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花

    “阿凛……阿凛……”

    纤瘦的肩膀不由自主地颤动,女孩把头埋在臂弯里,始终不让泪水轻易掉下。

    “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满身血污的女孩背靠着树干,冰冷的泥水浸湿了她的衣裙,宛如一只折翼的飞鸟。

    绝望之中的寂静那样漫长。

    惊惧之下的女孩因为缺觉和风餐露宿脸上的那点娇憨全然不复存在,她缓缓抬起眼,像一个被提拉起来表演的木偶。

    血红的眼底无光无亮。

    “呵呵呵……我是宁宁,二哥哥把我忘了吗?”

    男人从粗陋搭起的木板床上惊醒,屋外天光大亮。

    “少爷。”

    李钱枫站在门边,边说边把手上的外套披到李京晟身上。

    “老爷还睡着,大部分宾客昨夜都已安置好了,清早几位官爷来问过,说家里有要事急着下山,也被我们的人拦了下来。”

    李京晟不咸不淡的嗯了一声,目光瞥向灵堂中央搬扛棺椁的工人,多了句嘴:

    “那些是什么人?”

    李钱枫顺着青年的目光看去,低头解释道:

    “那些都是钟家那边请来的临时工,在灵堂做完法事后,钟小姐按规矩是要埋入后山陵墓的,钟家那边说年下了事忙,于是多请了些跑腿打杂的过来帮工。”

    李京晟多看了一眼那些陌生的脸,没再应声。

    整个上午李京晟跟着走完了葬礼的大部分流程,作为钟家二小姐名义上的未婚夫,他也是场上为数不多的和钟青阑有联系的人。

    有些讥讽的是,钟家女儿的葬礼,来参加的却没几个钟家人。

    因为昨日的突发事件,场上吊唁的宾客脸色都不太好,想必都是一夜无眠。

    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雨过天晴的潮热热的人心发慌。

    李长宏遇刺,动手的人是一个面生的侍女。

    侍女是两年买进李家的,一直以来在外院做事。

    看着个子小小的,抱着件绸衣一直走在队伍后头,突然走到李长宏面前也没人当回事,谁知突然拔刀出来就是要李长宏的命。

    估摸着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发起狠来几个大汉都拦不住。

    现场的人回忆起来都是胆战心惊。

    侍女被押住之后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当天晚上就自尽了。

    李京晟撩起乱葬岗里盖着小小身躯的一块白布。

    多事之秋啊。

    男人转身离开,脚边踩到了一块硬物,大约是块石头。

    李京晟垂眸,轻轻把靴子挪开,露出一块在日光下格外闪耀的刀身。

    男人眯眯眼,弯腰从泥中把它拾起。

    那是一把匕首。

    青年回到厢房,李长宏仍然昏迷不醒。

    李长宏的情况并不好,随行的医生只是止住了血,加之昨日的大雨把路冲塌了,命人清理最迟还要两日,但愿他还熬的住。

    李京晟退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关门的瞬间,男人停住了手,门板受到惯性回弹到门框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那把匕首突突地跳进他的脑海。

    从清早到晌午,他没见过李怡安。

    一滴水从天花板上滴下来,没过多久,第二滴也砸在女孩的脸上。

    少女移了移脸,意识模糊地睁开眼,爬满地锦的天花板,小小的叶片摇晃着,又一滴水滴顺着叶脉砸落在女孩鼻尖。

    周围散发着长久空气不流通所酝酿的霉味,混杂着一些药剂的气味,让人作呕。

    李怡安试着坐起来,手臂却使不上劲儿,最终弄巧成拙地把整个人摔下了手术台。

    她这是在哪?

    少女扶了扶额,一阵剧痛袭上后脑,过去梦里零零碎碎的记忆像浪花一样被冲上来。

    “你叫什么名字?”穿着白色大褂的人语气温柔的问她。

    画面里的女孩被铐在椅子上,身上到处都是流血的伤口。

    “我再问你一遍,”许久得不到答案让对方失去了耐心,露出了呲牙咧嘴的笑容。

    “李怡安。”女孩在对方背过身时喊道,她害怕的大喊,感受到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的跳。

    “我叫李怡安。”

    少女撑着边上的设备勉强站稳。

    李怡安站在实验室中心,四面八方亮白色的高墙被时间腐蚀,如今爬满了藤蔓与污渍,仔细看还能在其中看到棕色的手印。

    一股奇妙的感觉轻轻的握住了女孩的心脏,那种感情来的莫名其妙,让她胆怯。

    脚下的泥土似乎从未干涸过,散落一地的实验报告,有一些正被她踩在脚下。

    李怡安弯腰捡起一张,密密麻麻的数字被水洇湿,弯弯曲曲的像蠕动的虫。

    可怜的报告里只剩开头的几个大字尚可辨认。

    李怡安强忍着后脑勺的剧痛,一字一顿的念出那行标题。

    三树实验。

    剧烈的疼痛袭来,李怡安脱力倒在地上,仿佛一个走过漫漫长夜的人第一次触摸黎明。

    浸泡在水里的一张照片贴在她脸旁,女孩皱了皱眉,努力伸手把照片拿起。

    这是一张陈年的老照片,也可能是终年的潮湿和泥泞给这张照片添了点年纪。

    照片上的女孩青涩稚嫩,有些腼腆地笑着,似乎只是在为拍照片高兴。

    李怡安抓着这张纸,被捏过的地方皱的揉不开。

    李怡安认得这个人,指腹慢慢擦过青色发饰,这是钟青阑。

    “少爷,三小姐失踪了。”

    李钱枫姗姗来迟,仅仅对视一眼,李京晟就看懂了他的意思。

    “先把那几个搬扛的工人拿了,让我们的人把父亲的院子围好,除了医生,都不许放进去。”

    “是,少爷。”李钱枫点了点头,想到了什么,补充道:“那三小姐的事,少爷可有思绪?”

    “她爱闹腾就随她去吧,”李京晟略思索了一下,又问道:

    “李怡安什么时候不见的?”

    他平日里甚少直呼谁的大名,李钱枫听后微微愣了一下,回忆道:

    “昨日晚饭后就没人见过小姐了,小姐平日里不爱交际,入夜了也不爱让侍从伺候。”

    早饭时他还去敲过三小姐的门,没人应答还以为是三小姐躲懒赖床,可到了晌午还没动静就有些奇怪了。

    李钱枫推门进去时,里头早已人去楼空。

    李京晟叹了口气,沉声道:

    “我去去就回。”

    “不可呀少爷,今儿天都快黑了,加上昨日暴雨,今日恐怕多处山体有塌方,天黑了看不清路,这山上还有野物,等路通了多叫些人,三小姐总不会无缘无故失踪的。”

    似乎是李钱枫话里的某些字眼疏通了淤堵的关节,李京晟喃喃自语的重复了一遍。

    山路难走,他扶着她都步履维艰。

    可如果李怡安不是自己离开的呢?

    这个假设如同烟花在李京晟脑海中轰然炸响。

    假模假样的葬礼,坍塌的道路,封锁的山。

    这件事的矛头从未真正对准过李长宏,否则那把匕首本可以实打实的插进李长宏的心脏。

    那柄匕首游离在外,突然正中靶心。

    如果是李怡安的话,她会那么做的。

    “现在就去把那几个搬扛的工人拿了,现在就去。”

    李京晟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微颤抖。

    “是,少爷。”

    李钱枫颌首,匆匆忙忙的往灵堂上边赶。

    青年捏了捏眉头,一颗心就那么毫无预料的紧绷起来。

    “你要是打心眼里认定了我就是一个杀人凶手,那么我做什么,在你眼里,我都是一个杀人凶手。”

    女孩百无聊赖的用勺子挖着碗里的蘑菇汤,表情语气都云淡风轻,全然不像是在撒谎。

    为什么偏偏是李怡安的匕首掉在了那里?

    “难道你怀疑我吗?”

    穿着白色旗袍的少女站在暖色的烛火之中,还披着他的外套,仿佛就要融进这火色之中。

    李钱枫满脸急切地跑了回来,喘着气宣布了一个意料之中的消息。

    “少爷……那些人逃了。”

    女孩从手术床上慢慢睁眼,虚焦的视野只能看到白花花的一片。

    她是被冷醒的,空荡荡的房间,身体里好像四处漏风。

    “醒了?”

    李怡安顺着话音转过头,一个披着长发的男人正站在她手边。

    少女努力挪动四肢,才发现手脚早被镣铐绑住。

    “不要乱动,会受伤的。”

    李怡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小臂处的针粗而长,红色的血液正顺着管道缓缓从身体流出。

    她转过目光,看到了对方长褂下随风摆荡的衣摆,可惜衣摆下没有实物。

    他只有一条腿。

    “你是谁。”

    少女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但语气依然倔强。

    长发男人轻轻笑了一下,只不过那个笑容消失的太快,李怡安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是你哥哥,除了李京晟,你还有一个哥哥。”

    长发男人垂下眼,语调温柔。

    李怡安挣脱不出混沌的思绪,久久的沉默围绕在两人之间,只有机器运作和白炽灯的声音滋啦作响。

    “我叫……”

    少女的眼皮沉重地想要打架,最终熬不过莫名的睡意昏睡过去。

    “李京晏。”

    男人放下地图,这是他第二次来访铜花镇。

    下午日头正烈着,和那日夜访镇上的情况不同,镇民们都躲在房子里,不似上次那样热情。

    铜花镇的青壮大多都出去做工了,镇子里留下的一贯是些老人小孩,都被李家资助着。

    “见过二少爷,二少爷今天怎么有兴致来镇上?您来的不巧,这会孩子们都睡下了。”

    胡子拉碴的老人笑着贴到男人身边,又伸手摸摸李京晟牵着的马,感叹道:“哎呦,这皮毛水亮的,可真是一匹好马哎!”

    “我不是来看孩子的。”

    青年没答话,倒是另起了一番话头。

    “上午的时候,你有没有见过几个壮汉从这经过?大约有七尺高,穿的是粗布衣裳,皮肤要白一些,可能还带着一个这么高的姑娘。”

    男人比划了一下胸前的位置。

    镇长摇了摇头,一点迟疑都没有。

    “没有没有,这里偏僻,正常人没有地图都轻易找不着这,二少爷,可是丢了什么贵人吗?”

    一个挎着半边虎皮的猎户表面无表情的从远处走过。

    李京晟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

    “失陪。”

    “你好?”

    青年趁机三步并作两步追到猎户身边。

    对方低着头,不理会他的招呼,而是加快了脚步往镇上边缘走去。

    “没见过。”

    猎户回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和青年摆了摆手,一副赶人的样子。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我无可奉告。”

    猎户低头找着钥匙,似乎对背后不依不饶的男人有些无奈,边说着边扭开了门。

    “你还没有听我的问题。”

    李京晟追问道。

    “不需要,你是李家的人吧?”

    男人没应声。

    “我和李家的人没什么好谈的。”

    猎户转身进门,一个半瘸的女人抱着襁褓迎了出来。

    “大秦?你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我好来接你呀。”

    “小芸,你怎么自己出来了?快回去,不是叫你在床上好好躺着吗?摔着了可怎么好。”

    女人嘿嘿笑了两声。

    “我等你等久了,想来找你。”

    李京晟注视着猎户的脸,突然被一只女人的手给拉住。

    “你是大秦的朋友吧?快进来坐。”

    言罢女人又叽叽喳喳地唠叨起猎户:“就是这样你才总在村里交不到朋友,出来住邻里邻外是要打交道的你晓得吗……”

    女人裹紧孩子往里走,踉跄的样子和某个人很像。

    李京晟捏了捏眉心,总觉得忘记了一些事情。

    猎户看了青年一眼,把门虚掩上,开口道:

    “你可以进来,提前说好,小芸的……”猎户叹了口气,继续说:“精神,和正常的人有些区别,你不要觉得她奇怪。我对你的事不感兴趣,也不想多管闲事。”

    李京晟颌首,猎户就转头推开门,卸下了背上的箭袋放在地上。

    “在外面背着我说什么呢?”

    李京晟走进屋子,就看到女人低头弯腰的左右忙活。

    屋子不大,除了睡觉的床,地板上瓶瓶罐罐堆了一地,只有一条小道给人过路。

    猎户走的轻车熟路,李京晟则轻手轻脚地走的缓慢。

    “快来喝茶。”女人甜甜的笑,木头托盘托着两个杯子放在桌上。

    男人推开沙发上堆着的衣物坐下去,捧起茶盏才发现,杯中的液体并不能称之为茶,不过是一杯泥水。

    杯中浮着几片树叶,连树枝上的泥土都还浮在水面。

    青年看了看猎户,对方想也没想就仰头喝下。

    “不好喝吗?”女人皱眉。

    “茶水滚烫,我凉一凉。”李京晟轻松一笑,顺势把杯子放回桌上。

    女人有些为难地撇了撇嘴,脸上的表情又迅速装阴为晴。

    “大秦,你哄一哄冬冬,她要哭了。”女人要把背上背着的襁褓塞进猎户手中,却被男人挡住。

    李京晟靠在扶手上,礼貌的不去看两夫妻打闹。

    不过虽说婴孩乖巧,安静的却有些过头,青年低下头理了理衣摆,仓皇中看到了襁褓巾裹住的东西——一个旧布料缝补起来的布娃娃。

    “你也看见了。”猎户安抚好妻子进屋,等女人睡着了才悄悄阖门出来。

    “小芸的精神状况不适合出去见人,我也不希望有任何人来打扰她。”猎户坐回原来的位置上,把李京晟面前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至于你的问题,我想你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猎户十指相扣,叹了口气,说道:“那一行人的确来过。”

    李京晟挑眉。

    猎户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

    “他们一行人顺着灵河往下流去了。”

    男人抓起沙发上披着的大氅要朝外走,忽然被身后的人拉住了手腕。

    “你这人真是…”

    李京晟站在湍急的河流边,远方一个模糊的小点出现在视野边缘,证明猎户没有说谎。

    “小芸她……她是我几年前外出打猎时捡回来的。”

    猎户坐的拘谨,表情也凝重起来。

    “那个时候村里不太平,每天都有孩子失踪,有人自告奋勇顺着灵河下找人,可结果是和那些孩子们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李京晟揉着虎口,仿佛是在思忖什么。

    “我那天在追赶一只疯跑的羊,不小心追到了林子深处,也就是,靠近灵河边缘的那片丛林。”

    “当时天色已经很暗了,羊也不知道撒腿跑去了哪里,我在一棵树旁边遇见了小芸。”

    猎户用力抹了把脸,像是不愿意回忆这些。

    “小芸浑身都是伤,整条左腿都被子弹打穿了,如果我晚发现她一秒,大约她也就那么死了。”

    “她昏睡前的一秒,忽然疯了似的抓住我的手臂,她求我回去,说哪里还有一个姑娘,她求我回去救她。”

    “只不过那天天色已经很晚了,我把小芸安置好,再回去找的时候,那里什么都没有,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猎户准备站起身,又像想到了什么一样回过头,对着李京晟那双灰白色的眼睛补充道。

    “小芸醒来之后一个多月没有说话,就只是坐在那里看云看天,后来也是机缘巧合下我才知道了她经历的事,她告诉我说,那个被留在那里的小姑娘,叫…”

    “好像是叫李珠宁。”

    猎户端起杯子,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那个名字。

    他尽量忽略男人脸上几变的神色。

    “我想她大概是你们李家的姑娘。”

    简短的几个字像一记重锤。

    砸的李京晟站在原地不得动弹,墨色的狐皮大氅被男人失手脱力掉在地上。

    男人沿着河道朝下沿进发,从泥地往下走就止不住脚步随着湿滑的地摔下去。

    灵河底端建着一间简单的木屋,藏在树丛中间很难发现,要不是有猎户绘制的简单地图,他恐怕走到天黑都难以找到。

    木屋破旧,因为沿河的潮湿满是污霉的气息。

    李京晟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伸手推门,不料门嘎吱了一声,随即掉在地上摔成木片。

    地上的活板门被掀开了,一条尽头漆黑的楼梯直通地底。

    屋内设施简陋,一张缺角的木桌靠墙摆着,上面的煤油灯还亮着,从烛芯来看,人刚走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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