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岁

    幽微的晚风夹缠着夜露从马蹄边悄悄溜过,青年翻身下马,下脚时踩住了气流的尾巴,溅起满地的泥沙。

    他停在高耸巍峨的青山脚下,神情毫无惧色,倒是身旁的马不安的踏着蹄子,惊起一树的鸟。

    事实上,李京晟对终岁山的印象并不深。

    终岁山山顶终年积雪,李京晟对这座山远远没有祖辈那样炽热的情怀。

    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自打他成年之后,对这座寄托了诸多情思的山也是敬而远之。

    祖祠建在终岁山脚,据说还找了高人算过,是个集天地灵气的宝地。

    旁边的铜花镇上住满了世世代代的守墓人,因为山路难走,入夜之后听说山里有狼在附近活动,故而每次祭祖总要借住一晚才回。

    原本操持葬礼的事轮不到他,钟青阑还未过门,说起来不过是订过亲罢了。

    钟青阑落水后的几天不治身亡,守灵的时候钟为民哭晕过去,一急竟然急病了,两方长辈两方推拒,这事儿就落到了他头上。

    说起终岁山,李京晟倒对钟青阑的遗嘱心存疑虑。

    钟家和终岁山并没有实质上的连结,钟家的祖坟也不在栎阳,怎么偏偏葬礼就选定在了这把人埋了。

    占别人家的坟头总是要遭人诟病的,念在钟老头爱女心切,一时之间倒也没有人反驳什么。

    李长宏答应的太快,倒是让李京晟有些吃惊。

    终岁山藏着远比他想象之中更多的秘密。

    在母亲为数不多的遗物中,有一打还未被烧毁完全的文件被压在了梳妆台的暗格里。

    字迹潦草而癫狂,洋洋洒洒的几十页纸清楚概述了那段惨无人道的日子。

    其中一份名为三树的实验,李京晟在这之前闻所未闻。

    五年前,李家内部开始衰败,党派之争愈演愈烈,和省京的关系也势同水火,李家腹背受敌的同时,李宏成在那一年不治身亡,白蘅跳楼。

    五年之内,栎阳城内不断有孩子失踪,他唯一的亲人也在战乱中走失。

    栎阳城内人心惶惶,这场沉默的灾难就像一场瘟疫,不知何时就会夺走身边最亲密的人。

    不出半年,就像久病之后回光返照,所有被掳走的孩子断断续续回到了家里,这场无声的灾难仿佛约好了似的,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更巧的是,这项实验的启动时间,正是五年前。

    他找人挖过终岁山,山底空空如也,他就像一只没头的苍蝇,到处扑空。

    无论是铜花镇镇民的口供,还是血淋淋摆在眼前的现实。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警醒着李京晟,那只是写满疯言疯语废纸一堆。

    他不相信,他就像一个无可失去的赌徒,为了细碎的希望可以赌上一切。

    终岁山山靠栎阳城北,左右连接城墙,形成了一道天然的沟壑,最早是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

    后来随着港口的开通这里渐渐废弃,荒无人烟的村子在北边很常见,多的是去南边讨生活的大人。

    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和栎阳城中的浮华相比根本不值一提,越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就有越多东西被忽视。

    钟青阑曾经也是失踪的孩子,有山脚下的猎户说亲眼看见过钟家的二小姐走进山里就消失不见。

    钟家,李长宏,父亲母亲,这里究竟还牵扯了多少人?

    李京晟挨个按响手上的骨节,把马拴在树下,独此一人大步朝山里走去,动作间一抹梨白影子飘落在地,那是一朵梨花,从男人的大氅中抖落。

    细嫩的花瓣沾上泥渍,守望着青年的背影,直到高大的身躯和青山融为一体。

    清晨,李怡安依旧无精打采的被李钱枫拉起来梳妆打扮,吃饭,上课。

    李慕诚没怎么来找她的麻烦,偶尔一见也是站的远远的根本看不清脸。

    后来早饭上李怡安又见到了几回蔡家的小女儿,她才知道她的名字。

    原来她叫蔡延今。

    小姑娘老老实实的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落座了也不左顾右盼,反而专心致志地吃她自己的饭。

    家里的流言关于她的渐渐少了,从钟家回来之后,李怡安的身体时好时坏,她记住了那个常来的医生,总是长吁短叹的和李钱枫发牢骚,又笑眯眯地对她说只是寻常风寒。

    也许那天花楼里的香味的确有异。

    她的这一病就病了大半个月,苦药一碗碗灌下去,李怡安觉得没病的人喝多了这药也容易觉得自己有病。

    李长宏来看过她几次,每次都捏着她的手说好一会话。

    上次逃跑成功之后,守卫增加许多,那只装满鲜花饼的袋子却一天一天瘪下去。

    李怡安身体好一点之后才可以勉强出院子走走,每天忙着招猫逗狗倒也不觉得无聊,李家人还总是离她远远的,把她当魔鬼妖孽来看,不过李京晟院子里的墙高,多的流言蜚语漏不进她的耳朵。

    她的侍女全被换了个干净,现在每天见到的最多的人是李钱枫。

    她闲来无事的时候最爱走去李京晟的院子看花,他们的院子就隔了一条小道,在李怡安的院子里推开窗就能看到男人房里点亮的窗户。

    那扇窗户已经很久没有亮起来过了,也对,和她这只无所事事被圈养起来的鸟雀相比,他的世界宏大的多。

    尽管还没入冬,可按理说早不是鲜花盛开的季节了。

    李京晟的院子里养了许多花,她不认识品种,李钱枫给她一个个念过去她也转头就忘,她只是觉得那些花漂亮。

    李怡安温柔的点了点花瓣,起身离开,在院里娇养大的花终究和院外的有天壤之别,不过是美则美矣。

    外头的消息被封锁的很好,李怡安也是很多天之后才知道钟青阑的葬礼已经筹备的差不多了。

    两日后。

    钟青阑葬礼这天实在不算是一个好天气,从李怡安早上起来梳妆天空就一直阴沉着不愿意给好脸色。

    等到少女坐上车,马车在路上跑了一段路后,久积的雨才总算哗啦啦的自天空砸下。

    祖祠那边留宿都带了随侍,当日往返却不需要。

    李怡安转头看了一眼,车座对过的李钱枫依旧笑看着她,少女被看的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转而望向窗外,泼天的雨模糊了窗外的景色,让李怡安不由自主的想到了马会那晚天池中翻涌的波涛。

    她总觉得,钟青阑的死太蹊跷,像一个无法预料的陷阱,让人没有一跃而下的勇气。

    “三小姐,该下车了,前面的车堵住了,怕是要劳您走一段,雨天路滑,需要小的叫人跟着您吗。”

    车夫冒雨拉开车门,李怡安走下车,李钱枫在下面礼貌的替她撑开伞。

    “不必了,这是赏钱,还请您在这等一等。”李钱枫挡在李怡安身前微微一笑。

    “哎,哎,多谢钱管家。”

    车夫搓了搓手,再看向李怡安的脸时却有些疑惑,白纱下的少女病中难掩苍白,倒更显娇艳。

    可三小姐的脸,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男人边走边摸头,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头绪。

    一定是眼花了,他怎么会见过三小姐这样的贵人?定是他老眼昏花了。

    刚才偌大的雨势如今渐渐变小,李怡安伸出手,一两滴没什么重量的水滴砸落在那副纯白色的蕾丝手套上。

    网状的白色蕾丝盖住了她的半张脸,少女低着头,李钱枫刻意迎合着她的步调。

    李怡安走不快,索性李钱枫也陪她慢慢走,雨势渐渐有小下去的势头。

    他们刻意远离了挤兑在一起的马车,远离了人群的喧闹,靠林子的这条路静谧,泥水也少。

    李钱枫目视着前方,身边的小姑娘突然停住了,他不明所以,但也紧跟着停下来。

    原以为是小姐走累了,只见一直低着头沉默的少女忽然蹲下去,抱起了一只鸽子。

    鸽子扑腾着,惊恐地想要飞起来,不过屡试屡败。

    “我不会伤害你的。”

    女孩气声说着,扯下了肩膀上的披肩。

    披肩不长,刚好能够抱住一只体型中等的鸟儿,李怡安把布料往上挪了挪,遮住了鸽子的眼睛。

    突如其来的黑暗好像让惊慌失措的鸟儿多了些迷茫。

    “乖。”

    李怡安动作轻柔,把多余的泥巴擦净,捧着手打开襁褓。

    从怀抱的禁锢中挣脱出来,鸽子甩了甩身上的水,头也不回的一个箭步朝着天空冲去。

    李钱枫看着三小姐面无表情的脸,总觉得看出了些落寞。

    “这鸽子性野,小姐若是喜欢,我叫人买几只供小姐赏玩如何?”

    李怡安听了,微微欠身,撩起额上掉下的发,淡淡道:

    “既然是性野的鸟,就随他去吧。”

    李怡安转过身,误打误撞的撞上了一个人。

    温暖的草木香,仿佛驱逐了这一个月连绵不绝的雨后潮湿。

    李怡安下意识地往后倒,不成想平衡不稳险些摔倒,李钱枫没反应过来,她反倒被一只宽大的手抓住,李怡安抬头,隔着一层薄纱对上一双像云雾一样寡淡的眼睛,神情中还带着一点不解。

    青年一身纯黑色的西装,一颗硕大的蓝宝石被镶嵌在左胸前的胸针上,仔细看图案,是一朵含苞的鸢尾。

    “二少爷。”

    李钱枫右手捂着胸口对着男人鞠了一躬,对方点点头。

    李京晟打着伞,伞下站着李怡安。

    男人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松开了手。

    他们站得很近,近的连那股似有若无的气味也显得浓郁。

    李怡安没注意到男人的动作,她的位置离李京晟的胸口很近,可惜雨太大了,除了杂乱的雨线声,她什么都听不到。

    “你去哪了?父亲在找你。”

    青年低头看她,语气里尝不出咸淡。

    两个人占据了路边小小的一块地界,伞外的人只能够看到青年宽阔的脊背,看不到站在男人身前的李怡安。

    “不冷吗?”青年收回手,停顿道。

    他一句接着一句,就没给她插话的空隙。

    男人把伞递给女孩,抖了抖肩膀把西装外套脱下来,一手提一个袖子的给李怡安穿上。

    动作自然娴熟,李怡安看他,那天花楼门口他也是这样给她系大氅,原来是惯手啊。

    察觉到女孩不安分的目光,男人低眉看下去,旋即被对方逃开了。

    李怡安今日一身白色的旗袍,修身的剪裁勾勒的她腰身纤细,线条利落,由雨点淋湿过后若隐若现的勾人心魄。

    李京晟低头看着她,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穿的这么少一定会冷。

    她不是说她怕冷吗?

    又是骗他的。

    “路上遇到点事,所以耽搁了。”

    李怡安低头看着身上滑稽的衣服,若有所思。

    “走吧,别让父亲久等了。”

    上山的路途泥泞,这山爬的李怡安脚软,还总是打滑,得亏李京晟没有嫌弃她慢得跟乌龟一样把她丢下山去,还很有耐心的借了她条手臂当栏杆。

    这种时候李怡安勉强觉得和李京晟有点稀薄的手足之情。

    少女偏头看了男人一眼,后者专心致志地看着路,仿佛抬出的那条手臂有自己的意志。

    越往上爬,锣鼓哀乐升天。

    他们好不容易还差几节阶梯时,几个宾客如同惊弓之鸟四散冲下山,匆忙间撞到了李怡安的手臂,她被男人皱着眉拉到一边。

    山半腰处轰天的哀乐声忽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人群之中爆发出的尖叫。

    骚乱的人群如同一群热锅上的蚂蚁,青年转身把伞留给她,动作间卷起一阵风,李怡安甚至没来及看清他的脸。

    李京晟低头走进雨幕,大步走到人群中央拨开围成一团的群众。

    人群中围着的不是别人,而正是李长宏。

    李长宏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神情痛苦,他捂着腰腹处倒下,拐棍被甩到一边任人踩踏。

    他还穿着那件深蓝色的长褂,不过被血和泥巴染去了些许尊贵的颜色,变得狰狞不堪。

    一把匕首张牙舞抓的掉在他身旁。

    细细的雨幕中,一身白衣的少女撑着那把暗色的伞缓步走来。

    她的步子很轻很慢,像一只轻盈着冲向雨幕的鸽子。

    仿佛有什么预感似的,男人挣扎着从慌乱的人群中挣脱出来。

    他站的很直,站在那就会让人不自觉地感到心安。

    他看到了李怡安,因为距离隔得太远,少女的身影显得有些模糊。

    “阿凛……你不要走好不好?”

    “宁宁害怕,宁宁不要一个人。”

    一段记忆突如其来地顺着那个模糊的影子疯长。

    “二少爷,快救救老爷,老爷昏过去了!”

    不知道是谁的手在拽他的衣袖,男人转过头,把那个小小的影子抛诸脑后。

    李京晟在许多人的拥簇下围着李长宏离开混乱的现场。

    转角的余光中,他看见李怡安还站在那个位置。

    少女靠在伞把上,偏着头微微笑了。

    等到李长宏情况稳定下来,外头的天已经黑了。

    李京晟从厢房出来,经过这么一遭,他身上也血淋淋的像个血人。

    雨早停了,淡淡的泥土的腥味刺激着神经。

    男人捏了捏眉心,抬头看到了还亮着的灵堂。

    “你怎么没回去?”

    李京晟推开门,老旧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噪音。

    灵堂中间覆手而立的少女转过头,眼底有烛光浮动。

    “钱管家想叫我同他一块儿回去,我拒绝了。”

    “为什么?”

    男人半掩着门,呼啸而过的冷风吹着单薄的木门左右摇晃,男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把门板轻轻扣上了。

    “我想陪二哥哥在这里呀。”

    李怡安绽出一个笑容。

    “这件事不是你做的。”

    李京晟用了一个陈述句,仿佛在给自己洗脑什么。

    李怡安笑容更盛,像一只用言语蛊惑人心的妖精。

    “是呀,二哥哥,不是我做的呀,当时我们就走在一起,是不是?”

    少女摩挲了一下用上好的木材打好的棺材,钟青阑的尸首不在这里。

    “难道你怀疑我吗?”

    李怡安转过身,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门外的风鼓吹着脆弱的祠堂,窗户里有风漏进来,吹的满堂烛火飘摇。

    “你是谁。”

    那个模糊的影子顺着目光被投射到李怡安的身上。

    李京晟愣神的瞬间,少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身边。

    那张脸上的五官拆卸拼凑,模糊的身影渐渐清晰。

    就在他伸手即可触碰的真相后面,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我是怡安哪,二哥哥糊涂了吗?”

    青年一个冷颤,把那只即将要抚摸上少女脸颊的手掌抽回。

    少女咯咯笑起来,像一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他真是疯了才会把眼前这个疯子错认成那个人。

    “对……”男人自嘲似的笑了笑,低声道:“你是怡安啊。”

    “夜里风凉,二哥哥可千万不要着了风寒。”

    少女擦身而过,古旧的木门再一次打开的时候,女孩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了许多。

    “二哥哥,今夜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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