骗子

    “怎么是你来了,钟洞民呢?”

    是夜,酒店的霓虹灯招牌在夜空中闪烁,站在窗边一身西装笔挺的男人回过身,灰白色的眼睛里略参杂了一些不解。

    那场马会过后,李京晟私下着人约见过钟洞民,老爷子却推三阻四的不愿意来。

    他的沉默让钟青阑的死变成了一个彻底的谜团,这和他一贯表现出来的爱女心切实在相悖,就好像在惧怕什么。

    其实除却钟洞民,当时最接近钟青阑的还有一个人。

    记忆闪回到那个疾风骤雨的晚上,冷着脸的青年低下头,怀里昏迷的少女小脸发白,冰冷的湖水从身上一点一滴落下来。

    那时的李怡安让他联想到了白蘅。

    再后来他惦记着她的伤,主动不提有关那场马会的任何,不想钟青阑葬礼这一天她却来了。

    摇摇欲坠的夜空,凉风瑟瑟的山谷。

    少女站在灵堂中央,抚摸着身边的棺椁,而里面空空如也。

    钟青阑的尸首消失了,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面生的搬扛工人,李长宏受伤,李怡安和突然出现的李京晏,还有李宏成。

    猎户的话似乎也很耐人寻味。

    钟青阑的死似乎牵扯出来许多故事,在事情变得更加不可控制之前,他想起了一直称病的钟洞民。

    “很意外?父亲病了,正在家中养病,不宜再出来着风,听说二少爷有事相邀,只好我来了。”

    门口站着的青年单手摘下压在鼻梁上的眼镜,自顾自地走进门。

    钟宁意一身素色大褂,依旧是书院里讲课的那套穿着。

    李京晟和平日里和蔡延年来往还算密切,其他人则就都是泛泛之交。

    蔡延年的妹妹听说和钟宁意有过些许传闻,这样的风言风语一天能编撰出几千几万条,李京晟听过就忘了,并不把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当真。

    钟宁意早年一直在外国求学,这两年才回栎阳,两人之间的交涉实在寥寥无几。

    除了那日,他刚从军校回来,接到消息说李怡安和范家的小姐去了酒楼。

    十四五岁正是贪玩的年纪,是不是他对她太苛刻了?

    或许等她的病好一些,可以让钱叔带小姑娘四周去转转,父亲似乎也默许了。

    青年反思着自己反常的种种,远处的话音渐渐近了,军靴一脚踏空,一颗石子被踢出了墙角,滚落到墙壁外边,李京晟止住了脚步。

    巷子外的热闹光亮统统被隔绝,一棵梨树底下的阴影里似乎站着两个人。

    “我不是来找她的。”

    一阵沉默。

    月光照在地上,似乎是感觉到有些无趣,转角处的青年转身离开。

    “只要不是怕的不敢来便罢了。”

    李京晟拉开椅子,示意他也入座,桌案上摆着两盅茶水,用的还是上好的骨瓷。

    钟宁意开门见山道:“二少爷想问些什么,先说在前头,某不似家父,不理族中事务,有些事可能我还没你清楚。”

    “也不是什么大事,”主位上的男人端起面前的茶盅,“天池,你对那里了解多少?”

    素色衣衫的男人失笑两声,似乎对这个问题见怪不怪。

    “怎么二少爷也对那儿感兴趣?我还以为二少爷的品味会好一些。”

    “也?”

    “没什么,一些闲话罢了,二少爷想听吗?”

    骨瓷轻巧,握在手中细腻温润,触手升温。

    “你接着说。”

    钟宁意得到允许,一边回忆一边缓缓开口:

    “大约十五年前,曾经有人来找家父,说内子仰慕天池风景如画,又久在病中,那人想租下那块地几天,给内子办场生辰宴冲喜。”

    “当时的天池还不叫这个名字,这块地也并非钟家所有,父亲想着是助人为乐的好事,加之对方开出的价钱也十分可观,于是父亲一面答应下来,一面打算去和主人家交涉。”

    钟宁意回忆着,手中的茶不知不觉凉了。

    “那人如果不是另有图谋,大可以直接去求主人家,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让你父亲多赚一笔?”

    “我那时听到此处也和二少爷一般有此一问,父亲解释说那人没有主人家的门路,四处求告无门,那天机缘巧合之下与父亲偶遇,觉得都是缘分,为内子心愿奔走的模样恳切真挚,连父亲都深深为之动容,迷迷糊糊的就应下了这份差事。”

    “后来发生的事情出乎了父亲的预料,主人家正好要办宴席,说是小女儿的寿宴,父亲为保差事,只好写信委婉和对方说明了缘由,并把交来的定金也作为毁约的赔偿一并寄回,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父亲一直为当年失约的事耿耿于怀,于是家业发展起来之后,父亲便不顾阻拦买下了那块地皮。”

    李京晟听的直皱眉,不禁问道:“那个人呢?”

    “哪个?你说那位贵人?”

    “当年父亲那封信寄走之后再没有了消息,后来得知,竟连那地址也是假的。”

    钟宁意低下头掖住茶盖将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想到了什么似的继续说道:

    “对了,应该是那场马会前的一个月,父亲曾经和一个男人单独出去过一阵子,说是旧友,虽然父亲回来后闭口不谈,但我自己猜测就是那位。”

    一个几年前不知道真假的故事,一个月以前的特殊拜访,如何能够左右之后发生的事情?李京晟捏了捏眉心,打算就此作罢。

    他最初觉得钟青阑的死另有隐情,但碍于各种各样的阻挠,他放弃了深究。

    “我曾远远的见过那个人一面,”钟宁意走到门边,想起了一些东西似的停住了脚步。

    “也许会对你有点帮助,晚些时候我托人把画像带给你。”

    “多谢。”

    李京晟朝他点点头,对方则报以微笑。

    “别谢我,青阑的事算钟家欠你的,你的伤……不,没什么,替我向你妹妹问个好。”

    钟宁意靠着门框低头打开折叠的镜腿,低眉将眼镜戴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镜片,两人之间随着这个动作又疏离开来。

    终岁山上发生的事情按理来说应该被瞒得很好,钟宁意的表情却像是知道些什么。

    李京晟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额上的发许久未打理,长的盖过了眼睛,他嗯了一声表示听见。

    “有关天池,有疑问的人不止你一个,在你之前来找我的,是李怡安。”

    钟宁意点到即止,撂下这样一句话后合门离去。

    青年坐在主位,街上的喧嚣未停,屋内却落针可闻。

    钟宁意的某些话语似乎久久地在屋子内飘荡。

    替我向你妹妹问个好。

    妹妹,姐姐?

    钟宁意的妹妹,钟洞民的女儿,除了钟青阑,还有一个人。

    钟洞民的原配早逝,而后也没有再续弦,同大夫人一共生育了三个儿女,儿子要强上进,年纪轻轻远赴外国留洋读书,小女儿体弱多病,生下来就是眼珠子一样的珍爱着,送回老家将养的路上遭了难下落不明,在这之间不上不下的还有一个大女儿。

    李京晟很久以前见过她,如今也早记不清她的样貌了。

    他应该记得她的,为着在这高耸的宅院里,她是为数不多关心过他的人,为着她为他和他母亲向太爷爷求过情,为着在那一年,他那个最温润守礼哥哥曾经为了这个人不管不顾闹的满城风雨。

    他为什么忘记了这个人,他却记不很清了。

    钟青逢。

    刻在李家宗祠上,已无踪迹的李京晏唯一的妻子。

    他在终岁山中的地宫里见到了哥哥和昏迷不醒的李怡安,这件事究竟是结果,还是起因?

    那间房间里除了李怡安,似乎还躺过不止一个人,纱帘后曾经躺着谁。

    是尸首无缘无故消失的钟青阑,还是钟青逢。

    李京晟站起身慢步走到窗台前,推开了一点窗角透气。

    男人抬头仰视着夜空,一阵风轻轻吹过,卷起无数谜团后又按甲休兵。

    “还有多少事情和你有关?”

    花型胸针上镶嵌住的宝石在月光下发出幽暗的光泽,细碎的裂痕似乎已经被抚摸过无数遍了。

    李京晟已经懒得计较这是第几次那人的笑颜猛然出现在眼前。

    狐皮大氅,外套,雨伞,她说她怕冷,于是他鬼迷心窍的想把这世上的温暖统统奉上,到头来这一切包括他都被拒之门外。

    他做这些到底是出于兄长的职责,还是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的私心?

    这个疑问冲破层层谜团,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让青年抽回了放在窗台上的手。

    如果仅仅只是因为她身上有那个人的影子,他这样做不过是骗了自己又欺负别人。

    “是呀,阿凛,宁宁在这呢。”

    一道凄厉无比的声音似乎在身后响起,李京晟倏地转过身,可背后除了一个书柜和两张椅子空无一人。

    青年捏了捏鼻梁,他最近的确许久都没有好好歇过了。

    “二少爷,刚刚离开的人送来了一些东西,交代了一定要您过目才行。”

    门上传来几声震响,李京晟去应了门,从窗台走到门边,开门,地上安然放着一卷画卷。

    男人拾起画卷,摊开,画上的人像和他想象中的并没有半分差别。

    长发,笑眼,柳叶眉。

    “你好啊,哥哥。”

    男人垂下眼轻喃。

    阴暗深冷的宅邸,少女双臂交叠环抱着自己战战兢兢地走到了一颗梨花树下。

    她是谁,她在哪里,她又即将到哪里去?

    一瓣梨花从头顶飘下,落进掌心,她抬起脸,却只看到了枯败的枝头。

    女孩苦涩的笑了,随后快速地敛起唇角,埋头朝着宅院深处前进。

    滚烫的电灯灯泡在她面前爆炸,一地的玻璃碎渣被风吹起,化作一张张印着巨大标题的报纸。

    《“海归”科学家的初心与实践:长生不老或成现实?》

    --《栎阳时报》

    《悬案!钟家贵女蹊跷失踪,寻获多日无果,福欤,祸欤,生死不明》

    --《栎阳邮报》

    “醒一醒,宁宁,不要睡了。”一道温柔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无边的黑暗似乎也被这声音驱散了,剩下的只有刺眼的光芒。

    女孩睁开眼睛,她好像重复这个动作许多遍了。

    一个笑容恬静的女人坐在不远处,她端坐在那里,仿佛万事万物的喧闹与纷扰都不能打搅此刻的宁静。

    “来吧……来吧……”

    女人的声音好似拥有魔力,哄得女孩顺从地跟随着她的指令挪动脚步。

    一步,两步,距离那个诱人的怀抱只一步之遥时女孩忽地停住了,女人有些诧异地偏了偏头,笑容定格在脸上。

    少女抬起手,须臾之间适才还空空如也的掌心中变出匕首一把。

    这把刀毫不犹豫地冲向层层叠叠的梦里正张开怀抱的母亲。

    这是一个温情的梦。

    只是她不需要了。

    喷涌而出的鲜血染湿了女孩身上的白裙子,弄花了她的脸。

    匕首掉在地上,女孩躺在妈妈身边,她好像又看到了这样一棵梨花树,盛大灿烂,满树银花。

    花雨铺满了整座宅邸,在这场梦的最后,在这把匕首伸向自己以前,女孩又看到了那双眼睛。

    灰色的,像雾,像雪,令人捉摸不透。

    “醒了?”

    李怡安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双张扬的桃花眼,褐色的瞳仁,在阳光下像块琥珀。

    女孩惊得往后一仰,抬腿发现躲避不了,随后才注意到身上不同往常的异样。

    皮革质的绑带束缚住了女孩的四肢,牢牢地把人勒在椅子上不得动弹,不安的回忆涌上心头,女孩挣扎的幅度大了,身下的木椅摇摇欲坠。

    “别闹别闹,会受伤的。”

    男人摆了摆手,一只手按住了摇晃的椅身,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端来了一碗汤药。

    他摘了她嘴里团成一个球的毛巾,舀起一勺就要往她嘴里塞。

    女孩扭过头以示抗拒,那人也不见愠色,相反不紧不慢的站起身,给自己找了把椅子提过来坐在她身边。

    “没毒,咳咳……就是苦得很,补气血的,你不喝等会又该晕了。”

    男人自己尝过一口以后苦的直吐舌头,顺带将碗拿远了一些。

    那调羹再一次递到面前时,女孩扭了一下头,借着男人手腕的力气打翻了碗。

    瓷碗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瓷片飞向四处,划伤了对方的手。

    “少爷…”门外迅速传来动静,被眼前的男人叫停。

    “药打翻了,叫人再去煎一碗来。”

    他扬声吩咐道,不去管另一只手的伤口,而着手整理被药水浸湿的衣角,连带着把脚下的瓷片踢远了一些。

    “是……”门的那一头没了动静。

    女孩侧过脸,视线里的那只手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的血痕,正刺啦地往外沁血珠。

    顺着这只手一直往上是一身绀色的长褂,暗纹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衣角处还用了金线垫底,然后是一张男人的脸,没有梳长辫子,桃花眼,脸颊处的婴儿肥还未消减,为锐利的五官增添了一些圆钝的色彩。

    “不想喝便罢了,”他从领口处翻出一条丝巾盖在伤口上,“既然你醒了,那我们来聊聊正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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