十七岁了，她还是不敢告诉总是忧心过甚的父母自己是独自出行。爸妈的过度保护在自小性格独立的林在熙眼里，是完完全全的灵魂枷锁，当高考后被勒令禁止报考离家太远的学校时，一气之下，她便选了一个离家最近，却最不能回家的学校——警校，哪里那么容易就休假回家。她彼时只想让他们尝尝自己的无理要求带来的后果——我让你们看得见，却摸不到。
而肖悦的幌子，她用过不下百次了。可这次确实没有办法一起，肖悦说晨柚公司给了年假，自己因为忙于一个大的项目没有时间，于是将“豪华海边行”的机会转赠给了林在熙。林在熙问身份信息怎么办，肖悦讲只要把对应的人报给旅社就行，只是限制名额为一个。
她似乎也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一整年高强度的工作，时刻紧绷的神经，随时待命的效率，还有和以往数年一模一样的不冷不热的私人生活。只是在这个夏天的末尾，出现了新的变数，段嘉谊像龙卷风一样闯进了她的世界，甚至差点带来毁灭性的灾难。可后来他又变成和煦的微风，留给她许多意想不到的温暖。
林在熙实在不敢相信有生之年竟然会和段嘉谊这样的人产生交集，并且就现在来看，这交集还有越陷越深的趋势。她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思考思考未来了。
当天中午，林在熙提前两个小时到达机场。她喜欢提前掌控时间的感觉，喜欢给一切预留出可控的操作范围。通过安检后，看着机场里花花绿绿的招牌和人头攒动的店铺，林在熙不禁心动，饿了半天的肚子也哭着喊着想吃些什么。她走近看了看价格——依旧贵得让钱包瑟缩。林在熙叹气，突然脑中灵光闪过，急忙拿出登机牌——果然是头等舱，这下能去贵宾室找些吃的了。她忍不住羡慕肖悦公司的好福利。
林在熙问了两次地勤人员才兜兜转转地找到贵宾室。屋子里很安静，靠窗的一排小沙发上有人在办公，有人在聊天，还有一些在吃东西。林在熙把背包放在了一个位于落地窗角落的位置，这里视野很好，左右两侧可以看到蔚蓝的天空。
在自选区逛了一圈，林在熙拿了些吃食回到座位，稍稍品尝之后，味蕾反馈到大脑皮层给出这样的评价：味道一般，差强人意的水平，还有一部分能明显尝出来是速冻产品。林在熙边看着窗外发呆，边机械地重复咀嚼着嘴里的食物，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只有时不时缓慢转动一下的眸子还能证明她确实拥有生命。
独处从来都不是坏处，如果不是灵魂契合，林在熙宁愿独自行走一辈子，也不要那符合世俗主流的苟且和将就。
“这里的食物不是很好对吧？”
林在熙听到一个极具磁性的男声响起，闻声抬头，只见一个西装笔挺，身材高大，面貌俊秀的男子端着咖啡杯站到自己对面单人沙发的侧方。
“不过我看甜点里的提拉米苏和柠檬塔做得还不错。”男子直视着林在熙茫然的面庞，“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呃......”林在熙思索片刻，脑中快速闪过影视剧中男主搭讪女主的场景。这算搭讪吗？还是要干嘛？这男的看起来也不像卖保险的啊，况且卖保险的怎么会来贵宾室？他是在和我说话吗？
“嗯......”林在熙在慌忙咽下那一口没嚼完的炒面时，发出满满疑虑的长长延续的“嗯”的声音，但那男子不知是听岔了还是过于自信，说了句“谢谢”就兀自坐下。
林在熙不知道勺子里的那坨刚才好不容易摞好的炒面此时此刻在这个看起来是“成功人士”的男子面前还要不要接着往嘴里送。
“不过看这位小姐那么漂亮，平时应该很控制身材管理，不吃甜点。”男子将咖啡杯放下，翘起二郎腿，将双手交叉，自然又自信地放在腹前。
那么直球吗？林在熙腹诽，是搭讪没错了。
她默默放下勺子，愈发觉得那口炒面不合时宜。林在熙笑着尴尬地挪动视线，疯狂地想该和这位不请自来的陌生人说些什么，却一眼扫到男子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要是肖悦在就好了，她一定能波澜不惊地认出所有价格令林在熙瞠目的“名表”，然后长篇大论地科普起来，说着哪位明星也有一块一样的。
“谢谢。”憋了半天，林在熙只挤出两个字。
“哦，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绍。”男子故作恍然大悟样，“敝人姓林，是一名珠宝商人。”
居然同姓？林在熙不着声色地撇嘴。珠宝？推销首饰的？难道他觉得我会对珠宝感兴趣？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我林某人只对尸体感兴趣。
“我也姓林。”林在熙笑笑。她其实想撒谎，因为怕同姓的巧合会带来更多话题，但还是下意识地说出了真实的姓氏——可能这就是老实人吧。
“哦，是吗，”男子也开朗地笑起来，“我这次是去上海参加手下一个子公司的新品牌揭幕仪式，林小姐是去哪里呢？”男子说罢，殷切的眼神让林在熙感到害怕。
“没没没，我是去海边度假的。”林在熙忙澄清自己与他不是同一个目的地。
“没关系，我下个月要去巴黎出差，小姐如果愿意赏光，可以一起去法国游玩，我相信林小姐该是不会想错过时尚之都的珠宝展吧。”男子依旧维持着体面的微笑和迷之自信，并从胸前的西服口袋中掏出一张卡片，“这是我的名片。”
林在熙此时前所未有地觉得自己长的这两只手那么多余，实在不想接过那张烫金印花都在反着光的浮夸小卡片，但九年义务教务的素质又不容许她直白拒绝。就在抗拒的思想和逐渐抬起的双手正激烈博弈时，忽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熙熙，你怎么在这啊？”
林在熙一愣，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只见段嘉谊戴着帽子口罩，身着白色牛仔上衣，米色束脚裤，正站在离沙发不到两米处皱着眉头看向自己。
没等着她作出反应，段嘉谊箭步上前，一把钳住林在熙的双肩，用尽毕生演技，含情脉脉地盯着她充满疑惑的双眼。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埋怨你了。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我真的错了，别生气了。”
段嘉谊见林在熙仍旧震惊，懒得继续废话，只把她拉起来，自顾自地继续讲话。
“走吧走吧，”段嘉谊拿起林在熙的背包，又一脸歉意地看向一旁略显尴尬的男子，“给您添麻烦了哈，我女朋友脾气不太好。”
没等那男子回应，段嘉谊就急忙嘟嘟囔囔地拽着暗自偷笑的林在熙走开了。
“行了行了，已经没人看了。”两人走过拐角，进入另一间休息室，林在熙笑着挣脱段嘉谊的故意拉扯。
段嘉谊回头探寻，确认没人跟来，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两人默契地同时沉默。不知是不是都因为那一个称呼。
女朋友。
林在熙有多久没听到这样亲昵的词汇了。
“你就这一个背包吗？”短暂的躲避目光之后，男方首先发问。
“都托运了，剩了随身物件。”女方老实回答，并伸手索要，“给我吧。”
“一看就不像什么正经人。”段嘉谊置若罔闻，嫌弃地看向来时的方向。
林在熙上下扫视着眼前一身怒气的男生，露出鄙夷的目光，像是在问：“你看起来就像正经人了吗？”
“不是，先等等，你怎么在这啊，你经纪人呢？”林在熙也不管背包了，双手交叉在胸前质问道，像极了家长在教育逃出去玩的小朋友。
段嘉谊收回眼神，无所畏惧地耸了耸肩。
“就我一个人啊，我自己还不能休个年假吗？”
“你不会是要去海边吧。”林在熙忽然意识到他和肖悦是一个公司的。
段嘉谊不回答，背着林在熙的包无赖地瘫坐到墙边的沙发上，眼神无辜，两人大眼瞪小眼，一个停顿顿了好晌。
“是啊。”
“我就知道。”林在熙气得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怎么了，我和肖悦是一个公司的，一样不是很正常吗。”段嘉谊将林在熙的背包抱在胸前，手指玩弄着拉链上的海绵宝宝挂饰。
“你，”林在熙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现在这个情况不妥，很不妥，“你把背包给我，我不去了，我要回家。”
段嘉谊立刻抱紧背包，白净修长的五指死死抓住背带。
“你的行李已经提前一步上天了，还有的后悔吗？”他说着，伸手指向天空。
林在熙哑然。
她对他，有时总是无话可说。
“林警官怎么那么避讳我呢，我也没做什么啊，刚刚还救了你呢。难道林警官从不把我当朋友吗？”段嘉谊的语气和眼神都流露出深深的委屈，要不是林在熙看过他演戏，可能马上就倒过来去安慰他了。
“那是两码事，”不过她还是立刻否定，紧接着一顿输出，“你要是被拍到和我一起，这照片再上了热搜，我还怎么生活，你的事业要是不要？啊？”
段嘉谊愣了一下，原来她并不嫌弃，反而是担心。
“过年的时候你也没那么多讲究啊......”段嘉谊的反驳底气不足，却依旧负隅顽抗，妄图把傲娇进行到底。
“过年？警局里有狗仔吗？况且你还......”林在熙及时刹车，右手攥紧了拳头。
你还叫我“女朋友”。
“我还什么？”
“没什么，”林在熙摆摆手，“你快把背包给我吧，我找个离你远的地方坐。”
“没事的，你看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不嚷嚷谁知道是我啊。再说了你嚷嚷了人家都不一定知道我是谁，老实呆着吧。”
林在熙实在忍不了了，一拳捶到段嘉谊的左臂上，后者被打得强忍住哀嚎，但仍死死护住胸前的背包。
“你到别处坐，那男的又来找你怎么办？”
这时，广播传来柔美的女声，提醒旅客飞机已经开始登机了。
“哎，真是不巧，林小姐没得选择喽。”段嘉谊慵懒地起身，戏谑地调侃着一脸黑线的“林小姐”。
“你别跟我一起走。”林在熙恶狠狠地盯着对方，一把抢过背包，快步走出休息室。
从贵宾室出来直到进入机舱，一路上段嘉谊确实没再出现在眼前。林在熙前两次回头，见他不在，还感慨这小子多多少少还听得进去话；可后几次不受控制地回头，甚至开始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而不得时，却突然萌生出一种想要苦笑的落寞。
但自己说的话，哭着也要负责到底。
和漂亮的空姐空少们打过招呼，林在熙找到位置，邻座乘客好像是在休息，用毯子盖住了全身。林在熙蹑手蹑脚地放好背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小桌板，刚把最近重温的《百年孤独》拿出来放到桌子上时，右手边的人突然从毯子下跃起，用不大不小的欢快声音叫道：
“Surprise！”
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林在熙随即换上冷冰冰的无奈表情。
“谁能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座位还是挨着的啊。”
“一个公司，旅社自然往一起安排喽。”
“等等，那不会这里有你的同事吧。”林在熙慌了，她怎么偏偏忘了这一层。
“没有，放心吧，我提前看过了，大家要么没选这个目的地，要么在年前去过了，和咱们同一班的没有。”
林在熙稍稍安定，没想到自己担心的，原来段嘉谊已经考虑过了。
对啊，谁让他对自己的行踪了如指掌，自己却仍傻了吧唧地蒙在鼓里呢。
“林警官，既来之则安之，你就当是和朋友旅行了，反正我看你也没伴儿。”
好的，林在熙收回刚刚在心中对他的夸奖。
“这是什么啊，你在看的书吗？”感觉林在熙想杀了自己的心思都有了，段嘉谊连忙转移话题。
飞机起飞时，林在熙叛逆地不听段嘉谊放下书本的劝告，就是头铁，好像在和今天发生的一切置气。而颠簸过后，脑袋就开始不受控制地昏沉，最终躺倒在椅背上。
段嘉谊小声地叫来空乘收走两人喝水的玻璃杯，将刚刚用来恶作剧的毯子小心地盖到林在熙身上，并怀着一点点私心，轻轻地让她靠在了肩上。
那日在她家，他也是这么看着她入睡的。平日里她虽伶俐过人，舌灿莲花，甚至武力值拉满，但在睡眠中，却安静老实得离奇。
林在熙生病那天，段嘉谊在床边守了两个小时。她动静不大，也不翻身，只是在一点点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起初段嘉谊还以为是她冷了，添上厚被子后仍不改姿势。段嘉谊突然想起那些个难熬的长夜，他也是一个人蜷缩在床的角落，看着月亮逐渐西沉。
或许不论是睡梦迷蒙，还是神志清醒，不存在的安全感，怎么都是无法弥补的吧。
这时，已在梦中的林在熙抱住了段嘉谊的左臂，他心中一惊，随即露出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宠溺的微笑，再次将她额前的碎发小心拨到耳后，生怕动作大些就弄醒了眼前熟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