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算时间，少爷应该就来了。
幼南看着少女的背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
自从大太太病了之后，少爷的话少了很多，变得容易着急也容易生气。
他不喜欢大太太生病，大太太被许多人围着躺在床上，看着很不好受。
他也不喜欢这样的少爷，却对现状无能为力，哥哥们都说他就是个小孩子，帮不上少爷什么忙。
“对了，老大马上就过来了，老大说他会带糖酥给我吃，小姐尝过前面三味斋的糖酥吗？要是没吃过那可就太可惜了。”
“哎哟，小姐，小姐？你睡着了吗？别睡呀，大太太说了，一直睡觉人会变成傻子，我不是说小姐是傻子，不是，小姐？你还醒着吗？”
“不想听戏，那小姐想吃些什么吗？卤鸡腿，酱牛肉？醉月楼里的醉鹅最香了。”
见那个背影一动不动，幼南走近几步，蹲在床头，犹豫半天也不敢伸手触弄。
可万一要是她睡着了，少爷急急忙忙赶来以为他撒了谎，害他的屁股蛋开花了可怎么好？
可见伸头一棒缩头还是一棒，不如挑个好说话的，这可是大太太说的，两害相较取其轻嘛。
幼南戳了戳女孩的背，只见那人猛地绷直了身体。
“小姐，我们来聊聊天吧？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也告诉我一个秘密，怎么样？”
见女孩没拒绝，幼南自顾自地讲起来。
“我其实不是省京人，我是少爷南边跑商时捡回来的。”
“有意思吧？一开始我也不相信，是大太太亲口告诉我的，大太太人很好，一定不会骗人。”
“小姐还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吗？大太太说，人不能忘本，所以，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非常重要，因为这决定了你死了之后要到哪里去。”
面前的背影挪动了一下，似乎是被话语打动了。
“我不知道。”
女孩的嗓音清冷，淡淡的留下了这几个字。
幼南仍不死心。
“那你的家人呢？朋友，朋友总有吧，以前的朋友呢？”
“……”
“我不记得，请你别再问了。”女孩转过身，口气中略有不耐。
幼南看着面前极近的这张脸，知道无论如何都是问不出什么了，只好作罢。
卧室很宽敞，幼南一屁股坐在地上，见女孩不理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指头。
真奇怪，少爷明明说了入夜之前会回来，少爷是个很少失约的人，别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少年转脸瞧了瞧窗外，夜色朦胧，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窗檐，淋湿了月亮，这阵雨过后，省京最近恐怕又要降温了。
“上次说的那个小医生，兄弟们该找还是要先找着，报酬什么的，照旧。”
男人捏着手心里的宝石，转了一圈又一圈，宝石的切角锋利，稍稍一用力握紧就会刺的手心满是红痕。
“段老板，那个姑娘不行吗？”
“没有，”段誉崇笑着答道，“我知道年下了，几位兄弟都想早点回家，这样，事成后，我再加双倍的报酬，当作是各位的车马费，如何？”
得了好处的男人不再多问，几个市井气息极重的男人从前厅出去，后脚一个小厮就从门后窜进来。
段誉崇收了脸上的笑容，把掌心的石头揣进怀里。
掌心的伤口愈合后留下了一条长长的痂，傍晚时分痒的叫人抓耳挠腮。
“少爷……”
“嗯？”
小厮连忙改口。
“老大，幼南说醉月楼里的那位醒了，叫您赶快去看看呢。”
段誉崇眼皮也不抬，语气也懒懒的，道：“知道了。”
“老大等等要出门？需不需要备车？外头这一阵下雨了，要多备件外套……”
趁小厮叽叽喳喳的间隙，坐在椅上的男人愁眉不展，似乎在思考什么。
“张思敬呢？他出府后去了哪里？”
“张博士……似乎没回家，拦了车朝着研究所去了，许是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吧。”
“老大…？那外套还要吗？雨天路滑，要不要叫个人跟着您呀。”
“不用了。”
椅上的青年站起身，眉宇间含着浓到化不开的阴霾。
漆黑的研究所，张思敬举着灯，拿着一串钥匙穿过一扇扇紧闭的大门。
夜深了，省京四处都是灯火通明的热闹，唯有这里连个人影也没有。
手中的钥匙一串一串碰在一起，驱散了幽禁带来的恐慌，发出的声音给了张思敬一点心里安慰。
他心中有一些疑问，需要曾经的自己来给他解答。
男人健步如飞，手中的煤油灯灯罩下火苗蹿动，这点微弱的光芒指引着他跃过一层层书架，透明的玻璃展柜里，纸质的资料袋发霉后和蜘蛛网一块吃灰。
他曾经也是这间研究所的一员，故地重游的滋味并不好受。
他的钥匙早已经交还，如今手里的钥匙实属一位旧友。
一扇铁门终于出现在眼前，三重锁扣无不彰显着这扇门后封存的资料多么珍贵。
张思敬长舒一口气，低头拧开门锁。
一打开门，灰尘和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
张思敬心下奇怪，难道在他来之前，还曾有人来过？
男人摇摇头，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拥有这把钥匙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他和当时的同事，现在还有这权限的，只有研究所所长。
张思敬走到一张书桌前，随便翻了翻桌上的资料，依旧是过去的研究。
如果他没记错，备份资料应该藏在某个书架下面，他曾经还做过标记。
因为年岁久远，张思敬的记忆有些模糊了，男人一层一层的翻找着，不忘把每层资料袋的位置恢复原样。
一袋全无标记的资料袋被男人碰落，张思敬回过头，一只和其他资料袋完全不一样的文件仰躺在地上，通红的封条有些刺眼。
他弯腰捡起来，颤抖着双手，胡乱的撕开资料袋的一角，泛黄的纸页如同开闸的洪水，从单薄的资料袋中掉出来，落进张思敬的掌心。
熟悉的字眼浮现，开篇的几个字就把张思敬拉回了几年前的暗无天日。
《抑制肝细胞衰老及促进肝再生，高表达Mx-SOD肝细胞模型的构建及应用。》
作者：张思敬，冯诚，姜何…
继承单位：省京省立第三研究所。
张思敬只匆匆看了个开头，再翻开下一页时终于愣在了原地。
备份资料被人撕走了，当时的实验记录以及数据通通消失不见，取而代之地是一叠本不属于这里的秘密文件。
《动物干细胞再生与器官移植成活率分析。》
负责人：冯诚。
《三树计划：亚体表现及其术后观察数据。》
负责人：冯诚
一连十几份非法实验报告，主要负责人的名字全部是冯诚的亲笔签名。
跟着这些报告后的是一页折叠起来的纸，摊开来很长，纸上的表格内填着毫无意义的字母，后面跟着毫无意义的一串数字。
张思敬花了一会理解了“动物”这两个字下的含义。
名单的背面似乎写了什么，张思敬把这张长长的纸翻了个面，随即再也无法平复心中的战栗，胳膊上冒起的鸡皮疙瘩接连掉在了地上。
猩红的字写的歪歪扭扭，无不透露出主人的癫狂。
快，走。
最大的两个字是这样写的。
背后似乎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那人走的很快，三两步就窜到张思敬身后。
男人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一声巨响在耳边炸响，张思敬眼前一黑，紧接着向前倒去。
雨夜潮湿，披着一身黑色雨衣的人握紧了手中的长棍，雨水一点一滴地从他身上滑落。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最近风声紧，货源紧缺，短时间内我没办法给你拉货。”
中年人愤愤地抱怨着自己近来的遭遇，完全没注意身旁那人的神情变化。
“谁说我约先生出来就只能谈生意？”
青年端起茶杯，慢慢吹去上面直冒的热汽，享受似地浅尝一抿。
他的动作缓慢而优雅，仿佛视身边的中年人如无物。
“那，那你托人来信说什么，有急事要商议，从栎阳过来那关口查的有多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费了好大一笔银子才撑过关口，之前那事闹得沸沸扬扬，你那个好弟弟，为了个姑娘，不依不挠找了我好大的麻烦。”
放在中年人面前的那盏茶水已经凉了，那人还是聒噪个没完，平白扰了周围一圈听戏人的兴致，怨声此起彼伏。
“嘘。”
长发青年转过脸，弯起唇角，伸出食指抵住唇峰，发出又轻又柔的一声，听的人骨头都酥了。
中年人切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安坐在椅上。
“这位名伶轻易可不开嗓，听说唱完这场就要从良嫁人了。”
靠在椅背上的青年慵懒地抬眼，在灯下美的不可方物。
中年人顺着对方的目光向下望，名伶一身红衣，唱腔婉转动听，唱词一句一句把感情带入其中，听的人悲从中来。
他在小小的戏台上左顾右盼，始终没等来他的情郎，最终跪倒在地，抱着情郎的衣裳抑郁而终，叫戏外人看着都跟着心碎。
“先生爱听戏吗？”
青年没移开眼，就这么随口一问。
“没兴趣。”
中年人抱着手臂，缩着肩膀，明显没心情闲聊。
“是吗？那真是可惜了。”
男人喃喃自语道，松手放下茶杯，瓷杯和木桌磕碰在一起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
最后一场戏落幕，雷鸣般的掌声在醉月楼里回荡，大厅内的灯适时熄灭，给足了观众回味细想的空间。
“先生有没有认真看过那个小姑娘的脸？”
身旁的动静消停了一会，黑暗里传来这样一句话。
“什么？”
中年人第一下没有听清。
他抬起头，目光与那人相撞，才想起自己刚刚说的话。
“那夜的雨那么大，又隔得那么远……”
中年人努力回想那日的场景，始终对和钟青阑一块掉下去的那个姑娘的脸印象不深。
“这个人先生也不陌生，或许还曾经有过几面之缘。”
长发青年自己给自己又斟满了茶，不紧不慢的说道。
“先生贵人多忘事，您忘了？李家太老爷大房生的儿子去得早，只留下了那么一个宝贝孙女。”
“你是说？”
青年弯了弯唇角，笑得更灿烂了一些，默许了中年人眼底的怀疑。
“可她不是几年前就死了吗？死了的人如何能再回来，你可别诓我，我虽然是年纪大了，头脑腿脚比不得你们这些年轻人机灵，也别当我好糊弄。”
茶壶里的水来回加了两三遍，泡出来的茶水浓淡刚好，清香宜人。
“我敬重先生，哪里敢诓骗？”
看对方言辞恳切，那番话的可信度在中年人心里翻了又翻，然疑团未消，他仍是满腹猜忌。
若真是李永清的孙女，为什么李家上下没有一个人认得出她，难不成人人都成了瞎子？
就算李永清退居幕后，台前也有李长宏那个狗腿的前赴后继给他卖命。
李长宏又怎会认不出她？除非不是不知，而是不报。
“我去见过李京晟了。”
那人又面无表情地丢出了一个重磅炸弹，惊的中年人一下子合不拢嘴巴。
他拍案而起，震的桌上的花瓶都跟着移了位置。
“李京晏！你怎么敢？”
中年人从椅子上跳起来，指着青年口吃了半天，那人却只是摆摆手，继续喝茶，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他似乎还在为他母亲的死耿耿于怀，一直在追查当年的案情。”
提起李京晟，长发青年的神情有一瞬间的落寞，转瞬之间又被他从脸上抹去。
“得亏他是个重感情的孩子，栎阳那帮人，恐怕都没几个记得当年的事情了，也对，痛不在自己身上，哪能记忆深刻。”
“李京晟已经查到地宫了，叫你的人尽快撤走吧。”
“我说的是这个事情吗？你知不知道，一旦让李家的人知道你还活着，当年的事如何再瞒得下去？我们苦心经营才有了今天，差点因为你的一念之差毁于一旦！”
中年人余怒未消，拾起面前的茶盏往地上用力甩出去。
茶水泼到了窗帘上，茶杯则没那么好运了，化作无数碎片彼此散落一地。
青年适时捂住了耳朵，脸上的笑容仿佛火上浇油。
“什么人呀，动不动砸东西骂人，有没有素质？”
楼下的抱怨声飘上来，落在中年人怒火间隔的寂静里显得有些可笑。
“先生还气着吗？这套茶具一套里还有六只，不如我叫人拿来给先生砸着玩如何？”
“你……”
尖酸的话语堵在喉咙里，触及到男人的笑容时又消失不见。
也对，他和他置什么气。
中年人甩了甩手，给自己找了个台子下，转身自顾自地坐回椅上。
“我当然知道，先生重视的，我定然更加珍重，先生担忧的，我定然更加担忧。”
“你知道那你还…”
“不亲眼看看如何分辨她是谁？”
只是没料到李京晟会追出来。
看来时过境迁，从前跟在他身后顽固不化的弟弟也会改变，真是新奇。
依照李京晟以前的个性，就算再怎么讨厌李长宏，也不会抛下重伤的叔父不管不顾，毕竟在李家，他还要喊他“父亲”。
青年换了条二郎腿翘起来，记忆回溯到女孩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时停下。
“不过现实远比我们想象的要有趣得多，”身旁那人似乎是没忍住轻笑出声，“至于李京晟，说我还活着，证据呢？他不会的。”
无凭无据的哑巴亏李京晟吃过多少，他都知道。
这个人一贯爱打哑谜，悄悄中年人在暗处翻了个白眼。
笑够了的青年突然正经起来，表情的转变叫人猝不及防。
中年人鲜少见他不笑的样子，同样的笑容看了十几年，早就习以为常了。
“说来还真有一件事要烦请先生去办。”
事情聊到这儿似乎才是正途。
桌上盖着绒布，摸上去手感很好，骨瘦如柴的一只手推来一张照片放在他面前。
等中年人看清照片上的人，心下又是一惊。
“下不去手？你们和蔡家的人素来不睦，这不是一个铲除异己的好时机吗？”
中年人不用细想就拒绝出声。
“我做不了，你另找别人吧。”
遭到拒绝的男人也不气馁。
邻座传来轻笑两声，笑声很轻，意味却不明，叫人不寒而栗。
台下的观众仍旧意犹未尽地沉浸在刚才的演出中，幕布落下，交谈声却没有停止。
“别急着拒绝我。”
那只手又伸过来，薄薄的相片旁附上了一小瓶不明物。
“这是什么？”
中年人紧紧挨着椅背，警惕的目光对准了黑暗之中的每一个角落。
“毒药。”
那人爽快的回答。
“先生好好考虑一下再给我回答也不迟，上一次我能帮先生坐上八大家的位子，如今的李家早已是空壳一具，我亦能助先生夙愿得偿。”
中年人眼珠子一转，心里的算盘打的飞快。
“怎么样，先生心里有主意了吗？”
“当然，当然。”
“恕我再多问一句，为什么是他？”
“谁都一样，他更合适罢了。”
“水至清则无鱼，”长发青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先生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吧。”
高台下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中年人有些好奇地注目于那，不想戏台上刚刚落下的幕布里爬出一个人，似乎是刚刚和名伶同台的戏子。
她满身是血，头上的钗镮还未解开，脸上的脂粉也没卸完，浑身上下用狼狈不堪形容都不为过。
“杀人了……杀人了！”
她颤抖着想要抓住人群中的某个人呼救，却处处求告无门。
中年人转头看向青年，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对方则回报以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颜。
对比脚下人群中的慌乱与骚动，更衬得这个笑容诡异无比，很难不让人猜测背后的含义。
“我还有事，先生喝口茶再走吧？”
长发青年站起身，飘荡的袍角下空空如也。
中年人礼貌的回避了目光，直到身后雅室的门被关上后过了许久，他才伸手摸到后颈上突起的鸡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