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到了?”
“就到了。”
李怡安忍着脚底打颤的功夫走下马车,范舒颜一路上叽叽喳喳的,没给她插话的机会。
不知道她到底哪里来的自来熟,虽不招人厌烦,但也令人难以招架。
女孩欢心雀跃地掀开帘子,路对头迎上一张她最不愿见到的脸。
“范舒颜。”
转身就跑的少女停住脚步,略僵硬的转过身,挤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好巧呀,钟先生也来逛花楼?”
“胆子大了?郭先生的课,你这个月逃了五回有吧?”
男人一身西装,银制的单片眼镜框为他添了点书生的气息。
李怡安仔细打量着,抬眼却触及对方相撞的目光。
少女连忙低下头,对方的嗓音又幽幽地飘过来。
“别人秋日长膘,你倒有意思,吃饱了撑的长胆子,逃学逛花楼,还真有你的。”
“我这是劳逸结合,劳逸结合呀先生,”范舒颜搜肠刮肚地找理由,一拍脑门,道:“这是我表亲的妹妹,这几日才来栎阳,父亲要我们多亲近,才叫我带她逛…不是,叫我带她熟悉熟悉地界。”
范舒颜似乎犹嫌不够,添油加醋道:
“我这位表妹心里仰慕先生已久,做梦都想上先生的课呢……”
“熟悉地界?”男人似乎被一打语无伦次的话给糊弄笑了,遂打断道。
他抬头望望花楼的牌匾,又看看范舒颜的脸,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若是熟悉地界能熟悉到花楼里,想必这花魁赌徒中不乏见识广博之人,能替的了郭先生满腹经纶,为范小姐舒情解惑。”
这位钟先生长得温润如玉,和他的语气倒十分割裂。
李怡安想扯扯范舒颜的袖子,不想却摸到了对方直抖的手。
对方显然没打算放过李怡安。
“可惜了,花楼可没有钟某的课开堂,表小姐远道而来,怕是要败兴而归了。”
男人的目光在李怡安身上打了个圈,复又开口:
“好在范舒颜这周还有我的课,不如到那时再让我好好瞧瞧表小姐的“仰慕”。
男人轻轻笑了一声,招招手,带着身后的小姑娘屁颠屁颠儿地跟着走了。
范舒颜才松下口气,不料那人杀了个回马枪,回头叮嘱着说道:
“范舒颜,我的课你要是逃了,明年你也不要想着回书院了,呵呵……”
天爷啊。
李怡安不解地看着旁边的一朵小桃花脱水蔫了下去。
“他是谁?”
李怡安已经熟练使用范舒颜百科小课堂。
“钟宁意,钟家的大爷,喜欢把所有人当成狗,他自己当主人。”
“我是说他身后的那个姑娘。”李怡安好笑道。
“哦,啊?”
范舒颜踮起脚瞄了一眼,回神道:“钟大爷的忠犬,最顶级的那种忠犬,兼职跟班和打杂的。”
“蔡家最小的女儿,我想想啊,名字我倒是记不太清了,性格嘛不甚清楚,实在没打过几个照面,不过长得还算标准~算个木头美人。”
“性格木讷?”李怡安望着两个人的背影。
男人的步伐快而坚定,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抱着一打笔墨书帛跟的着急,匆忙间还掉了几卷。
“嗯~嗯。”范舒颜摇摇脑袋,抱着手深沉道:“是个哑巴。”
“哑巴,不会说话?”李怡安皱眉。
“难不成你还见过会说话的哑巴?不过在栎阳这地界,不会说话不如根本不会说话。”
范舒颜发现李怡安在这种事情上倒是较真的可爱。
“她是装哑?”
“那还真不是,她是真哑巴。”
女孩一转头,只见李怡安已经奔向了另一头。
“等一等,你的东西。”李怡安叫住钟宁意身后的人。
男人先回过头,跟在他背后的少女差点撞上钟宁意的肩才一个急刹车停下来。
栎阳福街上,四个人一前一后站的分明。
蔡延今没有穿夸张的裙子,一身浅蓝色的大襟袄配深色半身裙,编着乖巧的麻花辫,一眼看来还真是乖巧的模样。
她起先犹豫了一下,先抬头看了一眼钟宁意的脸。
后者沉默的看着她,没有准许,也没有阻止。
蔡延今径直走过去,接过李怡安手里剩下湿的不能辨认的稿纸,回头对着两个姑娘笑了笑。
“走吧。”李怡安气喘吁吁地跑回范舒颜身边。
“你都跟小哑巴讲了些什么?”范舒颜笑着问道。
“没什么,帮她捡了点东西。”李怡安垂眸,似乎是在思索什么。
“呦,范小姐又来了呀,不知这位是?”
一个穿着艳紫色旗袍的女人摇着羽毛扇扭着腰迎上来,她画着看不清五官的浓妆,笑时眉眼弯弯,很讨人喜欢。
“表亲家的女儿,今儿第一次来。”
范舒颜挡在李怡安前面,像个护崽儿的老母鸡。
“嗨呦,天爷呦~雅间贵客两位~”
栎阳第一花楼,沁阳饭店。
只听范舒颜吧啦吧啦讲着还没有实感,真正走进来却像是从人间真真落到了另一重世界。
最前面的只是普通饭店,楼上的赌坊和花楼才是重头戏。
奢靡重工的水晶吊灯横挂在挑空的穹顶上,楼上层层叠叠的丝绒帷幔隔出一间间雅间,从楼上可以轻易看到楼下戏台上唱曲儿唱戏的和一众人等,一些位置甚至可以把整个花楼都一览无余。
楼下随意摆着一些酒水和桌椅,上了楼的才是真客人。
雅间里的布置简单大方,檀木茶几上摆着一棵矮子松,两把红木宽椅配软垫,走廊里则摆了些瓷器古玩,轻易看不出价值几何。
李怡安不太懂布置,只是花楼里似有若无的一股香味吸引了她的注意。
范舒颜在前头走着,表情如常,幽暗的烛光顺着雅间拉开的帷幔有一搭没一搭地照在她脸上。
楼下的好戏似乎开场了,细碎的呼喊声和喝彩声被抛上来。
等到两个小姑娘落座,全场的气氛正好被推向最高潮。
场上原本跳舞的舞娘们折腰分成两列像海浪般朝着两边散开,抽丝般退下舞台。
音乐戛然而止,几秒钟的停顿里,深红色的帷幕被人用力扯开,像是撕破什么枷锁。
露出幕后的女人一身白衣,开叉的裙摆下一双纤纤玉腿肌肤胜雪。
她背对着席上的所有人坐着,只微微侧身露出一点笑颜。
浮夸的项链手镯她统统没带,一对深绿色的翡翠耳环如同一点春色点缀在雪水之中。
那是一种纯粹的,未经雕琢的美。
李怡安看着范舒颜看直了眼睛。
紧接着,台下的舞娘纷纷跳上台,将幕布合上,如同精心包裹一件礼品。
有白色的碎屑缓缓从空中落下,空气中的香味似乎更重了一些,李怡安伸出手,接到了零星几片梨花花瓣。
少女揉着那些月牙色的,娇嫩的花瓣,歪了歪头,突然捂着嘴,强忍着咽下了喉间弥漫的血腥。
李怡安听到周围的雅间纷纷有人举牌出价,摸黑走出了雅间。
离开沁阳饭店,古怪不适的感觉减轻许多。
李怡安撑着树,眼前突然出现一只手,捏着一方青色的手帕递上来。
李怡安顺着那只手看上去,看到了一张意外的脸。
“很意外?”钟宁意似乎洞察到了她心中所想。
少女不知该不该接,看清来者是谁时倒往后退了几步。
“那么怕我?范舒颜对你说了什么吗?”
男人觉出了些许态度,把手帕塞进李怡安手心。
“没有。”李怡安答得飞快,过后才反应过来有些欲盖弥彰。
男人不置一词,倒是笑了笑,这一笑缓和了不少李怡安和对方独处时的变扭。
“表小姐瞧着实在眼熟,可是家里也有人在书院里念过书?”
“范舒颜就在里面。”
两人同时开口,过后两个人都忍俊不禁笑起来。
“我不是来找她的。”
言下之意很明显了。
“找我?”李怡安疑惑道。
“菖蒲书院和这儿就隔了一条街,你一来,兴师动众的一大堆人都涌来了,想关起耳朵看卷书都困难。”
“一堆人?”李怡安听不懂钟宁意打的哑谜。
“过会儿你就明白了,”钟宁意抱起手,眼睛瞟向别处,“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李怡安反应了一会,诚然道:“家里人都从商,没几个读书的,钟先生要是想找人,恐怕要扑个空子了。”
钟宁意似乎就是在等她亲口说出这句话。
下一秒,男人悠悠脱口而出:“那你有没有兴趣,来做我的学生?”
“小姐!”
春华从前门跑来好一段路,跑的她上气不接下气。
“外面……外面来车了。”
“这么快?我不是叫你用过晚饭再叫车夫来接吗?”
范舒颜诧异道,刚刚激动的兴致被搅乱了,眼下生了点闷气,她环顾四周,才发现李怡安丢了。
“是…是李家的车……”
春华摆摆手,好不容易顺了口气把下半段话给说完。
天爷啊,李家的人怎么来了?
范舒颜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所以她是掳走了什么高门贵女吗?
“小姐别慌,怡安小姐已经被接走了,只是走的匆忙,没来得及和小姐你道谢,特意寻我来的。”
“走了?”
春华点点头,似乎很疑惑的样子。
“没事…没事…走了有走得好,来陪你家小姐看人跳舞。”
范舒颜大手一挥,把春华揽到身边,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想通,遂全都丢在一边。
另一头,钟宁意走后,李怡安拿出那方手帕和纸条,纸条上的字已经被洇花了,却依稀能够辨认。
盈盈月光下,仿佛有淡淡的梨花香味扑面而来,李怡安还以为是错觉。
少女抬起头,那是一颗早已枯死的梨花树。
“你叫什么名字?”少年挂在梨花树上,动作间扰了一树梨花香。
“你在和我说话吗?”粉团子一样的小女孩坐在石凳上,她刚才打翻了茶水,洇湿了父亲的书,正被罚着抄经。
“这里没有别人,少年随便折了一枝梨花,对着女孩比划。
“阿爹说不能随便告诉别人自己叫什么,你阿爹没有教过你吗?”
“我没有名字。”少年沐浴着阳光,接着从树上翻下来,“我娘说我出生那天下了好大的一场雪,于是大家都叫我阿凛,别人都有名字,就我没有,你难道也没有吗?”
“我的名字……不好听。”女孩糯糯的说着,把头埋到纸上,好像不是很想理会这个问题。
“送你。”少年松手,将那枝梨花留在女孩书案前,他坐在桌上,低眉看着小姑娘写的歪歪斜斜的字,嘴角似有笑意。
“不许看!”小姑娘被惹怒了,趴在桌子上,一副防御的姿态。
“花也送你了,真的不打算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少年转过头,是真的忍不住笑出来,因为她趴在了未干的墨水上。
“是你硬要知道的,老爷爷为我拟了个字,取的可都是特别特别好的意思!—————”
一阵风突然从远方吹来,吹的整树梨花翻飞,花瓣尽数扑向大地,吹的姑娘发丝凌乱,连带着句末的几个字飞向天空。
少年温柔的伸出手,指腹的梨花抹上女孩的脸颊。
“———————。”
“阿凛。”
李怡安站在原地,口中无意识的吐出两个字。
字条掉在水洼中,彻底作废。
大段的记忆涌入她的脑海,又像起伏的海浪,浪潮退去后的无限空虚替代了那些画面。
最终留下来的,只有这个无所谓的称谓。
阿凛。
是谁呢?
李怡安迈步走出门槛,那种冷冰冰的气息片刻从身体尽数剥离。
书院外的栎阳福街已经灯火通明,远处聚集了一小波人群。
少女抬眼,瞬间注意到靠在马车边高大的青年,周围小摊的灯都支起来,一幢一幢的房子仿佛一只只巨大的灯笼,打在他脸上暖意融融。
四处车水马龙堵的水泄不通,唯独他寻的到一处空闲。
华贵的马车不稀奇,稀奇的是李家的标识,那朵鸢尾花形的徽章几乎很少出现在栎阳城里,却几乎没人识不得这朵花的象征。
蓝紫色的花,花形摇曳,花蕊含着点点白晕,周围由镏金过渡,雕刻着一条吐着芯子的蛇。
李怡安看到了他,自然而然地,青年也看到了她自己。
男人熟视无睹周围的目光,径直走到她身边。
少女站在台阶上,却没比男人高多少,李京晟垂眸,耐心的系着披风的绳结,那种消失太久的温暖又重新包裹住了李怡安,而对方安静的系着漂亮的蝴蝶结,一副熟练的样子。
李怡安摸了摸披风的绒边,那朵殷红色的芍药绽放在她手边。
“怎么是你来了?”
“不满意?”
李怡安偷偷瞄了一眼李京晟的脸,青年仍保持着手上的动作,那双灰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一个方向,精巧的蝴蝶结系好了,他又理起披风上的兜帽。
“怎么会呢,哥哥…”
“父亲叫我来接你回家,问你时候不早了,要不要回去吃饭,他说,你要是想来念书,和他说一声就是了,用不着偷跑出来。”
李长宏都知道了?
想来钟宁意来找她,一定是知道了她的这些事,难为他还替她遮掩。
李怡安一个头两个大。
青年的目光下移,他的手还虚虚环在女孩肩上,距离有一点危险。
少女仰视他的眼睛瞪的老大,男人将自己的语速放缓放慢,似乎是确保自己的每一个字都精准的被李怡安的耳朵收听。
“哦…”李怡安的表情有些落寞,装可怜嘛,她从小就是惯手。
“怎么了吗?”
李京晟站在那,他今天穿了一身军装,来接她前不知去干了什么,扔在人堆里也格外扎眼。
“我想吃那边买的梨花糖糕。”少女指着那边的摊子,摊主是一个老公公。
“吃了就回家?”男人转过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问她。
李怡安不说话,笑着点点头。
青年应了,朝小摊走去,少女沉默地注视着男人的背影。
“这位客官,哎,啊……官儿爷!要来点什么?桃花,梨花,杏花饼,都是春后就酿好的蜜,煎进这酥饼里啊美容养颜,好看还好吃,最适合送亲戚婆娘了!”
“梨花糖糕来两斤,多少钱?”青年低头从口袋里翻出皮夹。
“买给婆娘的?听阿公说哎,女儿家最爱吃这甜甜酥酥的东西了,你买给她,她准高兴。”老人一边称一边装,闲下来还不忘和客人闲聊。
“不是,给我妹妹。”
李京晟只反驳这一句,不打扰阿公的好兴致。
“十八元三,你们兄妹感情真好啊,”老公公对着称笑嘻嘻地念到,“今天赶上我婆娘过生辰,我这马上就收摊了,给您赶个整,收您十八元。”
青年索性抽出一张百元钞递过去,一边接过老人手里的袋子。
“哎…哎!官爷,你拿多了,没有这么多。”老人拱手就要把钱还回去,可男人已经把皮夹收起来了。
李京晟提着糖饼,灰色的眼睛好像一点点升起了温度,“婆娘过生辰多喜庆的事,您就收着吧。”
老人拽着票子,脸上有些局促,李京晟多瞧了他一眼,低眉,将摊上剩下的几盒鲜花饼装进袋子,又翻出皮夹,把钱塞进老人手里。
“这些我都买了,您早收摊回去吧。”
“这……”老爷爷在寒风中无措的像个孩子。
李京晟不知道多说什么,愣了愣,拎着袋子走了。
“买个糖饼把自己卖掉了?买了这样久。”
李怡安偶尔也会觉得和她这个二哥哥聊天也挺有意思的,他们撕破了脸皮,之后还要装亲密手足,可惜她这二哥哥没去戏台班子里唱戏,一天一个模样可太新鲜了。
女孩随口打趣道,活像只在饿虎头上不知死活瞎蹦跶的兔子。
青年掀开帘子,打眼瞧见车上的少女坐姿乖巧还有些惊讶。
“以为我跑了?眼睛睁那么大。”李怡安似笑非笑,手里盘弄着一条枯枝。
“你跑了也是情理之中。”男人吃瘪,他的确这样设想。
“怎么先上来了,外面很冷吗?”李京晟卷着冷意跨步迈进车厢,把重重一袋东西丢进少女怀中。
李怡安被这一大袋糖饼给砸晕了,有钱也不是这个花法啊。
“还好,不过我喜欢暖和。”少女从袋子里翻出五六盒糕点,就差找到想要的东西。
“钟宁意和你说了什么。”
青年的目光从车窗外拉回来,看着少女正埋头苦找,长长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侧边照明来的烛光。
李京晟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将柔顺细软的发握在掌间。
他常年练剑,手上浮起的薄茧却像是忽然被一根羽毛轻柔擦过,没有重量,却难以忽视这样的感觉。
“没说什么。”
少女终于在袋子最低下找着了梨花糖饼,她掰开一块丢进嘴里,一点也不想和身边人分享,鼓起腮帮子就含糊不清地回答。”
倒真像只兔子。
青年松开了手,那缕发丝就轻飘飘地贴回到少女脸边。
李京晟像是触碰到了什么滚烫的物件,双手交叠放在膝上。
男人侧目看过去,似乎不满她交出的答案。
“钟家的水太深,你少掺和,小心引火上身。”
他本以为一个钟青阑够她安分两天。
“那李家呢?”
李怡安反问,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花饼,属于梨花的那种清香在咽喉里弥漫。
两个人适时的沉默,车厢里,只有烛光飘摇,那截长长的红蜡烛,一滴一滴蜡油流动凝固。
李怡安本以为她的这个问题早就石沉大海了。
马夫喝停了快马,马车停下来,车夫在外头恭恭敬敬地喊道:“二少爷,到了。”
男人先一步起身,掀开车帘,刺骨萧瑟的冷风刮着李怡安地脸生疼。
“有我在李家一日,我保你全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