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姐早。”
李怡安睁开眼睛,眼眶里的干涩感让她止不住地流泪。
巨大的水晶灯在天花板上左右摇晃。
她还是不习惯在这里醒来。
梦醒过后,恐慌的余悸敲动着心脏,李怡安深吸一口气,一滴汗顺着额头顺势掉在被褥,晕成一小点水晕。
她转过头,一张亲切的老人的脸映入眼帘,把她的心跳吓漏了一拍。
“小姐早上,哦…”老人满脸歉意,他想了想,换言道:“下午好。”
“你是?”李怡安把汗湿的发捋到耳后。
“老奴是李宅现任的总管事,小姐可以叫我李钱枫。我还同时任职二少爷的随侍管家,不过只听二少爷的安排。现在来伺候小姐起床。哦,少爷还吩咐了,说小姐的手不要再伤着了,否则留疤之后很难痊愈。”
李怡安揉了揉纱布,斜眼看过去,只见老人抱着一身长袍,以绒面作底,上头绣了几朵鲜艳的花儿,样子不像是给男人穿的。
也对,若是她有个好歹,无法交代的是整个李家。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李怡安坐起来,捶捶腰背。
记忆止步在昨晚那个江湖医生喂完她几颗苦涩的药丸,转眼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她应该还睡在她自己的那间院里。
李怡安伸开腿,几个围在她身边的抱枕就啪嗒啪嗒地掉在地上,掉下去的声音吸引了李怡安的注意。
李钱枫退了几步,没有被掉下来的抱枕砸到,他笑看着李怡安,目光慈祥的仿佛冒着氤氲热气儿。
“未时了,三小姐。”李钱枫回答她的问题,递给李怡安温温热的湿毛巾,示意她擦汗,讲话时语气温和。
二少爷的管家,李京晟?
李怡安环视周围。
这个房间的装潢明显和其他几个房间都不一样,更加铺张奢靡。
主家的房间也分主次,小主子,大主子,一节一节的关系攀上去,自然有好有坏。
什么药能吃到这儿的?
李怡安努力回想,她跟着钟青阑扑下水之后的记忆全都很模糊。
她做了一场噩梦。
梦里有一双眼睛黑的发亮,像一把利剑,仿佛可以截断这世上的一切不堪。
李钱枫见少女发起了呆,挠了挠头,笑着解释道:“这儿是二少爷院里的偏房,小姐落水受了风寒,不好挪动,怕再受颠簸,老爷说,早上的请安就免了,睡到几刻都随您。”
李怡安揪着那件盖在她身上的狐裘大衣,整张床也就它被赏脸没被踢到床下。
墨色的狐毛毛色水亮,是有价无市的好宝贝,这种贴身的衣服少不了要沾染上主人的气味儿,她喜欢那股似有若无的味道。
没有湖水的腥味,整个房间里,这个小小的一角都满是干燥温和的草木香,让她反胃的症状好了些。
她醒来头晕的反常,在人眼皮底下也不好溜回去拿药,只好扶额,装作很难受的样子。
“二少爷现下应该正在书房理事,小姐…小姐?”
“小姐若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医生还候在外面,对了,温补的药还温着,小姐要喝吗?”
管家神色关切的询问倒让李怡安不好拒绝。
“多谢钱管家好意,可惜我还有些事在院里没料理,晚些叫青黛来取药如何?想来二少爷院里的东西都是极好的。”
李钱枫听后表情却有些犯难。
“二少爷吩咐过了,说小姐日后日常起居都在偏房,东西清早已经搬来了,过午报了老爷,老爷也点头了。”
李怡安愣了愣,怀疑自己耳朵出了点问题。
她一个待嫁的姑娘和自己哥哥住一起,李长宏还点头了?
看李怡安的神色,李钱枫不禁心疼道:
“三小姐不必忧心,少爷院里的侍卫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少女听的没头没尾,仔细询问,才知道她昏睡了两天,头一天早上有人偷偷摸摸的在她房里翻东西,被抓住之后一审,竟然是齐鲁认的干儿子。
第二天早上齐鲁就被发现暴毙在门前,倒是好一招借刀杀人。
“那日后多有叨扰,”李怡安讪讪地笑了笑,无奈装傻,“劳烦钱管家替我同二少爷道声谢。”
李钱枫一听这话,顿时觉得眼热,连忙应好。
李怡安觉得事有蹊跷,看着李钱枫心情正妙,开口试探道:“我听说二少爷院里有间橘亭,那儿的厨子手艺一绝,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口福。”
李钱枫笑的跟花儿一样,扬声道:“有的,有的,等会我就叫人送吃的来。”
“不用麻烦,”李怡安神色平平,“我能自己走过去。”
“三小姐风寒未愈,不用劳动您跑一趟了,少爷还说,以后早中晚都会有人送餐食来,小姐安心休养便是。”
李钱枫摸了摸下巴,按照记忆中二少爷吩咐的一五一十说给李怡安听。
这话说给别人听没什么毛病,在李怡安耳朵里却变了味道。
“是吗,二哥哥安排的周到,我倒是得了闲,什么事也不用操心了。”
李怡安也跟着老人笑。
等到李钱枫离开,女孩才从床上跳下来。
门外站着两个侍卫。
和她猜的没什么出入,说是养病,实则软禁。
李家发家早,旧宅子在终岁山上,坐北朝南是个好风水的旺地,可惜交通不方便。
如今的主宅是迁过来的,装潢都偏向西式,带有租界浓烈的欧洲风情。
李怡安看了两眼屋内就收回目光。
她的这位二哥哥是个妙人,连软禁的设施都安排的妥当,屋子里没有一点尖锐的物品,连桌角都被包好了。
李怡安靠着屏风,将胳膊上黏腻的里衣褪下来,露出的一截臂膀白嫩如藕,却吓人的密布着针孔和刀疤。
温暖的日光透过屏间的缝隙照上少女的脸,灰扑扑的虹膜在洗涤下透出几乎纯净的白。
她简单换好干燥的衣物,将那些新旧交叠的疤痕藏在阴影里。
她不确定李京晟和那个医生有没有看到这些,李怡安瞄着被棉纱缠绕住的手掌,心底异样的感觉层层蔓延。
动作间李怡安想起一个人。
钟青阑。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哭成泪人还勉强微笑的小姑娘跳进她的脑海,少女猛的甩了甩头,低头将绒袍披在身上,动作马虎地系了个松松的绳结,衣服意料之内的合身。
在发现钟青阑不见了之后,钟洞民,钟老爷子,几乎是第一时间叫停了宴席。
钟青阑是他最小的女儿,老来得女,自然什么都宝贝一些,大家索性也就没当回事。
除却钟青阑以外,钟家还有两个嫡生孩子,大哥钟宁意,二姐钟青逢。
大哥很有抱负,年纪轻轻就出了国门读书,倒是这个二姐,似乎同李家的大公子哥儿好上之后,就忽然音信全无,问起来,钟家也对此闭口不言。
钟家这个最小的女儿才是真真活在消息里,幼年失踪,传说病入膏肓,重新回到钟家也几乎不在白天活动,都说活成了一只小吸血鬼。
不知这次钟家又是怎样的情形,大家个都爱看个热闹。
有人突然跑回来,气喘吁吁地说钟青阑带着一个人去了河边,那人好像还是李家新接回来的三小姐,钟洞民的表情唰的变白,又气的发紫。
老爷子封锁了沿着终岁山和天池附近所有的岸口,那湖中的浪却大的出奇,半天都没人敢冲下去救。
天池虽说起名为池,本质上是个不大不小的湖泊,里面装的可都是死水。
今日虽然赶上了这样一个大风天,可是浪大的也有些离奇了。
若是李家的人在这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苍白的记忆爬上钟洞民脑海,吓出了他一身的冷汗。
他赶紧用脚踹下了几个猫在他脚边的仆从下水,不论怎样,钟家不能在这个节骨眼折了李家的姑娘。
这头的船刚下,眼神好的侍从就赶忙来报,说钟青阑的船翻了。
钟洞民脚一软,跌在其他人身上猛掐人中,恍惚间好像看到了他的太爷爷和钟家其余列祖列宗。
他抹了把眼睛,总觉得两眼一摸黑,可再认真看看,来的人正是李家的二少爷。
妈妈呀。
钟洞民晕了过去,吓得又是一堆人下跪磕头。
李京晟长身鹤立,墨黑色的狐皮斗篷拖在地上,那双灰白色的眼睛只是斜着瞧了一眼,似乎能把人的神魂都勾去。
他盯着远处被云雾彻底遮盖的终岁山,又低头望向涌动的天池水,蓝绿色的水波疯狂翻涌。
他的心被一股奇怪的力道攥住了,让它无法自由的跳动。
在这活下去的可能性有多大?
李京晟知道答案。
如果她死了,那么联姻派还需要重新挑人培养,可是联姻派真的有那么多时间吗。
或者,李家还能给他们那么多时间吗。
如果她死了,如果不是实干派的手笔。
如果,如果。
夜风彻骨地从空旷的地方吹过来,风力遒劲,青年身后的女眷们被吹的花枝乱颤。
除却那些权宜,男人的心绪仍然无法安宁。
李京晟仍站在那,像一颗孤独的松柏。
十几艘小船被派下去捞湖中的姑娘们,海草和石块不断被打捞上来,紧接着一截青色的布料随着网兜的翻转掉在地上。
李京晟抿唇,浑浊的血丝爬上眼角。
钟洞民从临时搭起的小蓬下醒来,一眼看见洋红色布料拼就的帷帐,还犹在梦中。
他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穿好鞋袜,看见不远处的青年正有条不紊的指挥人打捞,源源不断的仆从赶来替换船上工作已久的人。
这些人里掺杂着李家的兵,家仆哪见过真正的练家子?碍于军威,大家表面都卖力的干着。
直到钟青阑那张失去血色的脸浮上水面。
钟洞民一来就见到一张起伏的白布,他发出动物般的悲鸣,呜噜噜的叫声从他的喉间跳出来,他啪唧一声跪在地上,颤抖着双手掀开白绢,躺在那了无生气的,正是钟青阑。
中年男人将白布盖回去,像拼命挽住泥沙一样抱住了无生气的女儿。
钟洞民悲伤的神情感染了旁观的人,周围的女眷不约而同地朝后退了退。
另一条船从湖心驶回,船上的人是青年的亲卫,一支由他父亲拉着他的手组成的铜墙铁壁。
从船上下来几个人,支支吾吾地没说话,李京晟顿时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青年一把扯下身上耐寒厚重的狐氅,一点犹豫都没有就钻如水中。
无论是联姻派也好,实干派也罢。
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几个侍卫愣在原地,过了一会,一只手撑着湖岸,送上来一位姑娘。
大风天,浑浊的水下冰冷刺骨。
没有人知道二少爷是怎么做到的。
青年从水中上岸,几个下人捧着狐裘作势要披在李京晟身上,男人摇头拒绝。
李京晟把少女放在地上,咳出几口水之后李怡安才重新有了呼吸。
青年背过身,遮挡住其他人的视野,厚重的狐氅胡乱将她整个人都包进去,连脚背也捂暖了一同包好,就是手法不太熟练。
一截细瘦的手腕杨柳似的挂在身后,他小心的放回她怀中,摸到了脉搏上斑驳的痂。
“叫下去打捞的人都不必忙了,领了赏钱回去喝顿酒,暖暖身子,”李京晟偏头和留在那问话的侍从交待着,“剩下的人,回府。”
李怡安无意间瞟见洗手台上挂着的湿毛巾,只见毛巾上的泥点已经干了,剩洗盥池上还淌着泥痕,她好奇的拎起来,又丧失了兴趣似的丢掉。
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李怡安走出卫浴,又坐回床边。
房屋里弥漫的草木香,让人无路可退。
那个人看起来不经常住在这里,他看上去是这样的人,只会在书房将就的人。
窗外阳光正盛,门后有侍从细碎的脚步声。
少女踱步到书桌前,倒谈不上她有多好奇,只是屋子里一共也没多少东西。
桌上的东西摆放很是杂乱,搭了一半的扑克塔堆在角落,几张合同,随处可见的笔和乱插书签又晦涩难懂的文学书。
她随手翻开一个文件夹,写的尽是简报,李怡安多看了几眼就扔在一旁,她又捡起下一个,这个匣子里的东西却没比上一个好多少,但她看懂了几个字,土地转让。
李家真的迎来了这个艰难的冬天,而且比外头传的严重得多,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如今名下挂着的已经没什么实产了,大部分的产业也被变卖出去。
和她了解的动作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什么东西在掏空这里,促使这十几年来,李家疯狂的抛出从前滚滚生财的家业,扼住自己的咽喉,平缓的步入消亡。
李怡安打开剩下的文件夹,一个陌生名字横贯了大多数合同,占了大头。
三树实验。
李怡安皱眉。
那些逐渐愈合的伤疤好像又裂开了,血和肉溢出来,裹住她,不让她前行,李怡安又一次想剐开手掌上的痂,可这一次她没有成功,因为她只碰到了抵抗在伤口上的,柔软的棉纱。
让人窒息的污水又涌上来。
“少爷,钟小姐的葬礼被安排到了下月初五。”一个年轻人敲了敲门,得到许可之后推门走进书房,只见一左一右各坐着两人。
钟青阑落水身亡那晚过后,钟李两家默契迅速的接受起了这个事实,再没有人称她为李二夫人,都改口叫起了钟小姐,年轻人很识趣。
“这么快?”靠在书架旁的男人微微惊讶,看向了坐在窗边的青年。
窗边的人不答,倒给了他自导自演的机会。
“阿晟,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是个负心汉。”蔡延年斥骂着,一口咬下半个香蕉。“要知道有今天,我早该多骂骂你,好让你洗心革面。”
李京晟吐出一口烟,熏的让人看不清他的目光,等烟雾散去,蔡延年才看见李京晟怨恨的目光。
“知道了,你着手下去准备吧,”青年把头转回来,面色如常,又叫住抬脚出去的年轻人:“对了,给钟家备一份厚礼,葬礼结束后,告诉钟洞民,我要见他。”
年轻人抱着个簿子点头称是,一身西装革履,悄悄合上门出去。
等门落锁,书架旁太师椅上的蔡延年才收敛起了玩笑的样子,连挂在桌子上的腿也放了下来。
“你最近谨慎的不像话,今天突然叫我过来,所谓何事啊?”蔡延年笑着问道。
“钟青阑落水的事情,你怎么看?”
“略有耳闻,你想听什么。”蔡延年站起来,抱着手,半个脑袋靠在书架边。
“要打仗了。”
李京晟说罢顺便敲了敲烟斗。
“这么快?帝都的人没什么动静啊最近,你不会要告诉我钟家落水的事情没那么简单,全是你们家老古董的手笔吧?”
“不是。”李京晟似乎被这个猜想逗笑了,沉声道:
“我在查一些事情,已经有些眉目了,只是还差些东西,不过我想我要的东西,应该就在钟家。”
“钟家?”
蔡延年不解。
栎阳八大家,上四家和下四家,钟家排最末。
从前在穗沿做绸缎起家的,后来把自己套成了一个绸缎铺子的壳儿,实际上,提花缎珠光料,一匹匹鲜艳的布料下藏着一个个花苞年纪的孩子。
钟家为其他家族秘密提供这样的“货品”以换得庇护,是其他七家的“侍从”。
“我能想到的,你肯定也想完了,要怀疑钟家,我们没证据。”蔡延年自问自答道:“那破坟头地界,也就钟洞民这个老迷信喜欢。”
蔡延年口中的坟头意指的是终岁山,终岁山有峰岭,高峰下有百年冢,枫野坟场里埋的全是李家人的衣冠冢。
山前有铜花村,一村都是李家的守墓人,往上有铜花庙,从前是祈福渡魂的灵庙。
李家从前都是兵家子弟,而后脱胎换骨才成了如今家大业大的李家。
和其余几家从商从文的世家不同,李家是从省京帝都被驱逐到了栎阳,并且世代都被捆绑在一块四方的土地。
从前为家族而战的英魂,尸骨在故乡腐烂,留下来的碑文却刻在遥远的北方。
“谁说没有了?”窗边的人仰起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在他的颈动脉上有颗浅色的痣。
李京晟困倦似得眯了眯眼,再睁开的时候却没有看蔡延年,而是将目光转投窗外的风景。
今天是个艳阳天,为朴素的冬日添了点妆。
从这望下去,只有一个光秃秃的木廊,到了春天的话,上面会垂下来一簇簇紫藤花,可惜现在还不是看风景的时候。
一个毛茸茸的点闯进窗角,找了个舒服的依栏坐下歇息,刚好坐进他的视线里。
他看着那个脑袋,无意识地冷笑出声来,引来蔡延年怀疑的眼神。
下一秒,不速之客出现了。
“你为什么坐在这?”
李怡安抬起头,表情有些不屑的男人在她面前停步,略有玩味的弯下腰,他背着手,一股浓郁的梨花香扑的李怡安鼻子痒。
“你认识我?”李怡安把脸藏在绒袍里,一双灰色的眼睛眨巴眨巴,声音嘶哑。
“认识啊。”
男人站直,目光越过她,看向她身后那栋高楼的某一角,在看到李京晟时的脸时轻笑了一声。
“李家刚认回来的三,小,姐,久闻大名。”他外面套着一件深绿色的氅衣,倒是像只收羽的绿孔雀。
“你知道我叫什么,我却不知道先生怎么称呼。”少女偏了偏头,模样乖巧可爱。
“无名小卒罢了。”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突然伸手拍了拍少女的手臂。
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刻意了,女孩咬牙,猛的撇过头,撞见了对方玩弄似的笑。
“有缘再会了,三小姐。”
那人咬准了句末的三个字扬长而去。
李怡安沉下目光,手边多了一张纸条。
几乎是在那人消失在阁亭后的一瞬间,穿着淡粉色衣裙的女孩从另一头跑来。
比她的脸更先到达李怡安身边的,是女孩的声音。
“又给他跑了。”
满是朝气的女声急吼吼地冲进来。
李怡安把纸条收进袖口。
这人像是一道迅猛的风,横亘在两人中间,回廊两边挂下来的藤条好像也在随这阵风摇晃。
“你是?”女孩回过头,因为缺氧,红扑扑的脸像是孩童扑多了母亲的脂粉。
李怡安算明白了,对方根本没打正眼瞧到她。
“李怡安。”
“那是谁?”
这话把李怡安噎住了。
“管他什么李怡安吴怡安张怡安,我叫范舒颜,舒服的舒,容颜的颜。”
女孩不拘小节地笑了。
回想起在简报上读到的描述,李怡安偏头,再认真看了看站在她身前的女孩。
范家二小姐,品行端正,温婉淑良。
范舒颜个子高,长着一双标准的桃花眼,有饱满的额头和丰厚的嘴唇,她笑起来很有豪气,眼睛里闪着锐利的光。
哪里是什么大家闺秀,活脱脱一个小将军嘛。
舒颜。
李怡安在心里把这个名字念了一遍。
“他是谁?”李怡安看向那人消失的地方。
“你不知道?你究竟是不是李家人?李家的小六少爷,李呈彦啊,他六岁就被先生称为神童,十二岁入读菖蒲书院,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性情大变,书也不念了,改攻制药。”
没听说过这号人。
李怡安耐心记下,又提问道:“你同他有仇?”
“怕是整个栎阳都没几个和他没仇的。”范舒颜抱着手,似乎还没喘过气儿。
“听人说,上月是李六拐跑了我府上的莲绣,不知道给那小姑娘灌了什么迷魂汤药,回来就痴傻的不成样子,闲杂活计也做不了,连自理都困难。”
“那你还追吗?”
李怡安捏着纸条,手心出满了汗,身上却还是冷风穿堂刺骨。
“迷路了,你们家宅子真大,好像有我家十个那么大。”
范舒颜比划着,样子有些滑稽。
“我只是想求他要一问解药而已,至于跑的比兔子还快吗?我做人做了十七年,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敢做不敢当的无赖。”
李怡安刚想开口指方向的话咽回了肚子里。
“你不是李家人?这路你都认得吧?快带我出去,我中午绕进来,饭还没用呢。”
李怡安很想解释她也是个外来的,刚翻出来又伤了腿,可对着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最终含糊地应下了口。
“你不知道外头的那些传言吗?”李怡安走在范舒颜身边,礼貌的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什么传言?我前一阵忙着抓人,倒还不了解这个。”范舒颜有些迷茫的眼神佐证她不是在说谎。
“没什么。”李怡安摸了摸鼻子。
这条路越走越荒凉,她溜出来到现在,也不知道李京晟发现没有。
“你是三小姐?”
范舒颜点点下巴,好像终于对这张脸有了点印象。
少女揪着纸条的手猛的一松。
“我倒是听我三姑妈的外甥女的舅妈的叔婆说起过一嘴,说你回来那天下了好大的雪是不是?你还遭袭了!哦对!听人说你可厉害了,自己摆脱了刺客逃回来,还受了重伤……也还好嘛。”
女孩拍拍她的肩,从脑子里费劲地拽出一点东西。
李怡安仍微笑着,磨搓的手却停止了。
说法变了,完全不一样。
少女回过头,高楼之上的一扇扇门窗紧闭,像那个人一样沉默不语。
“李六…为何我从未在李宅听过他的名字?”李怡安面无表情的扯开话题。
“你刚回来,事有不清楚是正常的,他啊,就是个空名少爷……他父亲的……名号倒是如雷贯耳,李书严,听过没?”
李怡安点点头。
庶出的孩子,却是李家血脉旁支唯一足以伸手摸上权柄的人,这样的角色,没人会小觑。
可偏偏李书严是个软硬不吃的,来谄媚讨好的他看不上,送礼要挟的他也不怕,他几乎不与其他庶系兄弟联系,日日埋头于案牍,是个实打实的实干家,同时也是实干派首当其冲的代表人。
“他母亲的身份虽然鲜为人知,但家族嘛,哪有密不透风的墙。”
“李淑言,你年纪小,应该没听过,就连我也没见过呢。”
范舒颜有些怅惘地感叹道,眼睛里的光闪了又闪。
“传言他们是近亲结合,因此李呈彦才会被迫成为家族里不能正名的私生子。”
“李家旧案。你听说过吗?”女孩压低了声音,似乎在避开那些佣人。
“也对,我都是最近才知道,我就这么和你说吧,李家曾经掌权的另有其人,但因为什么原因,家族遭到了血洗,李淑言就是……”
听到那几个字,李怡安的视线渐渐模糊,她扶额,想稳住摇摇欲坠的重心。
一些陌生的画面浮上她眼前。
漫天的大雪,火光通天的宅院。
一个振臂高呼的老人,以及一些陌生又熟悉的脸。
刹那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怡安…怡安?你还好吗?”范舒颜有些担忧的看着她,自说到血洗那两个字,小姑娘看着就不太对劲,这会缓回来了,却还是让她后怕。
“我没事,就是前面,快到了。”李怡安指着前方,还好她的记忆没出错。
可刚刚那段记忆实在太过真实,所有的画面似乎都历历在目。
“你年纪小,听不得这些,我就不该多嘴说这茬。”范舒颜正色,李怡安才发现她严肃起来其实还挺有那么回事儿的。
她松开无意识扣捏伤口的手,幸好有纱布挡着,否则估计又是一场血肉模糊。
“让你担心了,你接着说,我可以听。”李怡安的笑缓和了一点紧绷的氛围。
范舒颜这才发现她笑起来比不笑好看多了。
她想开口拒绝,一阵蹙眉,似乎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于是接着讲下去。
“剩下的没什么了,李淑言就是那场案子里唯一的幸存者,她被李书严带走后就消失了,如今也没有人追查得到她在哪。”
“失踪?”
李怡安偏头。
“对,失踪。”范舒颜重复了一遍。
男人走上楼,还是同样的房间,只是那个人不见了。
几个抱枕掉在地上,冷风徐徐地灌进来。
大开的窗户,轻薄的纱帘随风飘动着。
风像猫儿一样扑过他的袍角,四处寂静无声。
依栏上躺着一件白色的绒袍,上面绣着鲜艳的芍药花。
老管家匆匆赶到,刚要开口却又停住了声音:“少爷……”
李京晟转过身,一身暗色的冬衣间,白色的那一小块布料尤为显眼。
“小姐,可算是找到你了,书堂里的先生说,您这月再迟到一次,他就要告诉老爷了。”
一个侍女匆匆从门外跑进来,出了满头的汗,样子很焦急。
李怡安搓搓手里的暖炉,感觉身上的冷汗被风吹了又干,暖和不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范舒颜翻了个白眼,“你就含糊他两句不成?说我肚子疼牙疼头疼什么的…”
“小姐…这个月的借口已经用完了……”
侍女低下头,好像借口溜出来的人是她自己。
“都撒了几个谎了,伸头也是一棒,低头也是一棒,大不了回去被老头训一顿,”范舒颜转过身,“春华,备车去后门,我等等就来。”
侍女有些犹豫,试探地开口问:“不太好吧小姐…老爷已经扣了你三个月月钱了…再带个人出去,小姐,不成呀。”
“那有什么?大不了给老头打几下手板,今晚不是说姜花魁复出?这次要是不去,下次复出又不知道要等几年。”
“快去,快去备车,不要叫我们家的车夫,要外头牵马的,多给点银子。”
“是…小姐。”春华不情不愿的答道。”
“我和你们家小姐逛逛,你们就不必跟了啊!”范舒颜大笑着说,惹得李怡安回头张望,却并未见任何人。
“哥,就放人走了?”房顶上,两个披着藏青色军袍的人窃窃私语。
“不然还用的着和你打声招呼?”阳淞皱了皱眉。
“那咱们还跟不跟了,少爷说了,跟丢了,我俩也用不着回去了。”阳雪哀声道,抽出一柄小刀着手就在房梁上磨起来。
阳淞趴在瓦片上,思索了一会,说道:“你先回去,把这件事告诉少爷,我继续跟,有情况,我让小难传信给你。”
小难是阳雪捡来的一只灰鸽子。
阳雪蹲在房檐上,有点不舍道:“那哥,你不要让小难飞太快,它翅膀刚治好。”
瓦上的男人在夜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无奈地说:“知道了,你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