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风去

    早晨五点半的闹铃准时响起,林在熙凭借熟悉的手感在闭着眼睛摸索一通之后关掉了闹钟,虽然思想告诉自己要起来吃早饭了,但身子好像脱机一样,没有一点受控制的表现。

    等到十分钟后闹钟再次响起——她刚刚确实是关了闹钟的,而这只是故意设置的连环闹钟里的第二环——林在熙从恍惚又短暂的赖床中惊醒,费劲儿睁开眼睛,拿起手机。她恣意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朋友圈翻翻昨晚入睡之后朋友们分享的奇遇,意图以此来刺激自己的神经快点从睡眠状态活分起来。

    刚翻了没几条,只见两小时前,段嘉谊拖着箱子和他家客厅的自拍合照赫然呈现在那,并配文:

    “回剧组啦!——这次家里真干净。”

    林在熙鄙视地撇撇嘴,碎碎念道:“还不是三天前我收拾的。”

    终于起床后,林在熙在厨房边准备早餐,边听着天气预报。

    “有大风啊。”林在熙停下手里打鸡蛋的动作,看向窗外在风中摇曳生姿的梧桐树,想着一会儿出门要记得戴帽子。

    是的,自从答应肖悦剧组的工作后,林在熙接连几个周末都被剥夺了休息权——该轮班的轮班,该去剧组的去剧组,忙得那叫一个多姿多彩,她感觉像是回到了小学周末赶三个兴趣班的日子。

    而这次明明在林在熙的苦苦哀求下肖悦答应放她半日的假,却在一天前突然反水,说今天有大事要她来。林在熙也是拿人工资手软,昨天在单位处理了一摊文件,回家开锁的时候手都抖了,今天还是照样得早起。

    这就是新时代打工人的卑微吗?

    真可怕。

    来过几次后,林在熙早已对剧组的布局烂熟于心。她一路和不同的人问好,找到肖悦,正见她和杨导演以及从伤病中回归了的、此时正在化妆的段嘉谊讲话。她站在一旁等待,过后肖悦跟着杨导离开,示意林在熙在这等一会儿。

    林在熙环顾四周,想找个不碍手的地方坐下,却好巧不巧地与镜中的段嘉谊对上了眼,后者立刻展现出那副不怀好意的笑容。

    “哎哟,这不是林警官吗?”段嘉谊在化妆师的摆弄下闭着一只眼,嘴巴却灵活得很。

    “哎哟,这不是段少吗?”林在熙故意学起他拐来拐去的别扭语调,坐到段嘉谊左边的椅子上,“这是腿不瘸了就又出山了是吗?”

    “诶,低调低调。这么说好像我是啥大师一样。”段嘉谊摆摆手,却因为挡到化妆师的胳膊被打了下去。

    林在熙不禁“噗嗤”一声笑出来。

    “你还笑呢,看这样子是不知道肖编给你安排啥活儿了吧。你一会儿可得跟我演对手戏,还笑呢。”

    林在熙的笑容瞬间冻结,继而碎了一地。她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的话,惊慌和局促即刻侵蚀了她的意志,心跳好像漏了一拍,接着越来越快。

    “啊?你,你认真的吗?”

    段嘉谊一副“你看,我就知道你不知道”的表情,战术沉默了两秒,然后开口:“不信你去问肖编,省得背地里戳我脊梁骨。”

    林在熙咽了咽口水,右手抓紧了椅子扶手,表情严肃地盯着眼前对演戏这个工作能轻松应付的段嘉谊,心理建设了一会儿后便迅速起身去找肖悦。

    段嘉谊在镜子中看着林在熙气鼓鼓地离开屋子,莫名很是期待过会儿和她的对戏。

    林在熙穿越半个片场,发疯似的逢人便一把薅过来问肖悦在哪,终于在一群演员的簇拥中心看到肖悦。她尽力压制着段嘉谊告诉自己的“秘密”,焦躁又不耐烦地等着肖悦出来。

    “怎么了,不是让你在化妆间等我吗?”肖悦遣散众人后,见林在熙一秒也不等就向自己冲过来,这气势让她有点害怕。

    “你是让我和段嘉谊对戏吗?”林在熙单刀直入。

    “啊——”肖悦做贼心虚般的声音渐小,可紧接着嘴角慢慢上扬,“他都告诉你了是吗?”

    “不是,姑奶奶,您别开玩笑啊,不会是真的吧?”林在熙的疑虑和担心瞬间爆发,不可置信地将眉头皱成几近竖直的形状,“我又不是专业演员你给我派什么任——”

    “我可是特意把这个角色留给你客串的。”肖悦打断林在熙,用力束缚住她讲话一激动就会胡乱挥动的胳膊,并直勾勾地看向对方的眼睛。

    突然被打断施法的林在熙好像被点了穴一样,紧接着肖悦开始讲述自己的心路历程——与其说是向林在熙解释,还不如说是三分勾引、七分胁迫着她赶紧上了自己这条贼船:

    “这个角色是专业法医,只有一场戏,不到十句台词,两句是人物之间的寒暄,剩下的全是你们工作时的专业术语。找群演肯定演不好,况且你是第一案的原型,到时候剧集播出大家一看,‘哇,破了朝华路案的这么厉害的法医居然是美女姐姐’,啧,咱这热度不就有了吗?”

    林在熙听后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嫌弃,不过欣慰于肖悦对自己“美女”的客观评价。

    “所以你就为了热度想把我卖了是吗?”

    “不是,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卖’呢,我这是信任你的专业程度好吧。”肖悦见林在熙不再有肢体上的反抗,就松开了一直钳住她的双手,“而且我记得你在初中话剧里面演医生演得可好了呢。”

    林在熙一脸黑线,不想和面前这个出卖自己的女人多说什么。

    “杨导已经答应了,我把台词给你,你尽快熟悉熟悉,过几个小时我们就拍——走,我带你去化妆。”肖悦拉起林在熙就往回走。

    “诶诶诶,肖姐肖姐,我真演不来,我怎么演啊。我——”林在熙像不想陪爸妈逛商场的孩子一样拉着肖悦的手就故意往后坠,最后蹲在地上耍赖。

    “那场戏只有你和段嘉谊还有一个饰演警察的演员,而且在你最熟悉的解剖室里,到时候杨导会指导一下,你尽管发挥自己的专业技能就好。”肖悦也蹲下,温柔而诚恳地鼓励林在熙。见林在熙的眼神微微闪动,她突然画风一转,“美女姐姐,帮帮孩子吧,我都已经在他们面前夸下海口了!”

    林在熙就知道肖悦的温柔背后一定是早就把自己卖得一分不剩了。

    “嗯?”肖悦试探性地询问。

    “嗯......行吧,我试试,要是真的不行你别怪我,我没装配过这个技能。”林在熙面色纠结地站起来,她试图回想自己初高中参加话剧社的经历,却发现什么相关的理论都记不起来了——或者说,当时就没记住什么理论,纯粹瞎演,难道她是天赋型选手?

    “好嘞好嘞。”肖悦笑开了花。这下她终于把林在熙捋顺了毛,像牵着只温驯的小羊一样开心地回到化妆室。

    当林在熙坐在刚刚段嘉谊的位置开始化妆,并打开剧本之后,才发现想下贼船已经晚了。是,是十句台词,可每段对话都有将近一百个字那么长。

    “这是十句吗,你怎么不说这叫十段呢?”

    “哎哟,你仔细看看这都好背,不都是你平时说的那些话嘛。”肖悦喝着不知哪里白嫖来的酸奶,一副事不关己的语气,并递给林在熙一瓶,可这位新晋女演员没有任何心情吃东西。

    见林在熙狠狠瞥了自己一眼,肖悦识趣地把那瓶酸奶放进裤兜。

    “来,我给你讲讲啊,这个角色呢,是男主隔壁市的法医。就是你,你演的这个角色解剖的女尸后期被发现和男主前阵子解剖过的女尸有高度相似的特征,所以男主去到你那想看看这两起案子能不能并案调查,理解了吗?”

    “嗯,你这剧本有点意思。”林在熙想,你在教我这个专业的法医做事?

    “然后呢,你和他的观点出现分歧,男主因为太自大,太相信自己‘天才法医’的直觉,就是不听你的结论。”肖悦倚在化妆台上,快要喝光的酸奶在吸管里发出呲溜呲溜的声音。

    “这不就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吗。”林在熙表示十分熟悉,这就是经常发生在受害人尸体旁的剧情。

    “对啊,所以说你来客串才合适嘛。”肖悦抬抬眉毛,把空的酸奶瓶精准扔进两米以外的垃圾桶。

    “你就背背台词,化好妆之后我叫段嘉谊来和你先合一下。”

    林在熙看着眼前的台词,任由化妆师在自己的头发上捣鼓些什么,又想起二十分钟前段嘉谊幸灾乐祸的表情,决心做好这件事。她要让他看看,自己才是正经法医。

    有一说一,经过那么多年的工作和练习,林在熙的脑子还是非常好使的,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台词都背了下来。化好妆换上衣服后她跟着肖悦来到拍摄现场,此时导演一行人还在别的地方拍摄其他镜头。林在熙观摩了一下道具尸体,和自己背的台词一一匹配,本不充裕的信心因为这强烈的熟悉感而增加了几分。

    “哟,林警官这么快就准备好了啊。”段嘉谊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来,正盯着道具尸体上的伤口出神的林在熙被吓了个轻微哆嗦。

    “嘉谊,你先带着她对一下台词吧,等会儿杨导就要过来了。”肖悦看向段嘉谊,紧接着又看向林在熙,“就像我刚刚说的一样,别太紧张,你有专业加持。”

    林在熙苦笑。刚刚背台词的时候只觉得简单,心里甚至出现了一个“就这?”的声音。但是在见到段嘉谊和周围逐渐多起来的工作人员时,林在熙开始不自制地心跳加速,手脚冰凉,脑子懵懵的——虽然参加过一些话剧活动,但那些都是孩子们的小打小闹,现在的林在熙只担心自己演不好会丢肖悦的人。

    “你没事吧?”段嘉谊眼瞧着林在熙面目狰狞,并且手臂以不易察觉的幅度颤抖起来,感觉对方随时就要倒下了。

    林在熙缓缓深呼吸几次,想努力让手臂定住,却发现自己的主观想法无法阻挡肾上腺素的作用。段嘉谊到来之前,她满脑子都是要他看看专业法医是怎么工作的;但是当段嘉谊真正以她的对手戏演员的身份站到面前时,林在熙的好胜心烟消云散,留下的只有紧张与恐慌。她是真的不想向段嘉谊“服软”,但是耐不住敌人过于强大,她终究还是撑不住了。

    “我紧张。”林在熙声音小得失去了她往日的气势。

    和林在熙想象的完全相反,段嘉谊非但没有像前几次那样嘲笑她,反而默默微笑,将她拉到角落里。

    “这边人少一些,我们就在这对对台词吧。”段嘉谊的语气满是柔和,“你都背好了不是吗?”

    见段嘉谊没有挖苦自己,林在熙的防线彻底瓦解。

    “我背是背好了,但是这,这怎么演啊。我就是害怕。”面对肖悦,林在熙没法说出自己勉强答应的背后的紧张,因为她既然已经承诺尽力做好这件事,就不能再去向被承诺者抱怨——这是林在熙做很多事情所特立独行的底线,她觉得一个成年人既然已经选择承担责任,就不能再让对方觉得自己是被逼迫的。

    她习惯,也习惯性“喜欢”把重压留给自己。

    “林警官,这可是你的专业项啊,随便一讲就比我们这种外行人好得多。你就把它想象成工作,这就是你的日常不是吗?”

    林在熙看着眼前像变了一个人一样的段嘉谊,心情平复了一丝丝。她又转头看向躺在屋子中央的“尸体”,心中一沉,破罐子破摔式的坚定重新填满了她的大脑:

    “走,咱去那边对词。”

    两人还有后来到场的警察演员正式地试着过了几遍台词和动作,林在熙基本没有出错,只是语气和情感上略显生硬。杨导稍稍指导了一下,希望她能更自然些,林在熙努力理解并尝试把理论化作实践。在准备第一遍拍摄之前,段嘉谊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林在熙,两人无言对视,他轻轻点头,像是在向她做最后的鼓励。林在熙心中感激,她没想到还有和段嘉谊站到同一边的一天。

    随着场记打板的声音响彻全场,拍摄开始。

    饰演中年警察的演员和段嘉谊推门而入,林在熙正表演着低头看报告。见两人进来,她合上文件夹。

    “严柏,这就是咱们负责尸检的林法医。”中年警察向段嘉谊介绍。

    “你好。”林在熙微笑,与段嘉谊浅浅握手。

    “你好。”

    “那我现在来交代一下具体情况。四天前尸体在郊外林地里被护林员发现,死因是遭勒颈导致的窒息死亡。现场有很多枯萎的鲜花,看样子是凶手刻意摆在死者周围的。”林在熙将道具照片递给段嘉谊看,而段嘉谊表演着桀骜不驯的天才法医,有些蛮不在乎地看着现场照片。

    “受害者身上捆绑着规整的丝带,身体表面有多处同一种规格刻刀留下的伤口,失血量很大。”林在熙随便在道具尸体旁走位,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着台词。

    “这应该是模仿犯。前几起案子的受害人都是因为刻刀的划伤失血过多而亡,捆绑的绳子都是尼龙绳,并且伤口大小、深浅不一,与多种规格的刻刀相符。两个案子没法合并。”段嘉谊将道具照片递给饰演中年警察的演员,一副自己永远是那么聪明的表情。

    “但是严警官,我认为这是同一个人作案。是凶手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哦?”段嘉谊语气轻蔑,外带一些鄙视,表现得像是听到了初学者在自己面前讲可笑的专业笑话。

    “尸体上的伤痕虽然不同,但是在人体关键结构处的伤痕方向和深度都是基本一样的。并且他打结的方式,”林在熙走到中年警察演员面前,从一沓道具照片中找出有绳结特写的那张,指给段嘉谊看,“他打了两层蝴蝶结,顺序和方向完全一致,这应该不是巧合。”

    “警方公布的是捆绑,但没公布使用的是什么绳子;也公布了犯案工具是刻刀,但没公布是很多种刻刀。这个凶手简单地只选择了一种刻刀,而且案子突然跨越了城市,这难道还不是模仿犯吗?”段嘉谊无视林在熙的指认,走到道具尸体面前假装观察。

    “那怎么解释关键处伤口的一致性呢?”

    “也许是雕塑专业的人,都会做出的事。”

    “所以那么巧,两个案子的犯人都是会雕塑的人?”

    “这些基本资料在网上都能查到吧。”段嘉谊不再听林在熙讲话,因为角色赶着去调查别的线索,于是显露出十分不耐烦的神情,“老许,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林在熙赶忙追上就要离场的段嘉谊,拉住他:“凶手的心态发生了变化,所以才会将尼龙绳换成柔软的丝带,也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在尸体周围摆放鲜花;打结的方式说明这就是同一个人;至于刻刀的变化,肯定也是事出有因,就算是学雕刻的人都会学习的专业知识,每个人应用的时候也肯定不同——”

    “所以你就说这是同一个凶手?他那么怜惜死者,摆放鲜花,那为什么还要杀死她?前几个案子的凶手明显对受害者一点同情都没有,这点又怎么解释?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快点把这个变态抓捕归案,没空在于此无关的案子上停留。”段嘉谊情绪激动但又有所压制地说着台词,表演着自负而责任心极强的男主角急于破案的状态。

    说罢,他转身离开屋子,中年警察的演员急忙跟出去,留下林在熙一人站在原地。

    随即导演喊了一声“卡!”。

    第一条就这样过了,中规中矩,但毫无突破。林在熙觉得如释重负,可她明白自己的表演很是僵硬,她的台词以带着小学生朗诵语调的口吻说出,在两个专业演员——最少段嘉谊是上过学的,至于学得怎么样咱就不评论了——的衬托下显得十分古怪。

    “嗯......”导演单手托腮,看着在场的三位演员,“还可以,大体上说得过去。但是再来一条。”

    第二条、第三条......林在熙感觉自己陷入了循环,虽然中间有几次自己嘴瓢导致段嘉谊笑场而中断拍摄提醒她事情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她一遍遍重复着相同的话语,却明显觉得自己的表演毫无长进。倒是对面的段嘉谊渐入佳境,语气和表情拿捏得越来越到位。

    时间已过正午,在顺利却平平无奇的不知道是第几条的拍摄结束后,导演思考片刻决定让大家先午休一个小时,下午再拍一两次,实在不行就用第一条了——因为林在熙后面的表现确实逐渐松垮,在场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看在眼里,明白在心里。

    一百多分钟的拍摄下来,林在熙顿感挫败。她不好意思导演或者说剧组的人因为自己的不专业而多做本可以省去的工作,于是小心翼翼地表达了歉意,带着愧疚找到了一个偏僻的不起眼的地方坐下,毫无胃口地吃起午饭。

    “肖悦也不知道跑哪去了,给我安排这差事。”林在熙恶狠狠地用筷子戳着塑料盒里的米饭。

    “小心点,一会儿盒子漏了。”

    林在熙应声抬头,只见段嘉谊逆光站立,接着坐在林在熙身边打开了自己的午饭,丝毫没有避讳男女有别这件事的意思。

    “别太埋怨肖编了,我觉得你演得就很好啊,比我出道的时候强多了。”段嘉谊说着,夹起一大口菜放进嘴里。

    “你可别安慰我了。”林在熙撇撇嘴,可当她刚想把话题继续下去的时候,段嘉谊惊呼:

    “啊,这菜是辣的啊。你吃吗,我吃不了辣椒。”段嘉谊随即“嘶哈嘶哈”地喘起气来,把那盒菜呈到林在熙面前。林在熙瞧他额头上立即冒出豆大的汗珠,纳闷他是不是对辣椒过敏。

    “不不不,”林在熙连忙拒绝,“我也吃不了辣,先放着吧。”

    段嘉谊将盖子扣好,一脸鄙视地把那盒菜放到地上,好像对方欠他一百块钱一样。

    沉默。

    只有段嘉谊咀嚼的声音和林在熙若有若无的叹息在空中飘荡。

    “泥之全......遇到后这让的穷况么?”段嘉谊的舌头在满嘴食物的逼仄空间里艰难地配合声带发音,但明显效果甚烂。

    “哈?”林在熙现在好像那个黑人问号脸。

    段嘉谊吞下食物,再次开口:“你之前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吗,就是你的看法明明是对的但没人相信你。”

    林在熙放下筷子,眉头微皱,努力在记忆中搜索起来。

    “好像是有那么一次,是在我入职没多久。”

    彼时林在熙刚刚入职,跟着沈法医去临市听一个资深老法医的讲座。而在此期间正巧发生了命案,一众各个地方前来的法医就又顺便观摩了他的实际验尸过程。

    死者是一名年轻女性,被人发现时上身□□躺在河边高高的芦苇里。在观察完被害者头上的钝器击打伤口后,确认是现场找到的石块造成的,那位老法医就给出了验尸报告。可林在熙看着眼前的女尸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稍作观察和思考后,她当着一群同行,大胆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这个女生怀孕了。”

    那位老法医从眼镜上方的间隙盯着她,像极了初中教导主任喊你去谈话时的神情。

    “您解剖一下吧,我觉得她怀孕了。”林在熙没有在意在场的所有法医向自己投来的或惊讶或疑惑的目光,还想再向这位前辈说些什么,沈法医立刻抢白:

    “没事,孩子不懂事,新来的,您多担待。”

    这时那位老法医才略微收起刚刚严肃的神情,转身离开了解剖室,其他人都跟了出去,只剩下茫然的林在熙和刚刚拉住她的沈法医。

    “沈老师,您怎么不让我说完啊。”林在熙对着这位昔日里教过自己的老师,有些不解。

    “你在这么一群人面前对他的尸检结果提出那么大的补充,这不是打他老人家的脸吗。”

    “可......”

    “而且这案子也不归咱们管,致命伤是脑后那一处就足够了,谁还管她怀没怀孕呢?”

    林在熙闻言沉默,她看了看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年轻女孩的尸体,希望从更多的角度探索以还原并替她说出身亡的真相,却无能为力。她只是个刚入职的“菜鸟”,她没有解剖不属于自己工作范围之内的尸体的权力,她在“绝对权威”面前只能三缄其口。制度与世俗之下,身为一名法医,身为一名为死者鸣冤的使者,却无法向着真相迈出那一步,林在熙的责任心和正义魂在向她大声质问,她却只剩了深深的负罪与耻辱感。

    于是那天的最后,女孩的尸体并未得到解剖。在案子经过几天探索仍毫无头绪时,有法医想起了当日林在熙的提议,于是背着老法医申请进行了解剖,果然在女孩腹中看到了未成形的胎儿,案件最终查到她前前男友的身上并得到了实锤。

    林在熙在听老沈讲述这件案子的后续并得知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之后,很是得意。

    “不错啊在熙,有潜力。”老沈对着林在熙一顿猛夸,最终给出了一个她最想听到的中肯的评价。

    终于,林在熙心中那些关于正义的疑云消散。但她也明白了,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在权力的有限束缚下践行对正义最大程度的探索,才能去一步步履行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使命。

    段嘉谊认真听着林在熙讲述这段过往,并在对方言闭之后,给出了独家建议。

    “那你就把自己代入到当时那个情况里去,你讲的是真话也是正义的话,但‘我’就是不听。这样应该会好演很多。”

    林在熙看着眼前认真倾听并帮自己想辙的段嘉谊,再加上今天一连串颠覆她对他认知的表现,很是好奇这个男生到底那一副面孔才是真实的。

    但确实是,他的建议十分有可行性。

    “快吃吧,冷饭吃完拉肚子,下午你还想全组的人等你啊。”没温柔几秒,段嘉谊又变回了那个爱阴阳怪气的讨厌鬼。

    林在熙这才瞧见段嘉谊的饭盒已经空了,而自己这边只有被翻过的痕迹,便迅速吃起来,却没瞧见身边男子又温柔地笑起来。

    午休过后,又开始了和上午相同的拍摄。

    林在熙在开拍之前努力把自己带回那个众神齐聚的解剖室里,她看着道具尸体,心中未名的热血开始翻涌。

    场记打过板后,拍摄顺利开始。林在熙的状态出奇得好,语气、走位和情绪的逐层叠加让人不能把她和上午那个使用小学生朗诵语调的僵硬表演者联系起来,有几分专业演员的范儿。

    拍摄到最后,段嘉谊在被林在熙拦下后说出“不想在无关的案子上浪费时间”的话后,以为表演结束,转身想离开屋子,却听到林在熙在身后突然开口:

    “福尔摩斯说过,在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是真相。对于案件侦查的方向,有可能成立就应该去探查,而不是立刻依据经验主义或者天赋异禀去否定,这才是作为法医的我们该去做的事情不是吗?!”她对着段嘉谊,讲出了当年面对那位老法医——也是面对自己燃烧的内心——没敢讲出的话。

    林在熙一通脱离剧本的发言掷地有声,段嘉谊被她的气势镇住了,转过身愣了几秒后想起来自己还在剧中,于是立刻转换眼神中的震惊,作出一个吞咽的动作,接着离开屋子。

    导演立刻喊停,林在熙意识到自己好像犯错误了,连忙向导演道歉。但没等她“对不起”的前半句说出口,眉开眼笑的杨导表示:

    “好,咱们这条就过了啊,大家准备下一条吧。”

    林在熙一脸蒙圈,只见杨导笑着对她挑起大拇指。

    “很棒在熙,好了,去休息吧。”

    “林警官,刚刚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要骂我来着。”段嘉谊递给林在熙一瓶瓶盖拧开一半的水,也是笑意盈盈。

    “谢谢。”林在熙小声回应。对于自己的突然爆发,她说不清是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讲出了埋藏已久的心声。

    或许就和段嘉谊说的一样,她把自己代入到当时的情境中去了吧。

    林在熙去休息后,杨导叫来肖悦,又一次观看了刚刚最后一条的精彩表现。

    “小悦,给她加戏,这条真的太好了。”

    “啊?我倒是可以,但怕在熙她不同意啊。”肖悦惊异于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林在熙竟在镜头前蜕变成这般模样,既吃惊又开心。

    “你补一个男主角后期因为这个事心智成长,找林法医道歉的剧情,或者类似的也行,今晚拟给我。”杨导忽视肖悦的发言,自顾自地投入到男主人设的成长线更加完善的喜悦当中去了。

    一天的工作结束,肖悦找到在道具室里和工作人员交谈的林在熙,告诉她可以下班了。

    “小妞,今天表现不错嘛。”

    林在熙白了肖悦一眼:“你看你给我找的好差事,我真谢谢您啊谢谢您。”

    “行啦,你今天没开车吧,我送你回家,去大门等我。”肖悦笑着轻轻推了一下林在熙。

    林在熙来到剧组大门——天已经黑了,风还是和早上一样大,她拿出帽子戴上。忽然感觉身边有人站过来,抬头一看,果然又是闲人段嘉谊。

    “你也回家吗?”林在熙问道。

    “不,晚上还有拍摄,我们都睡在剧组。”

    林在熙不言,只仰头看向黑得不见尽头的天空。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出乎她的意料:从被要求客串,到拿出小学时代压箱底的舞台剧技能,再到面对往事的爆发......

    “我未来也会成为那样的人吗?”她沉默良久后,半是自言自语,半是小心询问道。

    段嘉谊双手插兜,也抬头看向天空,没有问“那样的人”是什么人,思索片刻,郑重回答:“不会的。”

    林在熙想讲话,头上的鸭舌帽却被迎面一阵强风吹飞,段嘉谊眼疾手快,小跑几步追出去,紧接着一个跳跃抓住了还在空中翻转没来得及落地的帽子,转身向林在熙挥着帽子示意,好像一个孩子在显示自己有多厉害。

    林在熙笑笑,小声地说出被藏起了一天的话:

    “谢谢。”

    而这两个字却被大风吹散,未曾传到段嘉谊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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