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期综艺开播前三天，林在熙就因为内心对网暴深深的恐惧而毅然决然地卸载了微博。

    “骂我就骂我呗，只要我看不见就好了。”

    她如是掩耳盗铃地自我安慰。

    三天过去，忙碌的工作和生活渐渐掩埋了此事。这日，林在熙正在食堂和同事们聊天吃着午饭，只见肖悦一万条消息飞奔而来，连续弹窗的屏幕闪得林在熙要瞎了。

    “您知道您那期综艺爆掉了吗？”

    “话说为什么每次都是我来通知你（我就知道你肯定不看节目和评论）”

    “真的，您快去看看吧，我就不给你截图了，还是你自己看比较好。”

    肖悦的大致意思就是如此。

    林在熙看着这些触目惊心的消息，感觉咽到一半的饭突然停在食管里，呼吸加剧，手微颤抖——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她强镇定下来把剩的一点饭菜倒掉，匆匆回应同事们对她脸色突变难看的关心，一路被灵魂抽离般地飘回办公室。坐定后，顾不上喝水，林在熙回给肖悦消息：

    “那我会有人身安全问题吗？”

    没有回应。应该是去吃饭了吧。

    林在熙放下手机，盯着桌上海绵宝宝的周边水杯出神。

    “要不，还是直接面对吧。”

    一个声音在心底发出。况且，她也是真的好奇网友都说了什么——批评也好，辱骂也罢，一个人在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总是会由着强大的好奇心驱使，去见一见、看一看即便有可能一片鲜红刺目的现场，也不愿永远自欺欺人式地蒙在鼓里。俗话说得好，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林在熙重新下载微博，心理建设一番后打开，在文娱榜搜索界面刚打了一半那个综艺的名字，就瞥见下面热搜第四五个的词条竟分别是“《世间奇妙事》女主持”和“段嘉谊被救场”。她纠结了纠结，悻悻地点开后者。

    只见一个两分钟的短视频被林在熙不认识的一个有名的娱乐博主发出，点击量高达几百万，内容就是节目里段嘉谊被逼着吃辣椒，林在熙冲出来救他的那段。林在熙打开评论，猛然惊了——除了对那位女主持的批判，其他清一色全是对她的赞许。有夸她心善正义的，也有结合着节目后半段科普环节赞她业务能力好、情商高的，总之和林在熙设想的什么“爱出风头”啦、“抢镜头”啦、“不尊重主持人”啦大相径庭——虽然她偶尔会刷到一两个这样讲话的吧，但也无伤大雅，都在各种各样的夸赞中被淹没了。

    此时林在熙又去仔细看那博主的文案，大致意思就是维护段嘉谊，说这个主持人不分轻重玩笑，刻意刁难人之类的，又轻轻提了一嘴对“这位高情商法医”的感谢。

    林在熙没忍住，开心地咧嘴笑起来。终于，高低变幻，悬了十几日的心终于放下了。那日节目录制结束后，林在熙一连好几天接到段嘉谊关心她嗓子的消息，更是收到一个装满护嗓药物的快递。她受宠若惊，更是不想拿这份因为正义感爆棚而一时冲动的帮助去钳制段嘉谊，强迫他此后为着这一次帮助一直念自己的好。

    我对你的一点点好，不需要你去刻意回报。

    当然，这只是对段嘉谊这种懂得感恩的人来说的。

    林在熙就是如此奇怪，对于有感恩心的人，她反而不需要这份回报，有心意便足够了；而对于毫无感恩心的人，她只会强烈地想得到回报——尤其是物质的补偿，倘若得不到，她便会下定决心以后不再帮助这个人。

    可以说是一个爱恨分明的女孩子了。

    林在熙继续带着笑容四处冲浪，她进入女主持被骂的那个专题，发现段嘉谊的事件只是一个小小的导火索，或者说是口诛笔伐的由头，万能的网友扒出了她更多黑料，加之用词激烈的言语，很难不让初看的路人先入为主，十分生气。林在熙突然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整她，不过想想也便罢了，谁让这位女主持这样毫无原因——至少目前在林在熙这种外人看来毫无原因，但她知道内幕里一定有什么纠葛——地针对别人呢？说到底林在熙也怀疑是她在台上绊了自己那一脚，更不会忘记她远离人群时看向自己的高傲眼神。

    这时系统提醒林在熙有99+条私信未回，她点击带着红圈的信封按钮进入相应界面，随意往下滑动了五六次屏幕都还没到头。她简单点开几条看了看，都是段嘉谊的粉丝对她的感谢，感谢她维护了“自家哥哥”。林在熙本想回应，但又觉不妥，万一粉丝们心思一变，觉得自己和段嘉谊有点什么那可就坏了。男明星的女友粉你是惹不起的，还是老老实实躺尸装死吧。

    “你刚怎么回事，跟灵魂出窍了一样，我从你对面走过来喊你两次都没听见。”

    李子筱出完任务刚回局里，在去食堂的路上见林在熙幽灵一般魂不守舍地往办公楼走，隔着几十米喊了两次大名都毫无回应，便去食堂匆匆扒了几口饭就立马来看她。

    “啊？”沉浸在非网暴来临的喜悦中的林在熙喜笑颜开，一改十分钟前的恍惚神态，笑着看向一脸担心的李子筱。

    李子筱见刚刚迷茫的人竟如此之快地笑起来，眼里带星地看向自己，背后不由得升起一阵寒意，愣在原地。

    “你不会疯了吧？”

    “滚，你才疯了呢。”林在熙面色一沉，恢复了平日里两人嬉笑打骂的态度。

    “不过你没事吧，刚刚看你......”李子筱仍旧担心，倚在林在熙工位的隔板上问。

    “没事的，放心吧。”

    林在熙感到手机一震。

    “人身安全？姑奶奶你想什么呢，你没火到那程度啊，放心放心。”肖悦终于回复消息。

    “哎呀，好好好，我知道了。”林在熙了解事情全貌后嗔怪地回复肖悦，很责怪她为什么一开始不和自己说清楚是受到了广大网友表扬而不是网暴。

    正打字的同时，李子筱凑过来看，见对话框名字是肖悦，当日被严厉质问的场景浮现在眼前，不禁打了个冷战。

    “我看啊，你朋友也和你一样不好惹。”李子筱撇撇嘴。

    “啊，什么啊，人家知道错怪你了，还说想请你吃饭赔罪呢。”林在熙放下手机后，竟由着高兴的情绪一股脑地说出这肖悦从未说过的话来，她可不想自己的两个朋友反目成仇——虽说日常除了以林在熙为交点再也没什么联系就是了。

    李子筱惊愕地眨巴眨巴眼，林在熙也还以同样的动作。她忽然对自己主动为他俩缓和关系并借用肖悦的由头说出请客吃饭的谎言的行为感到一丝丝恐慌，目前为止，她也不知道这顿饭到底能不能吃上，但至少这样说了，在李子筱面前，肖悦也能挽回一下形象吧。

    后来的后来，那女主持见事态不受控制，便主动下场道歉，并把之前狡辩的微博删了个干净。但互联网怎么可能没有记忆？大家均不买账，尤其是段嘉谊的粉丝们。段嘉谊一方也怕事情闹大，更不想做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态势，顺便卖卖大度人设，便发微道：

    “大家别怪晓橙姐啦，她只是在台上和我开玩笑而已，大家多多关注我的新剧吧~”

    并配上几张自拍和新剧宣传照。

    两位当事人均亲自回应，随着时间沉淀，事情也便不了了之。而林在熙呢？她可不想趟这趟浑水，段嘉谊道歉后有无数粉丝不依不饶地向她发问，甚至还有说她懦弱的，林在熙均没回应，自此以后再没发过一条微博，只一味装死，等待事情过去。

    时光飞逝，日子仍流水般正常过着。江北市经历了几次从西伯利亚大陆飘来的寒流打击后，迎来了近十年里最冷的冬天。

    午后，日光温暖柔和，林在熙窝在工位上被晒得有些困了。这时李子筱从室外快速跑进来，将自己冰凉的手快准狠地附在趴着的林在熙正正好好露出的脖子上。林在熙一个激灵坐起来，困意全无，强忍着没在同事面前爆粗口，只恶狠狠地盯着他，想用激光眼把他看穿。

    “我说，林总，咱什么时候去吃饭啊？”

    自从上次林在熙跑火车式的撒谎之后，李子筱总是有意无意地问起吃饭的事，并里里外外暗示着最好是在这几天，因为快过年时怕是更忙了。

    林在熙不语，颓然坐下。她也想啊！就怕和肖悦一说是自己帮她请了个客——还是个有过过节的客人——肖悦会立刻扑上来把自己杀了。

    “马上了，马上，你别急，这些天肯定给你安排上好吧。”林在熙慌张地应着，心里却在盘算该怎么和肖悦开这个口。

    当晚，吃过饭后林在熙坐在阳台的小塌上犯愁，想着要不先找个借口把肖悦骗出来，先斩后奏。想想后摇头，心虚又坚强地拨通电话。

    “姐，过几天出来吃个饭吗？”林在熙都能听出自己语气不足。

    肖悦见这女人居然叫自己“姐”，立刻想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做了那么多年好朋友的直觉支使她试探性地问：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这叫什么话，”林在熙故意做作起来，“没事就不能请我肖姐吃饭嘛，啊！”

    听筒里传来肖悦了然于胸的轻蔑笑声。

    “行啊，定个时间地方你告诉我。”

    “嘿嘿，好嘞，就是......就是......”林在熙三番两次想一鼓作气把在李子筱面前夸下海口的事说出来，话到嘴边又被硬生生塞回去。

    “你到底有什么好事不说啊？”肖悦在这边实在听不下去了，只佯装揶揄。

    “嗯，你别骂我啊。就是那天，那天吧，李子筱看我和你发信息，就说咱俩不好惹，然后我就生气啊，他说我也就算了，怎么能那么说可爱聪明善良正义又美若天仙的肖姐呢？”林在熙熟练地拍起这位好朋友的马屁，就像对方那几次哄着她背剧本台本时一样。

    “别放屁了你快说吧。”肖悦说着，却忍不住笑。

    “然后我就跟他说，你要，要请他吃饭和他道歉。”

    “啊？！”肖悦震惊掉了下巴。吃饭也就算了，还得道歉？连这个环节好姐妹都替自己安排好了。

    “先别急嘛，别急，我当时也是脑子抽了，”是抽了，被网上的好评冲昏了头脑，“但是，咱这不是想拉近拉近关系嘛，毕竟我的两个好朋友也不能，关系太僵是不是。”

    “行吧，但我可告诉你，我是看在你的面子上，不想让你为难才去的，绝不是因为愧疚。”肖悦沉思片刻，嘴硬道。

    “好好好，我感你的恩好吧。”林在熙知道，肖悦也是有些觉得对不住李子筱的，那日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骂了他一顿，关键是李子筱也未曾着急，这让肖悦觉得自己像个泼妇一般。

    定下后，林在熙特意选了家人少清静但又好吃的火锅店，在这样的寒冬里吃上顿热腾腾的火锅再好不过了。希望这份物理上的热能融化那两人之间的寒冰吧。

    出乎意料的，竟是肖悦比李子筱提前到了。

    “哎哟哟，肖姐，快坐快坐，小的在此恭候多时了。”见肖悦带着一脸寻找的样子进门，林在熙忙狗腿地迎上去。

    肖悦瞥了瞥她，佯装高调地坐下，墨镜也没摘——话说林在熙实在搞不懂这大冬天的戴什么墨镜出门，专门用来震慑李子筱的吗？

    “他没到吗？”肖悦没说名字，但两人都知道是谁。

    林在熙不禁暗自咒骂某个李姓笨蛋，半个小时前就说自己还有五分钟就到了，两分钟前居然还说再有五分钟就到了。

    “哦，局里有点事，他下班延迟了一会儿。”林在熙遮掩道，她提前和李子筱商量好，若是他迟到了就只道歉，别的什么也别说。

    肖悦无言，只还未摘下墨镜，耷拉的嘴角流露出满满不屑。

    又过了备觉漫长的二十分钟，只听见火锅店的大门被“嘭”地一声打开，李子筱站在门口气喘吁吁地四处张望，林在熙挥挥手，他立刻小跑过来。

    “抱歉哈，城南的高架上堵车了，我等了好久。哎哟，那个水泄不通啊。”李子筱未看见起身的林在熙疯狂的眼神暗示，自顾自地说着便坐下，大口喘气，又把裤兜里硌人的手机随意拿出来丢在桌上。林在熙在心里又骂了他几句，转头瞧见肖悦意味深长地笑着从墨镜斜上方抬眼看自己，似乎在说“人家连演都不演就给你抖搂出来了”。

    “你好，我是肖悦。”李子筱还在对面喘着粗气，林在熙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肖悦却倏地一下起身，帅气地边像洗发水广告里那样甩头发边摘下墨镜——果然，林在熙早该预料到的，这个女人就是为了这么个“飒爽”的出场方式——对着李子筱伸出手道。

    李子筱愣住了，这好像不是他俩第一次见了吧？上次骂他的难道不是她？一秒之后却也立即起身，说着“你好你好”，与肖悦握手。

    他搞不懂林在熙的这个好朋友。

    看似正常，实则奇怪的见面招呼后，林在熙叫服务员上菜。肖悦多要了一瓶啤酒，给自己斟满，对李子筱说道：

    “在熙落水那天是我唐突了，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你，这杯酒我干了，你就以茶代酒随意吧。”肖悦知道警察在工作期间是不能喝酒的，没等李子筱反应过来便自顾自地一饮而尽。

    李子筱又呆了，他还是第一次面对这样一位敢作敢当敢道歉的“女中豪杰”，连忙回答：

    “没关系的，你也是关心在熙着急，也是我没看好她。”

    林在熙见气氛略显沉重，只说着“都过去了，聊点开心的事”，然后三人开始各自诉说工作生活中有趣的经历。因两人都是开朗真实的性子，李子筱和肖悦相见恨晚，越聊越投机，林在熙在一旁尽量少说话，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姨母化，像是看着两个孩子的矛盾被自己解决了，甚是欣慰——虽然矛盾也是因她而起的吧。

    酒足饭饱过后，三人准备打道回府。因肖悦喝了酒，不能开车，林在熙提议：

    “诶对了，你回家吗，肖悦家就在城南住，你把她捎回去吧。”

    李子筱眨巴眨巴眼，又看向八分清醒的肖悦，道：

    “可以啊。”

    走出火锅店，道别后林在熙看着他俩的背影，由衷地开心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